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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生存许可证 第九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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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沉闷的撞击声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回荡了很久,仿佛还带着千凛离去时那无形的、沉重的尾音。
神乐蜷缩在阴影里,冰冷的墙壁贴着后背,清晰地感受着每一次心跳带来的沉重敲击。地下室里只剩下电子设备低沉稳定的嗡鸣,以及冬纪移动时的细微声响。
冬纪已经开始利落地打开那个金属大箱子,里面是各种复杂的线材和效果器,闪烁着冰冷的指示灯。他拿出连接线,背对着神乐,准备插到电子琴上。
“……让他加入吧。”神乐的声音嘶哑干涩,突兀地打破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寂静。他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像是在对着膝盖说话。
冬纪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手指精准地将插头接入接口:“谁?”
“千凛。潮见千凛。”神乐终于抬起一点脸,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只有下颌的轮廓清晰一些,眼中布满了血丝和尚未完全褪尽的疲惫,但深处有一点奇异的、微弱的光在挣扎,“……他打鼓很稳。”神乐艰难地陈述着,像是在组织一个对他而言极其陌生的句子,“……比……我一个人站上去……要好。台上……需要点……稳定的东西。”
这个理由很实用,很客观,完全符合冬纪“只要音乐输出”的逻辑。神乐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撬动冬纪那冰冷的决断。
冬纪的动作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停顿。他没有回头,冰封的侧脸在昏暗灯光下如同石刻,只有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让那个被自己定义为“不配听到‘活’的部分”的人加入?提供稳定性?
过了几秒,就在神乐以为无声的拒绝已经落下时,冬纪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像一片枯叶落在结冰的湖面:“……随你。”
两个字,轻飘飘,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又仿佛抽走了某种无形的阻力。“他的节奏不能错。”他补充了一句,更像是在命令一个工具的参数,而不是讨论同伴的加入。
联系千凛的过程极其简单粗暴。千凛接到一个陌生的邮件通知,标题只有冰冷的时间地点:“下周一晚上八点,‘灰烬’。鼓。错一拍滚。”不用署名,简洁得令人发指,带着冬纪独有的、能冻掉人骨头的冰冷感。
千凛站在学校后门喧闹的街道上,周围是放课后汹涌的人流和嘈杂的车声。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信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
冬纪……那个混蛋!还是这么不留情面!他下意识地又想堆起那层习惯性的、温和的笑容来自我解嘲,但嘴角刚刚向上扯动了一下,立刻僵在那里。他想起了那声模糊的道歉,想起了神乐墙角蜷缩的身影,想起了瑛太在天台上那个崩溃的背影,想起了自己在地下室里强忍着才没有爆发的屈辱……
脸上的假笑像劣质的墙皮一样剥落下来,露出了下面真实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下:“收到。”
既然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能表达,那就用鼓声,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疲惫和不甘全都传达出去,也传达给……
随即,千凛打开与瑛太的聊天页面:“下周一晚上八点有我的演出,有空来看看吧?”
第二天黄昏,青叶町高中空旷无人的篮球场看台,夕阳的余烬在天边燃烧成一片金橘色。冷风吹过空旷的场地,卷起几片枯叶。
神乐靠在冰冷的铁制看台座椅上,微微闭着眼,难得的安静。千凛坐在他旁边两步远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金属扶手,发出轻响。
“瑛太他……”千凛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故事,“……不是因为讨厌冬纪才解散乐队。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远处篮球架上逐渐黯淡的光斑上。“是瑛太自己……没办法再唱歌了。”
神乐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千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沉甸甸的事实从胸腔里挖掘出来:“他母亲,朝日琉璃,‘琉璃蝶’的主唱……一直是他的偶像,是他音乐梦想的起点。他走上主唱这条路,是想追随她,甚至超越她。”千凛的声音低沉下去,“直到有一天……瑛太他无意中发现……他母亲如今的光环和位置,可能并不是……纯粹的。那些资源、那些闪耀的机会,背后好像有别的……交易。”
千凛的措辞很小心,仿佛生怕玷污了某个名字,但话语间的沉重感已然满溢,“他一直崇拜的偶像……在某种意义上……死掉了。”
神乐沉默地听着,天台的风似乎又吹到了耳边。
“他跟他母亲大吵了一架,离开了家。然后……就没办法再唱歌了。站在舞台上,灯光亮起,麦克风前……脑子里全是那些……阴暗的东西……被扭曲的交易画面,还有……对那个位置的巨大厌恶……以及……可能……对被抛弃的恐惧?”千凛摇了摇头,似乎也理不清其中复杂的纠葛,“不是技巧退步,是声音……被内心的锁链……彻底锁死了。一开腔,就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喉咙。”
千凛长长地叹了口气:“解散乐队,把理由归咎于冬纪的solo……是他找到的,最体面,对他伤害最小……或者说最能‘保护’他那点可怜自尊的……借口。”他望向神乐,眼神复杂,“……他用这个借口骗了我们所有人,也骗了他自己。最后,只伤害了最无辜……或者说最执着于音乐的冬纪,和我们乐队的羁绊。”
原来那痛苦……是生理性的?被内心巨大的毒刺引发的……应激反应?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在神乐心里升起:他和冬纪,两个在淤泥里用不同方式挣扎,一个用自毁的噪音嘶吼,一个用偏执的琴声证明自我的“废物”,或许……是唯一能理解瑛太这种“声音被锁死”的痛苦的同类?
那些练习室门缝后的肮脏交易,聚光灯下的虚伪面具,砸向铁架的拳头,滴落的鲜血和绝望的眼神……所有这些碎片最终拼凑起一个扭曲却完整的真相。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在器材室的质问,砸碎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少年,在拼命试图掩盖和逃离那至亲所带来的,足以腐蚀灵魂的巨大黑暗深渊时,强撑起的最后一点尊严壁垒。
愧疚感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沉得像要压垮他的脊梁。但同时,一种奇异的连接感悄然升起。他和瑛太,一个在深渊的泥沼里沉沦,一个在光辉的废墟上挣扎。他们都被“活着”这个沉重的诅咒狠狠碾过。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千凛,望向远处渐次亮起的城市灯火,仿佛看到了那座舞台。
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那个同样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是为了……对器材室里那恶毒的质问……赎罪。
“……那就用我们的声音……把那锁链震碎!”神乐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如同生锈钝刀被强行磨出锋芒般的果断。
排练的过程异常艰难。神乐的声音正如冬纪评价的,像“蒙着灰尘的生铁被强行撕裂”——干涩、粗粝、充满破碎感,没有丝毫技巧可言。但在千凛稳健有力,如同磐石根基的鼓点支撑下,那些源自最深痛楚的旋律片段,那些带着血腥味的歌词,第一次有了某种野蛮生长的骨架支撑,不再是游离失重,随时会崩解的状态。
在某个嘶吼的间隙,当神乐短暂失声,几乎窒息般咳嗽时,千凛抓住了这个空隙。他放下鼓棒,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痛苦喘息的神乐,又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们,调试着效果器,仿佛置身事外的冬纪。千凛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冬纪……”千凛的声音带着试探性的小心,脸上强撑的笑容彻底收敛,“朝日之夏解散那天……瑛太宣布的时候……他看起来……很痛苦。”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不是因为你只顾自己……或者……弹得太出格。”
冬纪调试旋钮的手指微微一顿。“……是他自己……不能再唱了。一唱……他就会……想起他母亲。”
地下室的灯光依旧昏暗。冬纪依旧背对着他们,只是那调试设备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阴影笼罩着他半边侧脸,看不清表情。但他身上那股纯粹的,孤绝的“音乐至上”的冰封气场,似乎隐隐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片刻后,他转过半身,那双冰封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清晰地落在了墙角神乐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和利用,里面似乎多了一层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也许是神乐那同样被深渊缠绕的痛苦,也许是瑛太被血缘与谎言摧毁翅膀的沉重命运……这些巨大的痛苦,在此刻微妙地连接在了一起,不是为了温暖,而是构成了一种更加尖锐,更加野蛮的共鸣。
冬纪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了一个指令,但语气似乎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命令:“练。”他拿起自己的吉他,“把内心的想法全都表达出来,对着……那个断翼的人。”
“灰烬”Livehouse的空气在神乐眼中不再仅仅是汗液,酒精与廉价香水混合的浑浊气息,更像一座熔炉的炉腔,被无形的压力与混乱的噪音填满,闷热到令人窒息。
上一支乐队的演奏结束,舞台上方的主灯光关闭。神乐站在舞台上,浓稠冰冷的黑暗都无法驱散他体内火山喷发般的灼热恐惧。每一次沉重的心跳都像是濒死的锤击,擂打着单薄的胸腔。胃部绞紧,冰冷的汗珠流进刺痛的眼睛。
台下喧闹的人声如同海啸的嗡鸣,其中夹杂着几道来自青叶町高中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与鄙夷。
“来了?真敢啊!”
“怕不是又要偷什么吧?”
“嘘——有好戏看了!”
就在恐惧即将捏碎他喉咙的瞬间,一道冷白、刺目、如同地狱探照灯般的强光,毫无征兆地撕裂台上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命运之剑,精准,无情地将企图隐匿于阴影中的神乐钉在台上,他整个人瞬间暴露在贪婪嘈杂的目光焦点之下,惨白的脸,惊恐涣散的眼睛,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纤毫毕现!
“哦——!!!”一股混杂着惊愕、鄙夷、看戏般兴味十足的哄笑与尖锐刺耳的口哨组成的巨大噪音风暴,瞬间从台下炸开,冲击波般席卷了整个Livehouse。恶意形成实质性的鞭子,抽打着神乐的灵魂,青叶町那几个学生笑得尤其夸张,脸上写满了“看,就是这个垃圾!”的得意。
“小偷!霸凌者!滚下去!”
“别污染耳朵了!”
“监狱在召唤你!”
神乐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后退,想遁入虚无,身体的每一寸都叫嚣着逃离。
就在他踉跄后退的鞋跟即将完全陷入阴影的毫厘之间,舞台中央,一道身影——冬纪——岿然不动,如同风暴中心的黑礁。他甚至没有为台下的风暴侧一下头,银蓝的发丝在强光下如同一簇冷焰。所有喧嚣于他,不过是耳中毫无意义的背景杂音。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冰冷,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琴弦上。
“嗡———”一个沉重、缓慢、带着冰冷金属实质感,如同深海巨兽张开喉咙发出的低吼,骤然从冬纪指尖下流出,这声音并非巨响,却有着如同冰川移动般无可阻挡的推进力,它以一种碾压的姿态,瞬间打断了台下的喧嚣。
狂笑的浪潮被生生掐断在声带里,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那冰冷的“嗡”鸣持续了漫长的,窒息般的三秒,仿佛在宣告一个新的,不容亵渎的场域已经建立。
就在这令人窒息死寂的边缘,冬纪的手指如同冰晶爆裂般猛扫下去。一声刺耳、冰冷、锋利到极致,带着电子撕裂噪音的狂暴音浪,如同翻涌着碎冰的滔天巨浪,骤然轰向整个空间。
与此同时,千凛的鼓点如同被点燃引信的巨型炸药桶,瞬间引爆。沉重,凝聚着磅礴力量的槌击,带着磐石般无可撼动的决心,狠狠砸在节奏的爆破点上,每一次落槌都像是将混乱的空气挤压成实体,强行托举。
就在这两股力量构建的冰冷与狂暴交织的声浪风暴炸开的顶点的下一秒——
“为什么——活得像他们口中的——垃圾——!!!”
神乐的嘶吼破开了!不是唱,是榨取生命本身所有能量,挤碎喉管般从肺腑最深,灵魂最暗处炸裂出来的质问!沙哑、干裂、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沾满血锈的钝刀劈砍木柴的破碎回响,没有技巧,只有被活活剥开的、赤裸裸的、燃烧着巨大痛苦与耻辱的生命形态本身!
台上的风暴瞬间将他吞噬、切割、重塑,冰冷的音墙切割着他破败的嘶吼,沉重的鼓点托起他随时可能会崩塌的节奏,合成器的漩涡如同深渊的引力撕扯着他。
台下的目光从未散去,鄙夷、嘲弄、困惑、冷漠……各种情绪混杂的视线如同探针,刺穿强光,灼烧着他的皮肤。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舞台热风卷起的烟尘颗粒和汗水的咸涩感,肺叶火烧火燎。胃部的痉挛从未停止,一股腥甜在喉咙深处翻涌。
手指在冰冷僵硬的电子琴键上艰难挪移,敲击出的旋律依旧沉重、拖沓、充满失误。汗水浸透了廉价的黑色T恤,黏腻地贴在背上,额前湿透的黑发遮挡视线,又被浸透汗水的手指一次次地撩开。
一个过渡小节,冬纪和千凛极有默契地压低了所有声音,只留下沉重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底鼓在空间里回荡。这瞬间的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加令人窒息,台下所有的议论、轻笑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放大。
神乐猛地抬起头,像溺水者最后一次冲破水面。那双眼睛,那被强光刺得剧痛,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就像在焚烧最后一点生命的火焰,他的视线穿透了刺眼的光晕,穿透攒动模糊的人头,穿透了空气里弥漫的尘屑。
终于,锁定了!在后台出口与观众区交界的最深、最浓的阴影角落里,一根冰冷的水泥柱旁。
朝日瑛太!那张曾经俊朗阳光、此刻却充满了巨大震惊,像是被雷霆迎面劈中的脸,那双惯常明亮的眼睛,此刻映照着舞台的残光,里面翻涌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痛苦?共鸣?被颠覆的剧烈冲击?一丝……挣扎着要破开厚厚冰层的……光亮?
找到了!就是现在!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羞耻,所有的自毁冲动,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巨大、更冰冷的决绝彻底压倒!胸腔里积压的所有声音,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为了那个角落里被自己以最残忍的方式伤害过的灵魂!
“朝日瑛太——!!!”
神乐拼尽全力,用尽肺部最后一点空气,将这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狠狠砸了出去。这声音不再是从麦克风传出的电子信号,而是一个濒死者从破裂的心脏里直接喷涌而出的,血淋淋的灵魂呐喊!充满了对他赤羽神乐整个不堪生命的控诉,对他施加于朝日瑛太的痛苦的最终救赎!
“……看着我——!!!”
“……一个连呼吸都觉得是罪过的垃圾——!!”
“——都能站在这里——!!!”
最后几个字在剧烈颤抖和破音中变形、消散,巨大的声压反冲让他身体猛然前倾,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眼前瞬间漆黑。喉咙口浓重的铁锈味炸开,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话筒支架,指关节咯吱作响,才勉强稳住没有扑倒。每一次喘息都像是拉动破风箱,视线模糊,世界只剩下强光和嗡嗡的耳鸣。
风暴的核心,冬纪的吉他solo瞬间爆发,如同万千冰刀组成的极寒风暴,在千凛的鼓声中再一次冲天而起,凝聚着守护与决绝誓言的鼓点轰鸣下,卷起神乐那如同垂死咆哮般的最后气音——
“你在害怕什么——?!”
“喊出来——!!!”
“就像——撕碎——你自己——那样——!!!”
冰冷与炽热,绝望与不屈!三股截然不同,却在灵魂深渊中血脉相连的力量,缠绕着,撕扯着,最终熔铸成一股以自毁为代价,以痛苦为燃料的最终咆哮,带着摧毁一切封印,砸碎一切虚妄的磅礴力量!
这声核爆般的巨响,震落了Livehouse顶棚积年的灰尘,炫目的灯光在那一刻似乎也发生了扭曲,台下那片持续许久的恶意喧嚣,如同被巨浪迎头拍碎的沙堡,瞬间死寂。
那几个青叶町学生的脸上,嘲弄被难以置信的,仿佛被烙铁烫到的惊悸取代。更远处的人群,骚动变成了寂静,无数目光从冷漠、探究,转向了更深、更复杂的震动!那嘶吼,那混乱,那直击心脏的痛苦和挣扎!
而角落那片阴影里,朝日瑛太像是被那道由绝望、破碎与不屈所化的混合冲击波直接命中胸膛,整个身体猛地向后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柱上。
剧痛反而成了某种清醒剂,那双混杂着痛楚与震撼的眼睛,在被神乐的嘶吼,被台上三人用燃烧的生命演奏出的音乐彻底淹没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冰块融化时滴落的水痕,混合着被强光激出的生理性泪水,毫无征兆地,静默地滑过他紧抿的嘴角。
最后一个撕裂的电吉他音符在空中崩断,千凛鼓槌最后的重击如同巨斧劈木,沉重的余音在骤然熄灭的主灯光中久久回荡。
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秒,两秒,然后——如同沉寂的火山再次沸腾!更加混乱,更加狂热的声浪轰然爆发。掌声!口哨!尖叫!巨大的音波冲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狂热的余温,汗水和酒精的味道浓得像化不开的油彩。
神乐瘫坐在舞台边缘冰冷的金属台阶上,身体仿佛被彻底掏空,残留着剧烈痉挛后的麻木颤抖。喉咙像被砂纸来回打磨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火辣辣的剧痛和浓重的铁锈味。
汗水浸透的头发黏在脸上,他狼狈地靠着冰凉的金属墙壁,甚至无力抬手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只能用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台下那片沸腾而混乱的模糊影像。
冬纪放下吉他,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他走到神乐面前,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只是沉默地在同一级台阶上坐下。狭小的空间挤着两个人,彼此的体温隔着湿透的衣服,传递着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冬纪没有看神乐,冷峻的侧脸在摇曳的舞台侧光下如同静默的雕塑。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但目标明确——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
神乐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几乎是凭着本能去接。冰凉的水刚接触到灼痛的喉咙,就引发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他狼狈地弯下腰,水洒了满身,剧烈的震动牵扯着全身的酸痛和喉咙的撕裂感。
冬纪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手,只是保持着递水的姿势,另一只手甚至极其轻微地,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神乐剧烈颤抖的后背上,极其笨拙地,象征性地拍了两下。那动作僵硬得毫无安抚力度可言,更像是在确认某个故障机器的情况。
他们就这样在后台的阴影里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人群陆续退场,空气里残留的狂热气味也被夜风吹散了些许。
冬纪站起身,伸展了一下长时间固定姿势演奏而有些僵硬的肩颈。他那双惯常冰封,总是带着审视和冷漠的琥珀色眼瞳,此刻在黯淡的光线下,竟然罕见地映出一点点……类似愉悦的微光?不是像瑛太和千凛那样阳光般的暖意,更像是精密仪器在内部电流和谐流动时稳定发出的,极淡的指示灯光芒。
他低头看向坐在台阶上,依旧处于精神恍惚状态的神乐,那种曾经在他掏出钞票“帮助”神乐时流露过的,属于贵公子的骄矜与居高临下的,包裹着施舍意味的温和神态,竟意外地流露出一丝复苏的痕迹,不过这次更多了某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感?
冬纪微扬了下巴,语调带着一种久违的,慵懒的矜贵感,声音却因为长时间的演奏而略显沙哑:“喂。”他顿了顿,那双因为音乐再次被观众认可而难得有了温度的眼睛,定定地看向神乐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疲惫与茫然的眼睛:“你的歌,还不赖,我喜欢。”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下来的后台空间里异常清晰。
那一瞬间,神乐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全身不由自主地剧烈一颤,瞳孔骤然放大。
这几个字,极其简单,甚至算不得最高的赞美,从冬纪这个一贯冰冷严苛的人口中说出来,却如同在死寂寒冷的冬夜里点燃了一把篝火,它砸在神乐那颗早已被无数“废物”、“垃圾”、“小偷”、“霸凌者”标签钉得千疮百孔,冰冷麻木的心上。一股巨大的,他从未体验过的暖流混合着酸涩的巨浪,没有任何征兆地,蛮横无比地冲垮了他身体里那最后一道用来隔绝世界的,名为绝望的冰冷堤坝。
他猛地抬起头,想看清冬纪脸上那神情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视线刚刚聚焦,泪水却毫无预兆地、汹涌澎湃地决了堤。它们滚烫,咸涩,像积蓄了一个世纪的洪水奔流而下,瞬间模糊了那张在他眼中第一次显得如此……真实,甚至带着一丝珍贵温度的脸。
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身体本能地向前倾倒。他像个迷路了太久终于看到灯塔的惶恐至极的孩子,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冬纪的腰。
冬纪的身体瞬间僵直,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发展。少年身体的颤抖清晰地传递过来,冬纪僵在原地,双臂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张开,像是不知该放在哪里。
神乐的脸深深埋进冬纪的胸口,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束缚,变成了破碎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里不再仅仅是痛苦,还有一种巨大的……救赎感?
“呜……”他哭得浑身都在抽搐,像一个坏掉了的发条娃娃,在冬纪怀里剧烈地颤抖,呜咽,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汗水灰尘,在冬纪的T恤上晕开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有人……有人……喜……欢……”破碎的音节被抽泣切割得难以辨识。“……我的……歌……活着……有人喜欢……我……”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在这个冰冷刺骨,处处恶意,让人只想逃离的世界上,还有人能听到被他关在心里的野兽发出的嘶吼……并且说,它“还不赖”。
这就够了。仅仅这一句肯定,这一瞬间被真实地看见,甚至理解了他的挣扎与表达,就像黑暗宇宙中一颗被点亮的星辰。它微弱的光芒不足以照亮整个宇宙的黑暗,但它无比清晰地照亮了一点:他赤羽神乐活着,挣扎着发出声音,被这个世界听到了。他不是一粒无声无息的灰尘,他可以被看见,被肯定,哪怕仅此一次,也足以成为对抗那永恒质问“为什么活着”的一块……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名为“意义”的基石。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情绪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只剩下无意识的抽噎。后台只剩下设备散热风扇的低沉嗡鸣,他感受到冬纪之前僵硬张开的双臂,极其生疏地,轻轻地,几乎算是笨拙地环住了他颤抖的后背。动作很轻,带着迟疑和生涩。
冬纪维持着那别扭的,从未在世久学院课程里学过的姿势,任由怀里那个少年发泄着所有积聚的生命痛楚,感受着少年温热的泪水浸透自己胸前的衣衫。
夜风从未关紧的后门缝隙吹入,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一条街外,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