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飞鸟》岁久蓝深

2、磨合

　　欧阳羿的家在高级商业大厦的高层区。密码门温柔地说着“欢迎回家”。门开启的瞬间，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夹杂了冷冽的木质清香，激得欧阳东打了个寒噤。
　　公寓是标准的三室二厅格局，简约得空旷，一眼望去全是冷飕飕的白：
　　灰白色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纯白的乳胶漆墙面毫无装饰、厚重的丝光白窗帘收在窗口两侧，露出窗外漆黑的夜空。沙发、茶几、餐桌也都是浅淡的灰白色，线条硬朗，缺少装饰。整间屋子素静得仿佛无菌病房。
　　而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的欧阳羿站在其中，就像一滴墨，甩到了苍白的病房墙壁上，十分醒目，却又显示出无法晕开、无法融入的无能为力。
　　欧阳东提着一只装了他全部家当的旅行袋，从玄关走到了厨房门口，面对客厅，谨慎又讨好地笑道：“羿哥，你现在干净得像个洁癖。”
　　他想表现得轻松一些，心里不由得浮出了遗憾：羿哥一定早忘了高中年代对于运动装和篮球鞋的热爱了。
　　他没想到，欧阳羿竟然因这话愣了愣，缓缓点了一下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了单音节：“嗯”。
　　欧阳东也愣了，他随口玩笑的，羿哥从前可没这毛病。从前一起打球，挥汗如雨，他们都是随手抓起一块毛巾就擦，根本不管哪个是谁的。
　　欧阳羿指着西屋那扇光秃秃的纯白木门，浅淡地笑道：“我睡这间，有独立洗手间。”然后指东屋的门，“你睡那间。委屈一下，用外面的洗手间。北边那间是我的书房，你不要进。我现在……”
　　他回身，侧身对着厨房，同时也将修长而瘦得显刻薄的侧影留给欧阳东，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是有些洁癖。东西放乱放。我不做饭。你可以做，保持整洁。”最后，他的目光凉薄而短暂地扫过欧阳东的脸，“有事叫我。先休息。”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没入西卧门内。门关上了，轻微的门锁闭合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异常清晰。
　　欧阳东被晾在客厅里。他僵硬得半晌未动，手里的旅行袋越来越沉，坠得他心里十分别扭。被收留的感激拧巴成了一团疙瘩：这里是顶级地段、高级公寓，离公司很近，散步过去只要二十分钟，羿哥象征性的收一点点房租，这些自己都应该感恩戴德。但这个不冷不热……
　　不对……他环顾毫无烟火气的房子，觉得这不能称成为家——欧阳羿又冷又热的，冰冷、独断、却施以援手的态度，夹生饭一样噎在他胃里，消化不掉又呕不出来。
　　他摸不准羿哥的心思。可受了十年的毒打，欧阳东多少学会了在交流中先揣测对方的需求。他不信羿哥纯粹因为十年前的情谊帮自己，这个理由太苍白无力了。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羿哥能图自己什么，自己现在一文不名，所有口袋摸过去，加一齐凑不出一千块。
　　他怀揣着乱如麻的心思走到东卧，推开那扇为他准备的门。
　　卧室十平米左右，床、桌椅、衣柜，一应俱全、功能标准、简单干脆。床垫子上贴心地整齐摆放着一套没拆封的床上用品。
　　欧阳东盯着西边那堵冰冷的白墙，恨视线不能穿透层层阻隔，洞悉那个男人此刻的所思所想。
　　或者他直接冲过去问问？但真问出来，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没良心？他厌恶地对自己叹了口气，动手拆备品，拆得塑料哗啦啦响。

　　新工作的磨合期总是磕磕绊绊的不顺当。欧阳东上班第三天，接到一份棘手的新工作任务——内部邮箱传过来的一张空白采购单、还有此刻摆在他桌子上的一叠皱巴巴的原始票据。
　　负责此事的购销员杵在他桌边，笑得一脸熟稔，仿佛交付的不是麻烦，而是一份奖赏：“新来的？欢迎啊！咱们公司氛围特别好，你慢慢就知道了。这些交给你了啊！”
　　欧阳东左右看看，没对上任何一个同事的眼神。有人低头专注于键盘，有人啜饮着咖啡望向窗外，就是不看他。欧阳东觉得这业务流程不对，购销单应该填完再给自己。可新人没经验，他不晓得这是不是本公司的惯例。
　　购销员笑嘻嘻的像亲兄热弟一样，轻轻拍了两下桌面，“辛苦辛苦，下次请你喝酒。”说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轻快地走了。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转角，才有个微弱的声音从斜后方飘来：“给你的空白表吧？这家伙每次都这样。尤其爱找你这种新人欺负，真不地道。”
　　欧阳东心里恼火：刚才又不说，这会儿出来放这个马后炮……他脸上不好带出来，客套地答：“这样啊。下次我知道了。这次就当学习。谢谢啦。”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一张张抚平那些皱巴巴、脏兮兮的票据，边捋顺边劝自己：同事而已，互不相干的过客，谁会为了一个初来乍到的得罪混得熟的老油条？现在能知会一声，也是好心提醒，总好过自己一直蒙在鼓里被坑到底……

　　欧阳东只生自己的气，真恨自己这副窝囊的软柿子模样。什么时候开始的？高中时期他还打过架呢。
　　他爱打篮球。他个子小，总被对手笑。他从来都梗着脖子顶回去，直到——直到高中，欧阳羿挡在他前面，帮他出头。
　　那时候的羿哥有一双桀骜的眼睛。而那时的自己跟在羿哥身后，骂战也好、动手也好，心里仿佛竖着一堵坚固的墙，从来不怂。
　　是从父母彻底离婚开始的吗？两个人都争着摆脱他这个“麻烦”，生活费给得吝啬，更别提关心了，冰冷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回音……还是羿哥考上大学后，那些没有回应的信息……一根根细小的针，一点点扎破了他积攒的勇气，让他学会咽下不满、挂起笑容，假装自己很好相处，害怕被人讨厌了。
　　这些心思他是在失业的半年多里慢慢想明白的。
　　上一份工作他就是这样，傻子似的，揽下别人推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杂活，忙得团团转。一旦出了纰漏，那些理所当然的锅便一顶顶甩过来：“啊？这不是小欧你接过去做的吗？” “我记得是你负责的部分啊？” ……
　　这一次，他真不想重蹈覆辙。可他遇上了一个坏开头。他一边尽力辨认票据上的印刷字，一边在心底嘶喊“不能这样”！一边又看见自己再次滑向那个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深渊。
　　胃部隐隐作痛，之前找工作、投简历、等回音的焦虑还历历在目。可这才第三天，自己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该死的性格，就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购销员耷拉着眉眼回来了。但刚搭上欧阳东的眼睛，购销员立刻笑得灿烂，比之前更热络地赶着上来抓那堆票据，“哎哟小欧！看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录呢，差点麻烦你！等我录完了再给你发邮件。明晚请你喝酒，给你赔罪，你一定要来啊！”
　　欧阳东被弄得一头雾水，顺着购销员闪烁的眼神望去，正看见欧阳羿面色冷峻地走过，薄唇紧抿成一道锐利的刀锋，步伐带风，深灰色西装像锻造出来的精钢刀身。
　　他谁都没看，径直走过。可欧阳东心里明白了——羿哥训斥了那人。
　　羿哥的帮助，又冷又热的独特质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