《殊途》antagonism

35、幻境

　　接下来的故事本该与怜青所经历的无异，与楚朝瑶三人偶遇，然后顺理成章地去到青云山，一年后世界重归和平，生活也安定。

　　只是……在看到像是触发了固定时间的门禁一般，楚朝瑶出现时，事情似乎偏离了原本的航道。

　　“我还以为除了我们青云山不会再有修士了呢！我叫楚朝瑶，”楚朝瑶眼前一亮迅速奔来，扭头摊平手掌指向自己师弟介绍道，“这是我两位师弟，李阳，林洛生。”

　　莫寻向前半步，警惕回答：“莫寻。”

　　怜青见状并不出声，他很清楚这是幻境，但这幻境似乎并不以自己的意识为主导。如若事情在此刻出现了异样，那是不是说明，在这个以莫寻意识为主导的幻境中，他想要告知自己一些事情？

　　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受控制？就比如……

　　怜青背着皓安从莫寻身后探出个脑袋，声音明媚：“我叫怜青！这个小家伙是皓安，是我和……唔唔！”

　　莫寻面无表情地夺过他手里拿着的肉干堵住那张什么也藏不住的嘴，反手拉着他胳膊后退半步，眼底是明晃晃的怀疑。

　　楚朝瑶扬起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笑颜，让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可疑。可惜十九年前的楚朝瑶并没有之后的成熟，她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要诱拐小孩。

　　“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回青云山吗？”她看向三人里明显承担下决策的关键——莫寻。

　　“你听说过青云山吗？那里可好了！”

　　“我知道！我娘说……”

　　这是再一次不受控制的怜青。

　　“不知道！”

　　莫寻所幸扬高了音调，直接将怜青的未说完的话盖了过去。他径直越过楚朝瑶三人，对身后磨磨蹭蹭的跟屁虫喊道：“跟上我！”

　　于是怜青重新获得身体掌控权，“哒哒哒”地跟了上去。他暗暗在心底对师姐感到抱歉，莫名出现在楚朝瑶身旁的皓安也很奇怪，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才能走出幻境，以及——莫寻为何要他来忘忧谷？

　　幻境中的莫寻会不会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尚且不论，只是他那明显走神的身体语言让莫寻心底窜起一把火。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明来历的人不要轻信？”

　　怜青的思路倏地被打断，如若此时有一处河流，他一定就会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么茫然。

　　“啊？”他懵懵地回道，“你说什么？”

　　怜青面对一张与现在越发相似的冷漠脸越发心虚，而这种心虚在莫寻回身时外化成更明显的抵触——他倒退了两步，径直撤离出了攻击范围。

　　尽管少年莫寻并不会对他出手。

　　于是，不仅是莫寻愣住，怜青同样失神。

　　莫寻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怕我？”

　　“不是……”

　　怜青站回原位百口莫辩。

　　他想说是有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因为他所处时间的莫寻实在……残忍，出手也不留余地，更何况……更何况大眼睛小朋友真的因莫寻而死，李阳也真的因莫寻而失踪。

　　但那不该是对这个尚且稚嫩的少年所流露的情感。

　　“怕我也没办法，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是你一直要缠着我！”

　　少年恶狠狠地说道，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怜青无奈笑笑，连忙跟上。他并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地跟在少年身后，那些因泄愤而掉落的花瓣被他一一收好。

　　走了不知道多久以后，莫寻终于对身后对自己惧怕的脚步声不耐烦，他手握削砍鲜花的凶器愤愤转身，先看见的却不是怜青那张只是装装可怜就足以让他怒火熄灭的脸。

　　而是一束被悉心整理好的鲜花。

　　怜青也许是扯掉了自己的衣服——因为那块不规则布料莫寻很是熟悉——他那时学会不多久的法术居然在这个时候率先派上用场，掉落的花瓣重新在树枝长好，一支一支地汇聚成花束。

　　“莫哥，”怜青从花束后探出半张脸，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可怜又乖巧，“我不怕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莫寻一巴掌将那束充满了布料质感的花束抓在手里，随意地扔进储物戒指后，让不见消气，语气仍然硬邦邦的让人心慌。

　　“你看见我杀人了，是不是？”

　　怜青垂下眼眸，他当然清楚莫寻在说什么——那人是他当初执意要救下的第一个人类。

　　他轻轻回答：“是。”

　　莫寻的躯体骤然放松，仿佛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你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怜青点头，承认少年的判断，开口说道：“我知道。但我……”

　　但我不是因为这件事后退……不然莫寻也不会到现在也对此事毫不知情。

　　莫寻轻呵一声，转头继续赶路，察觉到怜青走在身旁时，他才悠然开口：“还以为你会被吓跑。”

　　怜青先是摇摇头，想到对方或许不会看向自己后说道：“不会的。是我执意要救他，但他最后以我为要挟，虽然你……可我总不至于善恶不分……”

　　但是你的手段实在残忍，东一块西一块的血肉，少时的我太过懦弱，实在没有勇气还他一具完整的尸体。

　　“你会被我吓跑吗？”莫寻突然问道，像是觉得自己的问题荒谬得很，他自己先低声笑了，“如果我在你面前多杀几个人，你会被吓跑吗？”

　　怜青转头盯着他——他绷紧的侧脸与紧盯前方的双眸无一不彰显着此刻的不安——很久很久。

　　或许你不会知道，你口中的假设真实存在于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一个时辰又或许只是几分钟以后，怜青闷闷的声音终于传来。

　　“如果是无辜之人的话，我会阻止你。如果我无力阻止……我……”

　　他顿了顿，有些说不出口，哪怕莫寻的死亡仅仅只是一个设想。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

　　如果你死了，那我该怎么办？

　　青云弟子拥有一切，尽管青云弟子已经选择抛却凡间羁绊，可他依然拥有一切。

　　可是那我呢？怜青想，此时此刻，还是凡人的我呢？

　　他可以冷漠决绝地杀害所有祸乱人界、并不知悔改的妖兽，但如果，这个人是莫寻呢？

　　这个人承载了所有凡人怜青的情感——父母身亡后的厌世、照顾婴儿时的慌乱、经历背叛后的自我怀疑和最常出现的喜怒哀惧。

　　怜青想得出神，莫寻等他的“如果”半晌也没能得到回复，于是问道：“怎么样？”

　　“如果我无力阻止……我……我不知道……”

　　莫寻偏头冲他笑了，那不是一个属于少年莫寻的笑容。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你应该杀掉我才对。”

　　如果我已经丧心病狂到要残害无辜之人，你应该结束这一切，结束苦难。

　　怜青瞪大眼睛凝视，深渊巨口的凉气入肚，一时震惊地居然忘了向外吐。

　　可出现在少年人脸上的诡异笑容只是一瞬又恢复原样，莫寻加快了步伐向前走，不再回头去看怔楞的挚友……不……或许应该算是敌人。

　　尽管怜青并不承认。

　　怜青侧身站着，偏头才发现莫寻已经走出了好远，已经走进了一片黑暗。他一路小跑着追上去，再三犹豫下还是轻轻拉住了眼前人随着步伐飘动的衣摆。

　　莫寻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连动作上的抵触也没有。可莫名的，怜青就是觉得这已经不再是少年莫寻了。

　　也许是时间过了太久，也许是莫寻连骗他都懒得，但尚且稚嫩的少年是一向抵触这般接触的。

　　“你不要总是拽着我，万一遇见突发情况我们会因为对方的愚蠢而枉死。”

　　怜青记得，那天他们像这样赶路。

　　因为听说忘忧草仅在忘忧谷生长，而豪掷百两银子的神秘人需要很多很多，多到皓安二十根指头加在一起都算不上来。

　　这里很危险，悬崖峭壁与当时的他们而言，更像是催命符。但为了置办些过冬的衣服他们不得不来这里碰碰运气。

　　他记得那天很黑，就像现在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皓安蜷缩在他怀里发抖声音一颤一颤更惹人心慌。因为担心哭声会引来暗藏的妖兽，自己不得不贡献出拇指。

　　可怜青自己也害怕，那时连莫寻都不过是个将过十八的少年，没多大的本事，所思所学全凭他十八年间的所见所闻。

　　怜青就像如今这样拉着他的衣角，他最开始并未多说什么——怜青猜测是因为莫寻也在害怕——不过突遇两只阴森的绿色眼睛时，走在最前面的莫寻立刻转身向后跑，却恰好与怜青撞个满怀。

　　于是自那之后，怜青再也不被允许去抓给过他无限安全感的衣摆，直到如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已经不足以令怜青感到惧怕，哪怕是“哦哦”“呜呜”的鬼哭狼嚎也不够，悄无声息缠上他脚腕的冷湿藤蔓也不够。

　　怜青一记飞刀使自己重获自由，拉着头也不回、任由藤蔓缠身的莫寻衣摆，一下一下助对方从束缚中挣脱。

　　“我们要去哪？”

　　他轻声问道，手心的衣摆被攥成一块破抹布也不松一丝气力。

　　莫寻僵直着身子、极不协调地向前，头也不偏离的回道：“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怜青摇头，“你不是莫寻吧？最开始或许的确是他，可从那句话之后，就一直是你了。”

　　“莫寻”忽地笑了，他身体“唰唰”亮了三下，暗紫色的闪光倒映在怜青眼里，最终变成了属于莫寻的飘零剑。

　　可在此之前，怜青从未见过这般奇事。

　　飘零剑自己飘到怜青眼前，声音里很是欢快：“我是飘零！再次见到怜青，我很开心！”

　　怜青修长的手指在剑柄处徐徐落下，察觉到飘零自己往他手心里钻才安心地握住。他正想说些什么，先被一团触感柔软的不知名物体绊住了一跤。

　　“见到你我也很开心，飘零。”怜青说着爬起来，蹲下身去，“可以麻烦你……”

　　“好啊好啊！”

　　不等怜青说完，飘零已经咋咋呼呼地亮起光来，“不知名物体”也由此展现了真面貌。

　　根据修长的睫毛推断，此人很大可能会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眸，只是可惜此刻却紧紧闭合，虽然短时间内无法印证猜测。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不，此人很有可能就是失联的李阳——

　　那身一脉相承的浅绿色系衣衫，那条李阳始终戴在脖子上的白玉项链，还有他的若离剑。

　　怜青确信自己不会认错，虽然面貌已经发生了改变，但此人侧腰深可见骨的伤痕更使他百分百确信。

　　他万分庆幸十几年前的自己至少还拥有储物戒指，虽然那时的物资比不上现在，但起码那也是物资。

　　飘零勤勤恳恳地为怜青提供照明，虽然由于剑主人偏向了邪魔外道导致它散发的光也成了暗色系，但怜青仍然向它道谢并且丝毫不保留自己的夸赞。

　　“飘零，你在这真是太好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飘零晃晃剑身，看上去高兴得很。如若莫寻肯为它装饰一枚剑穗，那么此刻一定会响起碰撞的细碎掌声。

　　飘零按照怜青的“劳驾”摆出各种姿势，它美滋滋地凑近重伤昏迷人的伤口，在怜青视线明朗时停下。

　　可是……等你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会是一个怎样的表情呢？

　　飘零自己越发跑偏的思绪中沉沦，直到发现自己好像在黑夜中移动时方才醒悟。怜青口中叫喊的“李阳”已经暂居其项背，飘零连忙借用了莫寻的样貌走在怜青身旁。

　　可……为什么它觉得怜青的脚步顿了一顿呢？

　　飘零自认为足够隐蔽地瞥了怜青一眼，却不成想在一片黑暗中，身为暗紫色光亮的化身，差点闪瞎怜青一双眼。

　　“怜青！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怜青面对这明显孩子气的剑灵也有些无奈，他默默闭上了眼睛，反正在这种鬼地方，视力也并不重要。

　　“没事……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训练条件吗？莫寻他，是不会希望我们死在这的吧。”

　　“怜青！你好聪明啊！”

　　飘零被轻而易举地骗到，收起自己在黑夜中闪烁着的骇人紫光。可它先前的镇定显然是强装出来的，因为怜青的衣摆被它紧紧攥在了手里。

　　怜青本想当作此事从未发生以便为飘零留下一个孩子气勇士的形象。可那只手越攥越紧，几乎要将他的衣服扯开。

　　在听到“刺啦”一声响后，怜青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飘零，可以不要抓那么紧吗？”

　　“啊？我没有抓你啊！”

　　飘零的声音貌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怜青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反手扼住那只作恶的手。

　　可怜青预想中的、属于类人生物的柔软皮肉并未出现，他抓住了一截锋利的冷铁。

　　血滴似乎恰好落于枯枝，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手掌出现两道平行划伤，疼痛顺着被划开的皮肉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直奔大脑。

　　那一瞬间，怜青浑身都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