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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   那天的黄昏像一块薄而脆的饼,风一吹就要碎了。

      村口的榆树秃得像个没收拾干净的烂蓑衣。

      树下的土,黄得发瘦,露出碎陶片一样的龟裂。

      有人从河那头摇来一只旧船,船舷上钉着三枚不同颜色的补丁木板,像三个没愈合的疤。

      船靠岸时,挺稳前发出轻微的声音像是人在咳嗽一样,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

      他也咳嗽,他每逢接近水,就要咳两声,像替这条河代劳。

      咳嗽里夹一丝甜的血腥气,他用手背抹掉,掌心上又是一枚陈旧的瘢痕,瘢痕粗糙,像锉刀在皮上来回磨过。

      有人叫他残阳,也有人叫他病骨诗人。

      他不更正,名字在乱世里不值钱,像一枚被人踩扁的铜钱,花了也没人认账。

      他背着剑,剑鞘是漆成褐色的,漆面龟裂,缝里藏灰,灰里有花粉的香气和霉味。

      剑的名字早被他忘了,他只记得第一次握住它时,手是热的,汗从掌心里往外冒,像在捧一粒海上的太阳。

      后来手凉了,血也薄了,剑就像一根骨头,被他拖着在地上走,安安静静。

      这村子叫苇湾,苇子早被人拔去做垫席了,湾只是个匍匐在黄地上的弧度。

      到了秋末,荒草里有一种灰绿色的虫,叫络纬。

      夜里它们一起唱,像无数细缝里的风被轮流吹开。

      苇湾的人被这种唱声吵醒,醒了也没什么可做,男人们看着天空,天空高得晃眼,肚子却像地一样瘪下去。

      女人们把破瓦罐翻来覆去,指尖抠出一点米粉,像从石头里抠盐。

      旧船上的人是个青脸汉,袖口油光,眼睛像被盐腌过,冰冷。

      他问:“过河吗?”

      残阳看了一眼河,河面上飘着几片榆树叶,叶脉像散开的鱼骨。

      对岸是更薄的一层暮色,暮色里有鼓声,但不紧不慢,像有人在敲自己的胸腔。

      残阳说:“不用。”

      他不爱过河。河这边穷,河那边也穷,过来过去不过是两面黄地。

      青脸汉“嗯”了一声,撩起篙,船掉了个头。

      船尾摇出的波纹里有一丝油光,是谁上次洗过刀,油没有洗干净。

      他在村口坐下。旁边一个孩子缩在麻袋里,麻袋像一只被挖空的葫芦。

      孩子的脸又瘦又白,白得像某种坏死从里头发出来。他盯着残阳背上的剑,眼睛里晒出两条细亮的影子。

      孩子问:“你杀过人吗?”残阳没答,他把背往墙上靠了靠,墙皮又掉了些粉,粉末落在他发上,像早来的雪。

      他再次咳嗽,胸腔里有一个软的酒盏被拧了一把。

      “你杀过人吗?”孩子重问,嗓音里带着一点新鲜的、还没被掺假的凶悍。

      “我写过诗。”他答。

      孩子把诗这个字含在嘴里嚼,嚼得苦,就吐到地上。

      孩子说:“诗能当饭吃?”

      残阳笑了笑,不露牙齿。他说:“能当刀鞘垫手。”

      他把剑往上提了提,像提一根病了的鸡。

      他看见墙角有一只锈铁皮壶,壶盖歪斜,斜得像一个没端正的官。

      铁壶里还有水,倒出来,在桌上,风从哪里吹来花,水面上漂一粒小白花,像一只被遗忘的眼。

      他把花吹向边缘,花没听话,又回到中间。

      “你来干吗?”孩子问。

      “等天黑。”他说。

      天黑以后,风从河那边摸过来,摸到村里破门破户,手指在门缝里摩挲,像是在数什么。

      数完了又不走,风坐在门口,像一位不交饭钱的客。

      苇湾人的油灯很小,灯火细得像缝衣针,针尖一抖,影子就抖。

      影子里有人说话,话题都是一样的:兵、税、今年的谷,和明年有没有明年。

      这人的命也这样,空有余生,在空罐里搅来搅去,求一粒傈僳,一口水。

      他在一处半塌的祠堂边住下。

      祠堂里供桌倾斜,牌位倒着躺在灰里,上面刻的字被鼠牙啃掉了半截。

      他把剑放在脚边,枕着剑睡觉,以前有人笑他矫情,现在没人笑,笑的人不是逃走就是变成别的东西了。

      他睡前常会背一句诗,诗像一小块干饼,嚼在口里没味,但不嚼又觉着空。

      他轻声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瘦。”

      念到瘦字,他停了一下,这个字像从他骨头里冒出来,连着他背上的疼,尾椎上常年有一只冻着的手指。

      第二天,第二天,祠堂外有个女人来敲墙。她不敲门,门早没了,被人拆去烧水。

      她敲墙的时候用两指并着,轻轻叩,像在叩一块瓷器,听里面有没有裂缝。

      她带了一篮子草药,篮子边缘用蓝布包着,蓝得像雨后的一小片天。

      她把草药放在供桌上,供桌吱呀一下,像受了新的委屈。

      “你昨晚咳嗽。”女人说。

      “你听见了?”

      “整村都听见了。”她说。

      她的嗓子低,如一口井底的水晃荡着。

      残阳看她,女人很瘦,瘦得把青布衣裳穿出褶纹的骨骼。

      她眼角有一枚细细的痣,像一粒墨落在白瓷茶盏边。

      她说:“我叫槐生。”她说槐的时候,音往下坠,像在唤一棵树,眼神看着窗外,一棵槐树,死了,断了半截。

      “槐树早死了。”他说。

      “人还活着。”她把几根白毛草递给他,草叶边上的毛亮了亮,像猫须。

      “煎水,夜里喝。咳嗽会软一点。”

      “软一点就会断。”他笑,“我咳嗽像一根绳,用来牵着我的命,不然走得太快。”

      她不笑,她把篮子往后一挪,说:“我看你背那把剑,不像真用。像背个孩子。”

      “孩子不会这么冷。”他说。

      她看他一会儿,又看祠堂里倒着的牌位,忽然用手指把其中一块扶起来。

      她的手指很细,像从薄纸上裁出来。

      牌位立起来又倒了,她再立,再倒。

      她不恼,就那么重复,像在陪一个气量很小的老人练习站立。

      她第三次立起它,残阳伸手把一截破布塞到牌位底下,牌位稳了。

      槐生的眼里有一点轻微的亮,像被晨风吹动的一点灯芯。

      她说:“你住在这里,记得给它点个香。”

      “祠堂没有香。”他说。

      “拿草也行。”她看着他,“草也行。”

      午后,风把河面压得更低了,水纹像被重物按着久久不肯弹回。

      青脸汉的船又靠岸,他卸下几只空筐,筐里沾着黑泥,泥里有一点酒糟味。

      几个男人围过去,问他有没有消息,他摇头。

      他摇头的样子很熟练,像每天都要练一样。有人说“后周变了旗色,北边那边更乱了”,有人说“金陵城里又唱起了新词”。

      词是什么,苇湾人不知道,只知道新词不治饥。

      残阳在树荫下用槐生给的草煎水,水在罐里滚,滚的时候发出一种小小的爆裂声,像有很多隐秘而微小的愤怒在开花。

      他把草压进水里,草浮起来,又被他压下去。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候的一次夏天,南边乡学里,先生把一页青简铺开,青简上有虫,叫粉蠹,先生用指甲弹它,虫掉在桌面上,装死。

      先生说:“不读的书就容易被虫吃。”少年把虫捧起,又轻轻放回去。

      那时候的太阳大得像要烫坏眼睛。

      现在太阳像一只被人舔过的杏,虚弱的甜味里带一个软陷。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这句在他脑里走来走去,不肯坐下。

      ……

      傍晚,槐生又来,她带了几片晒干的橘皮,橘皮边沿卷得像老人的指甲。

      槐生把橘皮扔进罐子里,罐子发出一个温和的音,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是”。

      槐生说:“我帮你找了点香。”她展开一小段卷起的纸,纸里包着几根短短的线香。

      线香像几根细骨,生来就注定要烧掉。

      祠堂里有一尊没有脸的神,神坐着,脸被人剜走了,剜得干净,连边都没有,像谁生下来就缺的。

      他们把线香点着,插在折断的香插里。

      烟很细,细得像一缕看得见的叹息。

      残阳在烟里咳了一下,槐生不动,她像在看一场雪,雪从屋顶漏下来,落在神的肩膀上,不冷不热。

      “你是诗人?”她忽然问。

      “以前有人这么叫。”他说,“他们喜欢叫我一些不花钱的名字。”

      “现在呢?”

      “现在我只是一个等天黑的人。”

      “天黑做什么?”

      “把剑抱紧一点,睡。”他顿一顿,“天亮再松开,换一边抱。”

      槐生看着他,眼睛里有一条短短的河,河里沉着一片月亮的碎片,她说:“你背上的剑很冷。”

      “你手上的药也不热。”他看她的手,指腹干,指甲半月白得乏力。

      他想象这些手按在病人的胸口,轻轻按,仿佛在把一个人按回人间,又仿佛只是在练习一个无用的动作。

      夜更深,村里那口枯井被风吹响,井沿的瓷片碰撞,像两只牙齿打架。

      有人在远处吆喝牛,吆喝声被夜吞掉一半,剩下的那半戛然而止。

      祠堂外的榆树影子在地上布成草席的纹路,纹路间有虫在走,走得又细又慢。

      残阳坐在檐下,把剑放在膝上。他用指尖在剑鞘上摸出一个个小坑,像在读盲文。

      他什么也读不出,盲文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指尖的迟钝。

      他想起路上见过的一些人,有人在堤上晒鱼,鱼肚子剖开,白得像刚写过的纸;有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岸边摔了三跤,孩子笑了,父亲的牙扣在一起;有人背着锄头走夜路,锄头的影子比人还长,像一个幽灵走在另一个幽灵前面。

      每一张脸都像是从泥里捞出来,又放回泥里。每一张脸都不看天,只看脚下那点黄地。

      地瘦,脚印也瘦,踩下去,只有一个脚印。

      他忽然又咳了几声,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

      槐生把他肩膀扶着,手轻轻,像怕把一个瓷碗扶裂,她说:“你要吃饭。”

      “吃什么?”

      “粥。”

      “粥里有几粒米?”

      “数不清。”

      “那就是一粒。”他说。她不反驳,她去门外找了些柴,柴很湿,火不起来,她就坐在潮气里守着那一点红。

      过了一会儿,火还是没有起来,她叹一声,用嘴去吹。

      她吹火的时候像在吹一首很短的曲,曲子没有名字,吹完了也没有尾音。

      粥端上来时已经深夜。

      粥稀,稀得像一场被雨稀释的梦。

      他喝了一口,胃里起了一个小小的褶皱。

      槐生把碗递给他,他的手碰到她的手,手背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像河里的鱼翻了一鞭。

      他说:“谢谢。”她“嗯”了一声,她的“嗯”像一个人把一扇小门关上。

      祠堂里的香烧完了。

      神没有脸,脸上的灰反而像一种脸。

      线香的末梢还在冒烟,一点红像一只眼里的血丝。

      风走过来,又走过去,它从不留下脚印。

      残阳把碗放下,靠在柱子上,柱子粗,粗得像一个老人的手臂。

      他觉得困了,但睡不下去,他在困与不困之间翻身,像一条在浅水里打滚的鱼。

      槐生把篮子挪近,靠在门洞里闭眼。她睡得很轻,轻到像没睡,她的呼吸像两片薄纸一张一合。

      快天亮的时候,鼓声从对岸又传来,这一次更直白,像一根绷紧的皮被一只冷手敲了一下。

      残阳睁眼,那一点冷在他眼里瞬间结霜。

      他知道这鼓意图什么,可他不想知道。

      他说:“天要亮了。”槐生没动,他以为她睡着了。

      她忽然睁眼,眼里有一滴小小的水,水停在眼角,没有掉下去。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段很短的历史。

      “你要走吗?”她问。

      “到哪里都像在原地。”他说。

      “还是要走。”她说。

      他不接,她把药包塞给他,药包里的草被捣得很碎,碎得像一段被撕掉的诗。

      他握着药包,觉得掌心柔软,柔软从掌心透到腕上,透到臂里。

      天光一点点沿着祠堂的墙皮爬上来,爬到神的肩上,又爬到槐生的发梢。

      她的发有几缕白,白得很淡,在光里像刚落的一场微雪。

      远处有鸡叫,鸡叫的声音很短,像有人把一根线猛地拉了一下就放手。

      村口的榆树投下斑鸠的影子,影子里又有虫在叫,络纬。

      秋天已经过半,冬天在后面,把舌头伸过来,舔一舔每个人的背脊。

      他把剑背起,剑在他背上换了个角度,像一个孩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他朝槐生点点头,像朝一个姊妹,又像朝一位寡居的神。

      他走到门槛前,门槛早磨得圆滑,像一块被很多年手掌摸热过的石。

      槐生叫住他:“你忘了什么?”他回头:“我什么也没有。”她不说话,她从篮子底下翻出一截粗麻绳,绳子头上打了个小结。

      她把绳递给他:“拿着吧。你咳的时候,就抓紧一点。”

      他握住那截绳。绳很旧,但结很新,像一只刚长出的瘢痕。

      他点点头,出了祠堂。天终于亮了,亮得不太情愿。

      河那边的鼓声停了,停得像从没响过。

      青脸汉的船已经远了,船尾甩出一串穗子样的水花,水花里有一丝脂粉气,是谁刚醒过来的味道。

      残阳沿着村外的土路走,土路窄,窄得像一条被谁忘在地上的带子。

      他踩着它走,脚步轻,像怕惊醒什么,残阳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但他知道无论哪儿都有一张黄地在等他。

      残阳走过榆树,榆树的影子在他身上割了几刀,刀口不深,他走过那口井,井里有一轮白得发虚的天。

      有人在远处喊他,他没回头。风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他差点摔倒。

      他稳住,咳了一声,抓紧那截麻绳。绳在他的掌心里呼吸,像一条很小的蛇被他捧着,它不咬他,只是在他掌里卷了一下身子。

      他想起一句很旧的话,旧到像从另一个人的嘴里掉出来,“不讲礼法,便不用讲理。” 残阳不信这话,但他知道这话在这个时代活得比很多人长。

      他又想起槐生的眼,那眼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疼,像一根针,透过布,透过皮,进到骨里,又悄悄退出来,不留血。

      残阳走出村子的时候,太阳往上推了一寸。

      那寸光落在他的肩上,落在剑鞘上,落在他背后的灰尘里。

      灰尘被照亮一瞬,很快又暗下去。路边的野棠梨挂着几个小而硬的果子,果子皮上有伤,伤口早结了一圈暗色的痂。

      有人在地里吼牛,牛不动,地也不动。只有他的影子动,影子把他拖得细长,拉到一块石头上,又拉到另一块石头上,像在把他分给这一路的石头,每块都捞一把。

      他把那截麻绳缠到腕上,像给自己拴一个无形的门枢。

      他知道今天会再遇见一些人,遇见的时候他会点头,会咳,会把手伸进怀里摸一摸药包,看草在不在。

      他会在某个傍晚里路过另一个祠堂,或者路过一个没有祠堂、只有面向河的一块空地。

      那里会有新的风、新的尘、新的饥饿。

      新的地仍然瘦,新的青天仍然高。他走在这两者之间,但他不认识天,天也拯救不了地。

      他只会把剑抱紧一点,夜里睡,天亮松开,再继续走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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