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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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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巨响震彻天地。
  在前往东海的路途上,妲己和海夜叉仰头望向天穹,目睹了一场瑰丽的白日焰火。
  群龙合击之下,天宫玉虚化为闪亮的齑粉,缓缓飘落。
  金海银河、碧流焰瀑。一丛幽魅深邃的碧蓝花浪层叠盛放、靡费铺展,又为鲜明灼热的金红蔚幔壮丽裹挟、细密交织。
  冰与火、暴烈与冷静、清冽与桀骜,起初是一瞬的剧烈碰撞,随后却是丝丝缕缕地相随相伴、融容为一。
  “我儿!”
  敖光一个闪神,颧侧便被金芒刺破,飞出血线。
  “哪吒本就是我钦定的灵珠容器,早该由他收回灵珠之力,”天帝瞬身握住龙王的手腕,“敖光,你该后悔的是与我为敌。”
  伤痕却令龙王的面容更为艳丽摄人。
  “不,”敖光血色的眼眸纯净如昔,望向天帝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愤怒,“那是你一直在后悔的事情。你明知哪吒心性与你截然不同,为什么要在他身上种下你的魔灵?”
  龙牙刀化为水漩,从天帝的指尖旋入。龙王握紧了昔日旧友的手。
  “为什么要让无辜的孩子重复曾经的痛苦?”他的神色还是那样平静,“是不是你不能面对,就连身承魔丸的哪吒,也愿意做出比你更好的选择。”
  “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没有!”天帝的指爪陷入了龙王的手腕,“有些人就是该居于上位,有些人就是该甘为俯首!你竟还在讲究那些妇人之仁。人族弱小不堪一击,做奴隶于他们而言是恰当又公正的命运,连他们自己也不会醒悟!你为他们而战,他们却根本不会与你站在一起!”
  “这世上总有不甘为奴隶的人。”
  “只有你这样的异类,”天帝幽暗地望着他,“不肯为奴隶,也不肯为权贵。宁肯守一座海底牢笼,也不肯与我同享尊荣。”
  “你的治下,何来权贵?只有不被纵容的奴隶和被纵容的奴隶,”敖光低声道,“我不愿做任何一种奴隶。”
  “没有人不是奴隶,我也同样是奴隶,”天帝的指尖挑入龙王衣甲的缝隙,“你知道,我是谁的奴隶。”
  敖光没有答言,只是露出了怜悯的神色。
  “玉虚已毁,昆仑尚存,”天帝贪婪地欣赏着那个神情,“若你仍如从前那样待我,我们就在昆仑重置天地,我可以向你俯首。”
  “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俯首,”敖光平静地道,“只要天地回归天理,我儿能够平平淡淡、安稳一世,好好领会山海广阔、人情真挚、万物生长的况味,不必再因为善良或仁义而陷于痛苦和危急。”
  他合拢霜雪般的眼睫,将手掌用力一握。
  无数水箭刹那喷涌,撕碎了天帝的神身!
  “龙王——”太乙真人倒吸一口冷气,“龙王啊——”
  敖光却皱起眉头,猛地睁开眼,愤然望向天际水火交融之处。
  “我那时候还以为,好好的龙王也疯了。”
  白龙神庙里,太乙真人隔着千年,犹有余悸。
  “谁晓得,天帝,你居然没有死!”
  他挺起胖肚皮,大不敬地用拂尘指向天帝。
  “我问你,龙王说的到底是啥子意思,你到底对哪吒做了啥子?你是咋个活下来的?”
  “龙王的心性,”天帝灿金的眼瞳漏出怪异的笑,“能伤我,决不能杀我。你看到的神身破碎,自然是障眼法。我在哪吒身上种了魔,在人间立了天子,都是未雨绸缪。”
  “啥子?”太乙真人的小胡子尖儿气愤地颤抖起来,“你到底把娃儿当做啥子?”
  “可是,”天帝沉眸看向李三儿,“哪吒竟没有听从我的召唤。”
  李三儿茫然地看着他。
  “哪吒魔根已深,本该系于我念,如臂使指。他却始终陷于混元珠之力形成的云雷阵。我竟没有想到,混元珠本为一体,即便分别炼化,灵珠与魔丸的法力仍是水火相济,不与彼此为敌。”
  仿佛从神智极幽暗之处,传来了一点回响。李三儿似乎想起了一个梦境,梦里光怪陆离、混沌迷乱,却有一个人始终在他身边,在呼唤着他。
  “哪吒——”
  有什么力量在催促着他离开,他却无法舍弃那个声音,用力张大无神无瞳的眼睛,执着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哪吒——”
  一双珍珠瑚璧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一带柔软的物事从他的脚踝缠绕而上,瞬间将他束缚。他开始暴躁地挣扎。
  “哪吒——”
  那个人的声音颤抖起来。
  一阵薄薄的凉意顺着束缚他的软带蜿蜒,企图冻结他的身体,可他身负三昧真火,那一点清新的凉意总是无法久留。
  一道闪电突然从头降下,在他空白的眼瞳前映出狂暴的枝杈。他听到了雷劫的轰鸣。
  很熟悉。
  他似乎陷入了什么难以回溯的旧事,只记得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场景,有人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共抗天劫。
  “——如若不是那个意外,我本不会召唤天雷劫。”天帝满面倨傲。
  “是你召了天雷劫?”太乙师父张大了嘴巴,进出的气流呼呼作响,“所以,是你亲手杀了——”
  “龙王——”
  千年前,太乙真人在玉虚之战的上空又看见了天雷劫。当年三花聚顶被削的痛心登时袭上心头。他正忙不迭要寻庇护,却见龙王敖光倏然化作龙形,直冲雷劫而去。
  “龙王——”太乙真人立刻拍猪追上去,“你做啥子!那是天雷劫你晓不晓得!好端端的咋个会有雷劫,这时候——”
  他低头一眼看见了混元珠的云雷阵,红炎蓝电深深缠绕、缓缓涡旋。
  他再抬头看看天雷劫的方位,恍然大悟。
  那是要毁灭混元珠的雷劫。
  “龙王——”太乙真人登时急得泪花飞溅,他奋力睁大小豆眼,“就是混元珠加上万龙甲,再加上法宝加上我!也挡不住——”
  银鳞巨龙仰天长啸,悠远的龙吟温柔地震动天地。龙身盘旋,笼罩了混元珠。
  “父王!”
  敖丙的身影从云雷阵中跃出。
  雷劫发作的一瞬,巨龙周身遍布伤痕,龙牙刀化作水盾挡在敖丙身前,又迅速破碎。
  “父王——”敖丙早已崩溃,抱住龙王伤痕累累的身体,“是我错了——我不该一意孤行。是我自己与天庭为敌,不该拖累父王——”
  他再也不能自已,伏在龙王身上,泣不成声。
  “——我儿——万万——万万不该这样想。”
  敖光的声音温柔地隐在电闪雷鸣之间。
  “这是父王自己的选择,要为你多铺一程路——我儿天赋非凡、心性坚定,更要为千万人多铺一程路——”
  那双炽烈的眼瞳缓缓黯淡。
  “别怕——父王身虽不能永存,信念必然永存——只要我儿仍践此志,父王之灵,必依依尚在我儿身旁——”
  雷劫消去,轰鸣隐退,唯余龙王三太子的恸哭,历经千年,犹在天地。
  “什么人情真挚,”天帝低低地道,“不过是遗人软肋。”
  “你还是不是个人?”太乙师父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咋个能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他若不去救敖丙,未必落得这样下场。我们争驰了许多年,他到底输了这一着。”天帝眸光沉沉。
  “你做这个天帝做了好多年,脑壳里原来只有一个输赢?”太乙真人像皮球一样跳起来,用拂尘指着天帝的鼻子,“你赢了,你赢了个屁!你赢了个无情无义,有啥子好骄傲的?我真是瞎了眼——我还当你是个天帝!”
  他说着就开始捋袖子。
  “哎哎哎,师父——”李三儿慌忙拽住他一边胳膊。
  “等等等,真人——”妲己也慌忙拽住他另一边胳膊。
  “你们不要拦我!”太乙真人气得直蹦跶。
  “不是,师父,”李三儿瞪大眼睛环视白龙神庙,“你有没有听见,好像真的有人在哭。”
  “你也听见了?”妲己揪紧了太乙真人的衣袖,“你师父讲故事一向都是带音效的吗?”
  呜呜咽咽、隐隐现现,白龙神庙里确是有诡异的哭声。
  “好像是嗦。”太乙真人的胖腿肚也有点儿打颤。
  天帝抬眼向神像的位置望去。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四座神像静静矗立,平静如常。
  “说起来,这神像也太像了,”李三儿情不自禁,向着龙王三太子像走过去,“有时一晃神儿,真觉得,就像他在眼前。”
  天帝转而望向白龙神像。
  “多年前,我在人间偶然认识一个石匠,他替道观佛庙做神像。因为做得太过俊秀,反而生意不好,那些道观佛庙自诩清净之地,不肯要这样过于俊秀的神像,害怕招引狂蜂浪蝶。”
  他缓缓踱近。
  “奇怪的是,他做的神像,每一尊都像是故人。”
  “于是你就把人抓来替你塑像?”李三儿皱着眉看他。
  “不,”天帝道,“我确实一度与他接近。有一日他喝醉了酒,跟我说他就想有钱能修一座龙王庙。我只是成全了他。”
  “什么?”李三儿诧异起来,“难道你是说,那个僧人?”
  “对,就是那个——”天帝回头去找刚刚被自己随意丢弃的附身,一打眼就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一边趴在地上装人事不省、一边冒着鼻涕泡扭捏哭泣。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见了。
  众目睽睽之下,僧人只好笨拙地爬起来,瓮声瓮气地道:“龙王一家的故事实在感人,我,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李三儿飞身向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仔细看看我,”僧人指着自己的脸,满面欣喜,“你再好好想想。”
  “用你来考考我?”李三儿一脚丫踹上去,“你说还是不说!”
  “啊——”妲己突然一拍手,“你——你不会就是——”
  僧人捂着被踹歪的脸,憨笑起来。
  “是我是我就是我,你们的朋友——海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