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生存许可证 第十集 ...
-
朝日瑛太几乎是落荒而逃。演出结束的瞬间,那巨大喧嚣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听觉的刹那,他就猛地转过身,像要逃离什么无形巨兽的吞噬。
他没再看一眼台上那三个被汗水浸透,在狂热的喧嚣中喘息的身影,尤其是神乐那双足以将他灵魂砸出一道裂纹的眼睛。他低着头,脚步仓促地拨开散场的人流,如同一个羞于见光的逃兵,只想尽快消失在霓虹闪烁的冰冷街巷深处。
胸腔里堵着一团滚烫的乱麻,神乐那撕裂般的嘶吼如同烙印,反复烧灼着他的意识:“看着我!一个连呼吸都觉得是罪过的垃圾!都能站在这里!!”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重锤,敲打着那名为“朝日琉璃”的巨大阴影下,他自己冰封的囚笼。
那个被他下意识唾弃的,只配活在阴沟里的“废物”,正在用最惨烈的方式践踏他引以为傲的“优越感”,更是在用尽生命的所有残渣,为他点燃了一束或许能烧穿黑暗的火把!屈辱?震撼?嫉妒?还是……一种被看穿,被同行者残酷点醒的战栗希望?
他脚步踉跄,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后巷,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让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涂鸦的墙壁,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的混乱情绪。脸颊被风吹得冰凉,但眼角那点残留的湿润感却异常清晰。他狼狈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干的。可为什么……心里却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暴雨倾盆?
“瑛太!”巷口传来一声急促而熟悉,带着浓浓担忧和欣喜的呼喊。
瑛太猛地回头。昏暗的路灯下,千凛正朝着他奔来,脸上带着跑动后的红晕,圆眼睛里盛满了毫不作伪的关切和演出结束后仍未消散的激动,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那副鼓棒。
千凛在离瑛太几步外刹住脚步,喘息未定,脸上却是大大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瑛太脸上残留的复杂痕迹:“……你,你跑什么啊!演出太棒了对不对?!你看到神乐最后那一下了吗?他……他就是对着你喊的!他就是为了……”千凛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想说出那个核心,却又怕过于直白会再次刺激到瑛太敏感的神经。
瑛太看着千凛那张真诚洋溢的脸庞,看着那双毫不掩饰为他激动,为他担忧的眼睛。一股迟来的,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愧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不自然地将目光瞥向别处,声音干涩沙哑:“……看到了。都……看到了。”
他沉默了。巷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一个急促兴奋,一个沉重压抑。
千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换上一种更深沉的理解。他没有催促,只是往前靠近了一小步,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带着一种温暖的,如同包裹初春阳光般的耐心:“瑛太……那种声音……”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最贴切的表达,“……神乐吼出来的那种……像要把灵魂都撕碎的声音……是不是……很像?”他没有点破那最深处的伤口,但眼神里的探究和理解却直达核心,“是不是……像你心里憋了很久很久……都想砸出来的东西?”
瑛太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瞬,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刺中,眼神里瞬间充满了错愕,痛苦,以及一丝被彻底看穿的脆弱。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想再次挂上那张已经被神乐吼碎的,名为“释怀”的假面,但千凛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我在乎你”、“我懂你难受”、“我不怕它丑陋”的眼睛,像一道温柔而坚定的光,直射进他灵魂那道刚刚被砸开的缝隙。
“……”长久的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许久,瑛太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像是脱力般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紧抿的唇角却泄露出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无声的承认,如同卸下了一副千钧重担,也像敞开了一道从未对任何人打开过的门。
千凛的心脏被巨大的满足和酸涩击中,鼻尖猛地一酸。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出手,那只因打鼓而布满茧的手掌,温热而充满力量,极其自然地,带着毫无隔阂的安抚意味,重重地拍在了瑛太冰凉紧绷的手臂上。
“所以!”千凛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暖融融的希望,将他心中的蓝图画卷清晰地展开,“瑛太!加入我们吧!”他紧盯着瑛太骤然睁大的,写满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眼睛,语气热切,如同点燃了一把火:“我们四个人!一起!神乐、冬纪、我、还有你!我们的乐队!我们一起玩!唱也好,吼也好,骂也好!把我们心里那些堵死的,快憋疯的烂东西,通通倒出来!通通让它活一遍!怎么样?!”
千凛的话像一股奔腾的暖流,猛烈地冲击着瑛太那颗被冰封太久的心,他能感受到手臂上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滚烫热意。
他看着千凛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鄙夷,只有对他最深层痛苦的接纳,以及一种近乎信仰的信任——信任他瑛太,即使带着满身创伤和不能歌唱的恐惧,也能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一股极其陌生的酸涩与暖意混合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瑛太猛地低下头,掩饰着瞬间涌上眼底的热意,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沉默着,巷子里的冷风似乎也无法吹散这奇异的灼热。
“……现在……不行。”他低哑的声音终于艰涩地挤出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喊得出来……像……以前那样……”残留的恐惧,以及对千凛这份纯粹信任的惶恐。他怕他做不到,怕他会再次搞砸。
“我知道我知道!”千凛立刻用力点头,仿佛瑛太的顾虑他早已了然于胸。他毫不气馁,甚至更加热切,那只手依旧坚定地放在瑛太手臂上没有移开,带着一种充满无限包容的安稳力量,“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有我在后面给你打着鼓!还有有神乐和冬纪!我们陪着你!一起!”
他笑得无比灿烂,那笑容里不再有任何伪装和讨好,只有纯粹的,为这一刻而燃烧的喜悦和坚定不移的信心,“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点头!我们一起试试!看看我们这群烂泥,能不能滚出声响来!好不好?!”
瑛太抬起头,眼眶通红,但这一次,泪水并未落下。他看着千凛那张写满真挚和热烈的脸,看着那只紧握在自己臂上,传递着灼热力量的手。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强烈感激,酸楚和某种破茧重生的微小勇气,在他冰封的内心轰然涌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但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撕裂后的通畅感。“……好。”他重重地点头,声音不再迟疑,带着一种许下誓言般的郑重,“……我会努力的……千凛。”
冬纪的地下室,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灰尘和汗味的浑浊气息。但似乎又有什么微妙地改变了。
神乐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冬纪那个昂贵的音箱——音箱外壳冰冷坚硬,他却觉得莫名踏实。他面前摆着一份几乎空了的便利店便当盒,冬纪则坐在不远处的电脑前,戴着巨大的专业耳机,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音频频谱图,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击一两下,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两人中间的地上随意散落着几张手写的乐谱草稿和空饮料罐。空气很安静,但不再是让人窒息的死寂。
冬纪音箱里流出低沉循环的背景Loop,像一条无声的地下河流。神乐偶尔抬起头,目光会掠过冬纪专注的侧脸,在屏幕微光映照下显得更加精致的下颌线条,还有那双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的琥珀色眼瞳。没有了初见给予钱财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矜贵,也不再是冰冷的审视。此刻的冬纪,更像是某种精密、强大又带着点怪异安全感的核心装置,安稳地运转在这个混乱世界边缘的“巢穴”里。
同居(或者说神乐死皮赖脸地窝在这里不走)的日子以一种奇特的节奏展开。冬纪的生活极度规律,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设备里。而神乐像只找到角落暂栖的流浪猫,他们会共享便利店的便当,神乐会笨拙地试图清理堆积的垃圾,而冬纪会皱着眉头,用一种近乎研究化学反应的神态,把买回来的速食饭团按精确的时间放进微波炉加热。
有一次深夜,冬纪戴着耳机坐在工作台前,手指在模拟合成器上飞快地划过一串冰冷华丽,如同极光变幻的音色串。神乐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垫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愣愣地看着冬纪手指跳跃的残影和屏幕上那些奇幻的色彩流。
冬纪突然动作顿住,极其自然地摘下一边耳机,头也没回:“喂。”
神乐回神:“嗯?”
“要不要……换个学校?”冬纪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像是在问要不要加盐,“青叶町那种地方……没劲。”他甚至在面前的平板上快速点开了一个界面,上面是某个教育集团的LOGO和几张环境优美的校舍照片,手指划拉着,语气像是推销一件与他无关的商品,“有几个……环境还行。”
神乐愣了一下,目光从那些精致的图片上收回,脸上没有任何意动,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不了。”他干脆地回答,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不想去学校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等……再回去一次。找朝日瑛太道歉了就走。”
冬纪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瞥了神乐一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哦。”然后收回目光,重新戴上耳机,手指又在模拟器上跳动起来。
对于神乐的选择,他没有任何规劝,只有平静的接受,仿佛这只是决定明天吃什么一样平常。这种无条件的接纳,让神乐心中某个角落最后一丝紧绷的弦也松弛下来。他知道,在这个怪异的“巢穴”里,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蜷缩的落脚点,即使是以“废物”的身份存在,也被允许。
几天后,青叶町高中大门口。
风依旧呼啸,吹乱衣角和发梢。神乐看着瑛太,那个曾光芒万丈的学生会长,此刻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因被巨大阴影笼罩而生的疲惫与紧绷,但那双眼睛,沉淀着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更为深沉复杂的光芒。
“那天在器材室……”神乐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他直视着瑛太的眼睛,不再逃避,“……我说的话……那些最难听的……对不起。”他垂下眼,像是在审判自己,“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心里……有那么重的……”
瑛太看着神乐低下去的头,看着那张依旧苍白,却不再是纯粹灰败死寂的脸,听着他那不再充满抗拒的,带着笨拙歉意的语言,神乐那声撕裂灵魂的嘶吼再次在脑海中炸响。他突然上前一步,没有犹豫,张开手臂,那只曾砸在铁架上流血的右手,重重地,带着一种决绝和解脱意味地,拍在了神乐单薄的肩膀上。
力道很大,拍得神乐身体都晃动了一下,“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吼醒了还活在我脑子里的那个……懦夫!”他松开手,目光转向倚在旁边的树干上,如同背景板般沉默存在的冬纪。
冬纪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天际线。
瑛太走向冬纪,“冬纪。”他的声音带着郑重的意味,冬纪缓缓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他,依旧是那副冰冷平静,毫无波澜的样子。
“以前乐队的事……”瑛太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蓄积勇气,然后无比认真地说道,“……我很抱歉。那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我……拖垮了大家,还……还否定你的音乐,侮辱你的音乐。你说得对……那才是……活着的音乐。”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却异常清晰。
冬纪沉默地看着瑛太,那双冰封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点闪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宽慰的肢体语言。但那双平静注视着瑛太的眼睛里,那份惯有的,冰冷的审视彻底消失了。他甚至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传递了最清晰的信息:收到。过去那一页,揭过。
千凛站在瑛太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神乐低下头道歉时的真实脆弱,瑛太主动走向冬纪承认错误的勇气,冬纪那冰冷表面下无声的“我懂”。一股温暖的洪流冲过千凛的胸腔。太好了!他咧开嘴,笑容不再有丝毫压抑和刻意,只有发自内心的,阳光般灿烂的纯粹喜悦。
他猛地伸出手臂,一手揽住瑛太的肩膀,另一只手用力地拍在神乐的后背。
“喂喂喂!”他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眼睛在三人之间来回扫视,“那还等什么?我们的乐队!名字呢?该起了吧?!总不能叫‘无名废物团’吧?!”
这句话像是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子。神乐抬起头,看着千凛那双因激动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又看看瑛太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紧绷,却已亮起新光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冬纪那张万年冰封,此刻似乎也因那句“活着的音乐”而融化出一丝极淡弧度的脸上。
“废物……”神乐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那个曾是他所有自毁标签的词。
一个背负着家族污点与自我毁灭冲动的少年,一个被母亲阴影摧毁歌唱梦想的前明星,一个孤僻冰冷只认音乐的疯子,还有一个夹缝中习惯讨好的普通学生。在这个世人眼中,他们是怎样的存在?
突然,一丝奇异的光芒,一种混杂着苦涩,自嘲和巨大生命韧性的光,闪过神乐的眼底。他挺直了依旧单薄的背脊,像是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带着铁锈气息的真理徽章。
“……就叫‘废物回收站’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把烂透了,没人要的垃圾……捡回来,听听它们还能不能发出声音。”
“把踩进泥里,快要咽气的……拉起来,告诉它还没完蛋透顶。”
“把自己从深渊里抠出来……拍掉灰……看看还能不能发出点……活的动静!”
神乐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在宣读一首晦涩又真实的战歌,目光扫过另外三人:“敢不敢?”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随即,瑛太先是一愣,然后嘴角扯开一个无比真实的弧度,混杂着解脱和一丝终于找到归属的释然。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头。
千凛脸上的笑容更是瞬间放大,像是点燃了最后的火炬。他狠狠摇了一下神乐的肩膀,“太棒了!废物回收站!我们就叫这个!”他甚至忍不住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瑛太背上又拍了两下,表达着无与伦比的赞同,“响!必须响!让所有人听听垃圾的声音!”
冬纪沉默地看着这三个在风中因这个荒谬又无比贴切的名字而燃烧起来的少年——是的,即使是他,也被某种无形的火点燃了那冰冷的核心。他那双冰封的瞳孔在三人间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神乐那双恢复了神采,带着倔强光芒的眼睛上。
没有反对,没有评价。他极其轻微地——但所有人都看清了——点了下头。动作幅度极小,却仿佛为这个新生乐队盖下了最后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认可印章。
夕阳沉下地平线,最后一点暖金色余晖吝啬地涂抹在地面的边缘。风依旧很大,卷动着尘埃与废纸。但在这一刻,在这灰色的,冰冷的学校旁,四个伤痕累累,被世人遗弃或自我放逐的灵魂,在“废物回收站”的旗帜下,以各自的方式,握紧了彼此的手,点燃了一簇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名为“活着”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