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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狱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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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曜二十二年,腊月初七。
京师的雪,下了三天三夜。
朱雀桥的雕花栏杆被积雪压断,碎木砸穿冰封的护城河,声音沉闷。
皇城内外,一片死寂的白。
唯独东厂诏狱最底层的玄冰室,比这漫天风雪更冷。
这里听不见一丝人声,只有冰棱生长时细微的“咔嚓”声,和铁链偶尔拖过地面的回响。
幽深,如同黄泉。
玄冰室内,黑水凝结成冰,囚笼由寒铁铸成,孤零零地悬在半空。
姜沉璧就坐在这囚笼的冰床上,一身赭麻囚衣,衣襟上用血绣着一朵五瓣梅,梅心是个“卍”字。
乌金锁链缠着她的手腕脚踝,上面刻满了钦天监的咒文,专为克制她的火属血脉而设。
她稍稍一动,就有细碎的霜花从链上簌簌落下。
透过室顶的小孔,她望见夜空中那颗赤红色的贪狼星。
锁骨下的火凰纹路,正被天穹那颗妖异的红星引动,灼痛感一寸寸噬咬着皮肉。
那纹路随着她的呼吸明明灭灭,每一次闪烁,都是姜家血脉被禁锢的哀鸣,是月氏一族百年冤屈的灼烧。
“贪狼赤,火凰醒……”
她指尖划过冰壁,留下一道浅浅的焦痕。
“月氏旧谶,竟应在了我的身上。”
狱卒踏雪而来,铁链拖地的声音刺耳。
姜沉璧阖上眼,指尖拈起一片雪花。
雪花触及她皮肤下的火凰纹,瞬间蒸腾成一缕白烟。
狱卒吓得倒退一步,撞翻了壁上的冰灯。
灯油洒在黑水冰面上,竟“轰”地燃起一捧幽蓝色的火焰。
火光映得她的脸半明半暗,宛如地狱归来的修罗。
卯正一刻。
石阶上传来脚步声。
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精准踏在石阶正中,像是钟摆在丈量通往地府的距离。
欧阳少卿到了。
他披着一件玄狐大氅,风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子。
鎏金手炉被他握在掌心,炉盖上镂空的五行炼火阵,正丝丝缕缕地吐着火息。
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捧着暖箱,在那炭火的噼啪声中,于这极寒之地,硬生生辟出一角暖意。
欧阳少卿停在栅前。
玄铁面具后那双眼睛扫过来,冰床上的寒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冻裂的指尖。
“姜姑娘,这玄冰室住得可还习惯?”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像冬日里断裂的冰凌。
“本督特地为你准备的。”
姜沉璧抬眼,锁链随之发出一阵哗啦脆响。
“督主真是费心。”
她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只是不知,这般大费周章地关着一只凤凰,是凤凰的荣幸,还是东厂的悲哀?”
欧阳少卿发出一声低笑,那笑声穿透寒气,带着金属的质感。
他指尖轻敲栅栏。
“凤凰,也该学会低头。”
他俯身,大氅的风毛扫过她青紫的手背,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
“本督想同姑娘做一桩交易。”
“哦?”
她眼底的寒霜,仿佛能将人冻伤。
“督主是想要我的身子,还是想要我的命?”
“要你的血。”
他指尖轻佻地划过她锁骨处的火凰纹。
那纹路在他触碰的瞬间骤然亮起,红光刺目。
欧阳少卿从袖中取出一只玉匣。
匣盖开启,一枚丹丸静卧其中,通体赤红,上面竟也烙印着一道栩栩如生的凤凰纹路。
“三日之内,助本督侦破五行郎中一案。”
“本督,还你自由。”
她毫无预兆地抬手,抓住他探来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鲜血滴入脚下的黑水冰面,再次燃起那种幽蓝的火焰,发出咝咝的声响。
“再加一条——”
“若我死,督主需披麻戴孝,哭灵三日。”
她的目光穿透一切,直刺他面具下的眼睛。
欧阳少卿凝视着自己指尖渗出的血珠,忽然俯身。
温热的吐息几乎触到她的耳廓,话语却淬着冰渣。
“那若是本督先死,姑娘可愿守着我的牌位,夜夜添香?”
不等她回答,他已将那枚赤色丹丸掷了进去。
丹丸滚过冰面,所过之处,冰层消融,露出底下刻满镇邪符文的黑曜石地砖。
符文的缝隙里,隐隐泛着血光。
“蚀骨火丹,三日为限。”
他转身,大氅翻飞,卷起一阵寒风。
“明日卯时,乱葬岗见。”
————
丹丸入口即化。
下一刻,一股霸道的力量在她血脉中横冲直撞,每一寸经络都像是被烧红的铁水灌满。
腕间的咒文锁链陡然亮起,金光大盛,死死压制着那股欲要破体而出的力量。
姜沉璧死死咬住嘴唇,生生咽下喉间的痛呼。
满口血腥气。
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意识将要溃散时,忽闻脚步声去而复返。
去时从容的脚步,回来时却乱了一丝韵律。
欧阳少卿去而复返,玄狐大氅卷着一身风雪,气息微促。
“忘了说。”
他解下狐裘,直接扔进了栅栏内。
裘衣边缘用金线绣着的螭龙,在幽光中暗暗流转。
“活着出来。”
“本督的棺材本,还不想这么早用在你身上。”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投来的那一眼,却深得不见底。
狐裘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姜沉璧拢紧裘衣,指尖却在裘衣内衬的暗袋里,触到一个坚硬冰冷的轮廓。
那形状,无比熟悉。
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瞥去,心口猛地一窒。
是半块鎏金腰牌。
背面那行小字,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
“五行启,凰涅槃”。
这正是当年镇国公府满门被屠之夜,她遗失的东西!
她指尖骤然收紧,腰牌的边缘狠狠刺入掌心。
子时。
贪狼星的赤芒,透过冰室顶端的小孔,投下一束诡谲的红光。
光束恰好照亮她掌心的腰牌。
姜沉璧裹着狐裘浅眠,被狱外的喧哗惊醒。
一个少年的声音穿透冰壁,带着哭腔,尖锐而急切。
“督主!乱葬岗又出事了!这次死的是五行郎中的金郎!”
那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几乎破音。
“那…那尸体……”
欧阳少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慵懒,却依旧平稳。
“死人而已,值得半夜吵醒本督?”
可那平稳之下,藏着一丝极细的锋利。
“可、可尸体心口……嵌着姜姑娘的发簪!”
少年快要哭了。
“就是那支赤金点翠蝶恋花的!现在厂卫们都传,是姜姑娘的魂魄出来索命了!”
铁链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姜沉璧猛地撑起身子。
栅栏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鬼魅般的身影。
鎏金面具在昏暗中反射着幽光,他就那么站着,仿佛一直都在。
“姑娘的旧物,”
他指尖拈着一枚发簪,正是她的那支蝶恋花。
沾血的簪尖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怎么总爱往死人身上跑?”
他的语气轻慢,目光却死死锁住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一股灼热的力量自她丹田轰然炸开,沿着被禁锢的经脉疯狂上涌!
“咔——”
腕间的咒文锁链,竟迸出一道裂纹!
“咔嚓!”
锁链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玄冰四溅!
她眼中火光灼灼,似要焚尽这牢笼。
“带我去现场。”
……
乱葬岗的风,是刮骨的刀。
纸钱碎屑混着雪沫,糊在死人青黑的脸上。
十三具绯袍尸体,以诡谲的阵法环布。
他们心口的位置,都开出了一朵冰雕的蔷薇,血色从花瓣的缝隙里渗出来,妖异又凄美。
居中的金郎,尸身被一层薄金覆盖,月光下,像一尊未铸成的邪佛。
那张扭曲的脸,凝固着活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姜沉璧蹲下身,霜雪冻裂的指尖,正要探向那朵冰蔷薇。
一只手更快,扣住了她的手腕。
欧阳少卿的指腹极冷,掌心却烙铁般滚烫,皮肤下龙鳞状的薄茧,每一次摩挲,都像有活物在啃噬她的皮肤。
他抽出自己发间的一支乌木簪,用簪尖,极其轻缓地挑开冰花。
冰屑簌簌落下。
花蕊之下,一个“卍”字刻痕赫然在目。
刻痕的凹槽里,有金色的砂砾在缓缓流转,仿佛拥有生命。
姜沉璧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不是金砂。
那是她姜家独有的,用以绘制“五行噬魂阵”的秘制骨粉!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欧阳少卿没有看她,乌木簪的尖端却调转方向,隔着囚衣,不轻不重地抵在她心口的位置。
那里的皮肉之下,火凰纹路正在灼烧。
“看来,姜姑娘认得此物。”
他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雪上,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那么,你是否也该解释一下,为何十三具尸体的心口,都烙下了你的火凰印记?”
话音未落,风雪倒灌而来,迷了人眼。
姜沉璧却笑了。
她猛地抬手,攥住抵在心口的木簪,用力向下一扯!
“嘶啦——”
囚衣的领口被悍然撕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以及,肌肤之上那只仿佛要浴火飞出的凤凰图腾!
火凰振翅,红光盛放,将她周遭三尺的积雪,都映成了血色。
“督主可要看清了!”
她的声音,是淬了冰的刀。
“这火凰纹,昨夜子时,贪狼星最亮时,方才觉醒!”
“你告诉我,我要如何用一个昨日才有的印记,去杀一个三日前就死了的人?!”
她目光灼灼,逼视着他面具后的双眼,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空气死寂。
欧阳少卿面具后的目光,深不见底。
他忽然松开了手,任由那支乌木簪跌落在雪地。
随即,他扯下了自己的玄色皮手套。
一只布满淡金色龙鳞的手,暴露在风雪中。
那鳞片并非死物,而是在他掌心微微开合,每一次翕动,都仿佛在呼吸。
“因为,有人想用你的血脉,重现北境三万枯骨的旧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地狱深处传来。
下一瞬,他那只龙鳞之手,悍然抓住了姜沉璧按在心口的手!
龙鳞,触碰到了火凰。
轰——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
脚下的积雪瞬间消融,滚烫的蒸汽升腾而起。
雪层之下,一个巨大而繁复的血色阵图,正从冻土中浮现,光芒冲天!
那阵图的纹路,与当年镇国公府灭门之夜,一模一样!
“五行血祭阵……”
姜沉璧的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欧阳少卿却攥得更紧,龙鳞几乎要嵌入她的骨头。
“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贴近她,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
“从你踏入诏狱的那一刻起,本督等的,就是现在。”
他的拇指,用力摩挲过她虎口处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疯狂与算计。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尸阵旁,一只被缚住双脚的五花大公鸡,突然发疯般地挣扎起来。
那是阿圆带来的“破煞□□”。
公鸡的鸡冠红得滴血,它凄厉地嘶鸣着,用尖喙疯狂啄击着阵眼处的冰面。
“咔!”
冰层碎裂。
一角被血浸透的赤色绢帛,从碎冰下露了出来。
欧阳少卿松开她,俯身拾起。
绢帛上只有几个字——“火焚心”。
“下一个,是火郎。”他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皇城,声音冷得掉渣。
黎明的微光,刺破了暗夜。
姜沉璧正要收手,掌心却陡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
她低头看去,自己的手背上,竟被烙上了一圈淡金色的龙鳞印记!
那印记如同活物,正在她的皮肤下缓缓蠕动,要往骨头里钻。
“龙鳞认主,概不退换。”
欧阳少卿重新戴上手套,嗓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寒潭。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隔空点了点那个印记。
“三日。”
“三日之内若破不了案,它会一寸寸,烧穿你的手骨。”
风雪卷起他大氅的衣角,最后几个字,几乎被风声撕碎。
“就像当年,北境那三万将士一样。”
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很快融入风雪。
只留下姜沉璧一人,站在冲天的血色阵图中央。
她死死握住剧痛的手掌,掌心里的那半块鎏金腰牌,冰冷得,像是握着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