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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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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窗帘半拉着,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光线落在温妤缠着厚重纱布的手腕上,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颈托坚硬的塑料边缘立刻硌在皮肤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低哑而痛苦的抽气声。
一直守在床边的闻昊立刻从椅子上倾身过来,眉头紧紧锁住,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未散的怒意:“醒了?哪里特别难受?要不要我立刻叫医生过来?”
温妤缓缓地眨了眨眼,视线过了好几秒才逐渐对焦,看清闻昊焦急的脸。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钝痛立刻从指关节蔓延开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粗暴地拆散,然后又勉强地重新组装回去。她轻轻“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没事。”
疼是钻心刺骨的,但说出来并不会让痛苦减轻半分,她早已习惯了独自吞咽苦楚。
她缓了几口气,努力聚集起一丝力气,最关心的问题脱口而出:“报警了吗?”
闻昊重重地点头:“报了,警方第一时间调取了停车场的完整监控,证据确凿,现在正在按程序处理,那个杂碎……到底是谁?”
温妤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嘴角,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动了脸颊和额角的伤口,疼得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温谨言。”她喘了口气,补充道,“我法律上的养父……温柏的亲儿子。”
温妤最终还是通过了闻昊的好友请求。
不管怎么说,他及时出现,救了她一命,这是事实。
闻昊其实是从苏念柔那里得知温妤已经回国的消息的。两人碰巧都在淮汐,他便主动联系了她,提出想去医院探望一下魏静姝奶奶,尽一份晚辈的心意。
而温妤那天去停车场,原本就是在等他。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先等来的,会是温谨言裹挟着恨意的拳头。
警察上门的时候,温家一家人正围坐在餐厅的长桌旁吃晚饭,气氛温馨和睦。
敲门声响起,保姆前去应门,看到身穿制服的警察,脸色顿时一变,急忙小跑回餐厅通报。餐桌上的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温柏最先回过神来,他放下筷子,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沈知岚和其他几人也心神不宁地跟着起身,聚到了玄关。
警察的目光扫过众人,直接落在温柏言身上:“温谨言在吗?”
温柏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跟过来的儿子,又转向警察,强作镇定地问道:“警察同志,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警察也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温谨言,语气公事公办:“温谨言,我们刚刚接到一起严重伤害案的报案,现有证据显示你与该案有重大关联,麻烦你现在跟我们回局里配合调查。”说着,两名警员上前几步,准备带人。
温柏挡在门口:“警察同志,这……他到底犯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麻烦您让一下,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警察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知岚焦急地挤上前,抓住温谨言的胳膊:“谨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做什么了?”
温谨言脸色难看,但似乎早有预料,他挣开母亲的手,低声道:“没事,妈,我去去就回。”
站在后面的温翎是最惊讶的,她哥真的去找温妤麻烦了?还闹到警察上门?她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出声。
温谨言还算配合地跟着警察走了。
沈知岚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慌乱,声音都带了哭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就没一个人知道吗?!”
温翎紧闭着嘴,不敢说她可能知道原因,更不知道温谨言究竟对温妤做了什么。
“妈,你先别急,我跟着去看看情况。”温昭明相对冷静一些,他对妻子刘颖低声说,“小颖,你在家照顾一下妈。”
“好,你快去吧。”刘颖连忙点头。
温昭明匆匆拿了件外套,就赶忙开车往警局赶去。他这一走,家里剩下的几个人也没心思吃饭了,餐厅里一片愁云惨雾。
“哎呦,这真是……谨言他能犯什么事啊,警察都找到家里来了……”沈知岚坐立难安,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
温翎只能默默陪在她身边,心里也在疯狂打鼓,她哥到底把温妤怎么了?居然能惊动警察?
“行了,都别慌,等昭明从警局回来就知道具体情况了。”温柏言沉声说道,尽管他脸上也掩不住焦急的神色。
裴妄在第二天得知消息后,也赶到了医院。看到温妤脸上的伤痕和手臂的固定支架,他皱紧了眉。她额角和脸颊的伤口处理过后依然显得狰狞,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知道是谁下的黑手了?”裴妄站在病床旁,打量着她。温妤看起来状态比想象中稍好,但医生诊断有轻微骨裂和多处软组织挫伤,也算得上轻伤了。“你这才回来几天,就跟人结下这么大仇了?都打到骨裂了。告诉我名字,我去给你出这口气。毕竟你现在名义上算是我女朋友。”
温妤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假的,不是女朋友,打我的人叫温谨言,温柏的亲儿子,人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温翎估计是背后怂恿的同谋。你想出气?很简单,看看我被打成的样子,照原样打回去就行。”
“什么?温谨言?!”裴妄一脸诧异,‘那怎么说……名义上也算你哥哥啊?’
“哥哥?”温妤嗤笑一声,“什么哥哥?我在温家那段时间,他可没少在背地里欺负我、给我使绊子。我跟他之间的仇,从我踏进温家大门那天起就结下了。更何况,你现在是温翎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人,人家这不就来替他的好妹妹报仇雪恨了么?”
裴妄双臂交抱在胸前,嘴角扬起一个玩味又带着点冷意的笑:“哟,听你这么一说,合着你挨这顿打,里头还有我的原因呢?”
温妤懒得搭理他这句调侃,闭上了眼睛。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裴妄正色问道,“毕竟从法律和名义上讲,他还是你二哥,你这直接把哥哥送进局子里,传出去不太好吧?”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温妤睁开眼,“他触犯了法律,实施了暴力伤害,就该接受法律的审判和制裁。我会配合警方调查,该验伤验伤,该起诉起诉。对了,我奶奶那边,”她看向裴妄,“你帮忙兜着点,别让赵奶奶说漏嘴了,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放心吧,我知道轻重。”裴妄点头。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温柏走了进来。
“小妄也在啊。”他看到裴妄,语气有些意外。
“是,温叔叔,我来看看温妤。”裴妄礼貌地回应。
“哦,谢谢你啊。”温柏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随即很快转到了病床上的温妤身上。
裴妄何等精明,立刻懂了这无声的逐客令:“那个,温叔叔,我奶奶还在楼上病房,我正好上去看看她。你们聊。”
“嗯,去吧。”
温柏的目光一直等到房门被彻底关上,才重新转回温妤身上。那目光复杂沉重,温妤迎着他的视线,眼神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不用想,他肯定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儿子来当说客的。
温妤躺在病床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雪白的墙壁。
温柏脸上的神情挣扎了片刻,他走到温妤床边,犹豫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小妤,谨言他……对你动手,是他混账,是他不对!我作为他的父亲,代他向你郑重道歉。你所有的治疗费用、后续的康复、营养费,我们全都会负责,绝对用最好的药和条件。如果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也都可以提,只要我们能做到,一定会尽量满足你……你看,你能不能……先撤诉?故意伤人罪,如果罪名成立留下案底,那会对他一辈子都产生无法挽回的影响啊……”
温柏当然知道温谨言动手的原因,他在警局见到儿子时,气得当场就甩了他一耳光。可愤怒归愤怒,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该维护的还得维护,该争取的还得争取,他这才硬着头皮来到了医院。
“我什么都不需要。”温妤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没有看温柏一眼,“他打了人,犯了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一切听从法律的判决。”
“小妤!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啊!他……他再怎么错,也是你哥哥啊!”
“他抡起拳头往死里打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也算是他妹妹呢?”温妤终于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我再说一次,我什么都不要,也绝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和解。”
温妤对温家这些人,本来就没有多少感情,此刻更是心寒如铁。
“当真……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没有。”
温妤那冷漠到极致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温柏,她从重逢那一刻起,就把他们所有人都当作陌生人,甚至没再叫过他一声爸爸。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妤……你知道,当年我明明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坚持把你从外面接回来吗?”
温妤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这个问题,她以前从未深思过。温家当时并不像现在这般富裕,现在回想起来,他当年之所以在医院带走她,难道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温翎?
“温谨言,他不仅仅是你的养兄,”温柏的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是你的亲哥哥,而你……是我如假包换的亲生女儿。”
温妤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骤然收缩,震惊得无以复加,几乎忘记了呼吸,亲生女儿?!“那……那温翎呢?”她下意识地追问。
温柏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语调平缓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当年……你母亲怀的是双胞胎,那个时候差不多八个多月了,她的胎像一直都很好,非常稳。那个时候,我正在极力争取和一个大老板的合作,他母亲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我千方百计打听到,在一個很偏远的卜镇上,有一位隐居的老中医,据说有祖传的方子能治这种病。那个地方……说起来也算得上是山清水秀,环境宜人,你母亲当时想着就当是产前散心,就跟着我一起去了。”
温妤只觉得荒谬至极,觉得温柏为了给他儿子开脱,竟然能编造出如此离奇的身世故事,她内心依然不信,冷眼看着他,倒想听听他还能说出多么荒唐离谱的剧情来。
“我们在那个小镇上等了好几天,那位老中医却出门走亲戚了,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镇上的路都是年代久远的青石板铺的,一天刚下过雨,路面很滑,我准备带她去集市上吃点东西,谁知……你母亲脚下一滑,我虽然拼命伸手扶住了她,但她还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当时她就抱着肚子喊疼,脸色煞白!我赶紧求周围的路人帮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好在医院离集市不算远……但终究还是动了胎气,早产了。”
温柏的思绪仿佛完全回到了那个惊惶失措的雨天,眼神都有些飘忽。
“好在……经过抢救,母子三人都平安,是对龙凤胎。产后第三天,我听说那位老中医终于回来了,我想着去请教一下方子,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而且病房里有请来的护工看着。谁知道……等我拿着好不容易求来的方子赶回卫生院时……”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你就不见踪影了……平时我在的时候,都是我先抱你去洗澡的,那天护工想着先给男孩洗,结果……那个人贩子,阴差阳错地把你先抱走的你,他是把你当成了谨言……”
温妤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冰冷的哼笑:“合着,我从那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替他温谨言挡灾了?他是天生克我的吧?要是这样,那我就更不可能放过他,让他出来了!”
“不!不是他的错!是爸爸的错!是爸爸没有看好你,是爸爸疏忽了!”温柏急忙辩解,脸上充满了痛苦的悔恨,“后来,你母亲因为思念你,月子里天天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我们发了疯一样在那个小镇和周边寻找,可那是二十年前的穷乡僻壤啊,别说摄像头了,连人都认不全!找了半年多,实在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了……你母亲整个人都快崩溃了,精神恍惚,我实在没办法了……这才……这才从外面抱养了当时同样被遗弃的温翎回来,骗她说……这就是我们丢了的那个女儿……”
温柏深深地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无奈和沉重:“你十岁那年,你哥和温翎正好都发高烧,我把两人送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巧合的是,我给两个孩子交完费用,路过护士站时,一个护士随口说了一句:‘您家的双胞胎怎么分开住两个病房呀?’我当时就愣住了,心里咯噔一下。后来那个护士好心带我去了另一间病房……我看到了你……你那个时候,眉眼和谨言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少有七八分相似!我当下心里就起了疑,立刻偷偷安排做了亲子鉴定……结果……结果显示,你确实就是我当年丢失的亲生女儿!”
他的目光恳切地看着温妤:“我原本想,等时间合适,等你和你母亲、和家里人都熟悉了、有感情了,再慢慢把真相告诉大家……我怕她一时接受不了,毕竟她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温翎身上那么多年……”
“呵……”温妤发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小妤,别怪你妈妈,她只是把对你所有的爱和愧疚,都转移投射到了温翎的身上……她不是不爱你,她是不敢面对弄丢你的痛苦,谨言更是如此,他对温翎无条件的保护和宠爱,里面何尝没有一份是对你的补偿和疼爱……”
温妤简直要被他这番逻辑气笑了,所以到头来,还是她的问题?是她不该出现?“所以呢?”
“所以……能不能看在他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哥哥的份上,就……就别再追究他的责任了?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你是他的亲妹妹,他一定会悔不当初,他一定会像保护温翎那样,舍不得让你受一丁点委屈的!”
门外的刘颖听完这一切,惊得捂住了嘴,几乎无法呼吸,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惊天秘密。
她跌跌撞撞地快步离开病房门口,立刻找了个角落给丈夫温昭明打电话:“昭明!你……你绝对想不到我听到了什么!爸他……爸他跟温妤说,温妤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当年丢了的那个双胞胎!温翎……温翎是抱养来的!”
电话那头的温昭明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亲口听到爸说的?!”
“是!我本来想去看望一下温妤,毕竟谨言做得太过了。我到门口看到爸在里面,本来想等等,结果就听到……”刘颖的声音依旧充满难以置信。
“所以……温妤才是我的亲妹妹?”
刘颖叹息了一声,语气复杂:“哎……怪不得,怪不得爸从不反对老太太执意要把大部分财产留给温妤……他这估计也是想尽全力弥补对温妤的亏欠吧……”
温昭明此刻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息量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消化。
“昭明,”刘颖担忧地问,“你说……温妤会因为知道了这个真相……就选择撤诉吗?”
温昭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沉重地开口:“……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她可能会更恨、更气。你想想,温妤当年被人贩子拐走后,听说因为发现是个女孩,就被随意地丢在了寒冷的路边!寒冬腊月啊,她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她后来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那会儿住校,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那天饭桌上听她说,妈只给了那户寄养人家三个月的生活费,后面就不管不问了,那家人还打她……她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这不是爸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和一個所謂的血緣真相就能輕易彌補的。沒有亲身经历过那种绝望和痛苦,谁又能真正感同身受?这根本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我们是亲人就能轻易抹平、轻易解决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