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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之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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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一周,把教学楼的走廊浸得发潮。喻曦抱着刚领的作业本往教室走,鞋底蹭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经过楼梯口时,她听见几个女生的笑声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是班里的女生在聊周末的聚餐,说要去新开的日料店,语气里的热闹像隔着一层玻璃,清晰,却碰不到。
她低下头,加快脚步,怀里的作业本边角被手指攥得发皱。上周摄影社组织外拍,社长让大家带家属,张聆星雀跃地拉着她报名,说要去拍红叶。
可临出发前,喻曦收到妈妈的消息,说这个月的生活费要晚几天到,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最后找了个“相机坏了”的借口,把自己锁在宿舍里。
张聆星没追问,只是晚上带了份热奶茶回来,说“买一送一,你帮我解决掉”。奶茶甜得发腻,喻曦喝到最后,吸管吸到杯底的珍珠,忽然就呛出了眼泪。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喻曦趴在桌上补高数笔记,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忽然听见前排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喻曦家里条件不太好,上次看见她在食堂只打素菜。”
“难怪她总独来独往,相机也是旧款的,估计是舍不得买新的吧。”
“上次聚餐叫她,她也不去,是不是怕花钱啊?”
声音像细小的针,扎进耳朵里。喻曦的手指猛地收紧,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扭的墨痕。她想抬头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死死盯着那道墨痕,直到眼前的字迹都模糊起来。
“你们聊什么呢?”张聆星的声音忽然插进来,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却让那几个议论声戛然而止。
她刚从外面打水回来,手里拎着两个保温杯,径直走到喻曦身边,把其中一个放在她桌上,“刚去开水房泡的红糖姜茶,你早上不是说肚子疼吗?”
保温杯的温度透过桌面传过来,暖得有些发烫。喻曦低着头,看见张聆星的手在她草稿纸上的墨痕上划了划,然后拿起笔,在旁边画了个吐舌头的小幽灵,把那道墨痕变成了幽灵的尾巴。
“对了,”张聆星忽然提高了点声音,对着前排说,“上周日料店我也没去,因为我妈寄了箱螃蟹来,喻曦陪我在宿舍啃了一下午,蟹黄满到流油,比日料好吃多了。”她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杯,“而且省钱,对吧?”
喻曦猛地抬头,撞进张聆星的眼睛里。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像藏着星子,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我们是一伙的”的坦荡。前排的议论声彻底消失了,有人尴尬地转回头,有人假装翻书,走廊里的雨声好像也轻了些。
晚自习结束,雨还没停。张聆星撑着一把大伞,把喻曦往伞下拽了拽:“走,带你去个地方。”
她们绕到学校后门的小吃街,张聆星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前停下,买了两个最大的,塞给喻曦一个。热气透过纸袋子渗出来,暖得能焐热整个手掌。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外拍。”张聆星咬了口红薯,声音含糊不清,“你那天躲在宿舍,我看见你对着手机银行的界面发呆了。”
喻曦的动作顿住了,红薯的甜香忽然变得有些刺鼻。她想说“不是的”,却听见张聆星继续说:“我爸妈离婚那年,我也跟你一样,怕别人知道家里的事,怕被人说闲话,连校服破了都不敢让老师缝,自己偷偷用胶布粘。”
她指了指自己的书包带:“你看,现在我这书包带还是歪的,就是那时候粘胶布粘的后遗症。”
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喻曦看着张聆星,她正低头啃红薯,侧脸被路灯照得柔和,嘴角还沾着点红薯皮,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原来那些大大咧咧的笑容背后,也藏着这样的时刻。
“其实啊,”张聆星抬起头,把自己的红薯往喻曦手里塞了塞,“省钱不丢人,怕花钱才丢人呢。下次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直接跟我说,我请你——等你以后成了大摄影师,再十倍还我不就行了?”
喻曦的眼眶忽然热了。她咬了口红薯,甜糯的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把那些细小的针都融化了。她从来没跟人说过家里的事——爸爸去世了,妈妈现在委身于一个叫张国立的混蛋,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精打细算,那台旧单反是她攒了整整三年的压岁钱买的,是她藏在心里唯一的光亮。
可张聆星没让她开口解释,也没说“没关系”,只是把自己的伤疤轻轻掀开一点,告诉她:“你看,我也一样。”
雨渐渐小了,伞下的热气氤氲着。喻曦忽然小声说:“我……我拍了很多你的照片,等我攒够钱,洗出来送给你。”
张聆星眼睛一亮:“真的?那我要最大的那张!就是军训时你拍的,我像披了星星的那张。”
“好。”喻曦点点头,嘴角忍不住扬起来。
路灯把两个影子拉得很长,踩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像无数个小小的星星。喻曦知道,往后可能还会有窘迫的时刻,还会有躲不开的议论,但身边有个人,能看穿她的沉默,能接住她的难堪,还能笑着把她的“小可怜”,变成两个人的“小秘密”,好像就没那么难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烤红薯,又看了看身边张聆星被热气熏红的脸颊,悄悄举起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握紧了那台旧相机。也许,光亮从来不止藏在镜头里,也藏在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温度里。
夜晚宿舍的灯早就熄了,窗帘没拉严,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喻曦睁着眼,盯着上铺的床板,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妈妈发来的消息上:“家里的钱都用来还贷款了,你先自己想办法……”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她才按灭屏幕,黑暗瞬间漫上来,把她裹得密不透风。
白天向同学借一百块钱时对方迟疑的眼神,食堂阿姨多给的半勺免费汤,还有摄影社新出的采风计划——要交两百块报名费,她连开口问能不能赊账的勇气都没有。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像扎人的玻璃碴。
床板忽然轻轻晃了一下,下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喻曦屏住呼吸,看见一个黑影从对面床铺爬下来,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移到她床边。
“睡了吗?”张聆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喻曦没吭声,只是往墙里缩了缩。她不想让张聆星看见自己红着的眼睛,更怕那些没说出口的窘迫,会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下一秒,被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带着点凉意的身体挤了进来。
张聆星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混着她刚洗过的头发的水汽,和喻曦这边的沉闷空气撞在一起,忽然就显得没那么窒息了。
“我听见你翻身了。”张聆星往她身边凑了凑,声音就在耳边,“是不是又在想生活费的事?”
喻曦的肩膀猛地一颤,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开口说“不是”,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得死死的,只能任由眼泪越掉越凶,像要把这些天攒的委屈全倒出来。
张聆星没再说话,只是伸出胳膊,轻轻环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她的怀抱很暖,带着点单薄的骨感,却意外地让人安心。喻曦僵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往她怀里钻得更深了些,把脸埋在她的肩窝,眼泪浸湿了她的睡衣。
“我以前跟我妈吵架,也总躲在被子里哭。”张聆星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样,“我妈总说我花钱大手大脚,可她不知道,我是想让她觉得我过得好,不用她操心。”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其实你不用硬撑的,喻曦。没钱就说没钱,难过就说难过,在我面前不用装。”
月光又往床上来了点,照亮张聆星下巴的弧度,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
喻曦忽然想起白天在教室,张聆星把自己的红糖姜茶推给她,想起她笑着说“在宿舍啃螃蟹”,想起她把书包带的旧伤指给她看——原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都是她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台阶。
“摄影社的报名费,我先帮你垫着。”张聆星忽然说,手指在她后背画着圈,“等你下个月生活费到了再还我,或者……你给我拍一组照片抵账也行,就拍我上次说的,要像披了星星的那种。”
喻曦在她怀里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是因为难过。她从来没被人这样抱着安慰过,像被一张柔软的网接住,那些尖锐的、扎人的情绪,忽然就变得钝了。
“别哭了呀,”张聆星捏了捏她的脸颊,声音里带了点笑,“再哭我睡衣都要湿透了,明天穿什么?”
喻曦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把脸往她颈窝里埋得更深。张聆星的怀抱很暖,像揣了个小太阳,把心里的寒意一点点驱散了。
后来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喻曦听见张聆星在她耳边轻声说:“以后有事儿跟我说,咱俩不是朋友吗?”
窗外的月光悄悄移走了,宿舍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喻曦蜷缩在张聆星怀里,第一次觉得,原来黑暗也没那么可怕,原来被人抱着哭,是这样安心的事。
她想,明天早上起来,一定要给张聆星拍张照片,就拍她睡熟的样子,睫毛上说不定还沾着月光,像真的落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