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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暖 ...


  •   腊月的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县医院对面新挂起的招牌——“桂枝水果行”。红底黄字的塑料布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边角已经卷起毛边。余明月推开贴着“开业大吉”红纸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柑橘清冽、苹果甜香和淡淡石灰水味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睫毛上凝结的白霜。

      店里不大,四壁新刷的劣质白灰有些地方还没干透,洇出浅黄的水渍。几盏大功率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水泥地上湿漉漉的,显然刚拖过。张桂枝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费力地将一箱沉重的脐橙搬到铁架顶层。她身上套着件崭新的深蓝色围裙,后背上印着褪色的“红星纺织厂”字样——是件旧工装改的。动作间,围裙下摆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磨得发白的旧棉裤膝盖。

      “妈!”余明月喊了一声。

      桂枝闻声回头,脚下踩到一摊水渍,猛地一滑!余明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扶。桂枝却反应极快,腰身一拧,手肘顺势撑在旁边的铁架上,稳住了身形。只是那箱脐橙剧烈一晃,最顶上两个金黄的果子滚落下来,“咚!咚!”两声,砸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又骨碌碌滚到墙角一堆废弃的装修垃圾旁。

      “哎哟,没事没事!”桂枝喘着气直起腰,脸上不见惊惶,反而带着点干活时特有的红晕。她摆摆手,目光落在余明月身后的佳楠身上,笑容真切地漾开:“佳楠也来啦?快进来,外头冷!”

      墙角那堆垃圾里,除了碎砖块、废弃的蛇皮袋,还有几片被撬下来的、边缘破损的旧瓷砖。深沉的蓝色,沾满干涸的水泥和灰尘,正是老房子堂屋里那种。其中一片半埋在碎砖里,露出的部分裂着几道狰狞的缝。

      “这破玩意儿,死沉!”桂枝顺着余明月的目光看过去,啐了一口,语气却没什么怨气,像是抱怨一个老熟人,“撬下来费老劲了,还没来得及扔。”她弯腰捡起滚落的脐橙,在围裙上擦了擦,塞给余明月和佳楠一人一个,“摔软乎了,正好吃,甜着呢!”

      佳楠捧着橙子,温顺地笑着:“阿姨,我帮你摆水果吧?”她自然地走到门口那排矮竹筐前,蹲下身,开始把散乱的、带着青叶的蜜桔一个个码放整齐,手指灵巧,动作轻柔。橙黄的橘子和她米白色的羽绒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余明月没说话。她走到墙角那堆垃圾旁,蹲了下来。冰冷的寒气从湿水泥地透过裤子渗进来。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完整的瓷砖,指尖却落在了那片半埋在碎砖里的、裂开的蓝色瓷砖上。边缘粗糙,割手。她用力,把它从碎砖块里抠了出来。

      碎片不大,比巴掌小些,沉甸甸的。几条深刻的裂纹从边缘延伸向中心,像冻结的黑色闪电。她把它在裤子上蹭了蹭,粗糙的布料摩擦掉表面的浮灰,露出底下冰冷、坚硬、带着伤痕的本质。

      桂枝搬完橙子,正拿着湿抹布擦铁架上的灰,见状愣了一下:“明月?脏,快扔了!”

      余明月没抬头,也没扔。她拿着那片冰冷的蓝色碎片,走到母亲刚清理出来的、靠墙的一张旧课桌前。课桌斑驳掉漆,桌面上还残留着几滴干涸的红色油漆,像凝固的血点。她掏出钥匙串,找到那把小小的折叠水果刀,展开。

      “妈,有锤子吗?”她问,声音平静。

      桂枝放下抹布,眼神里充满疑惑,但还是从角落的工具袋里摸出一把小羊角锤递过去:“你要干啥?”

      余明月没解释。她把那片蓝色的瓷砖碎片放在沾着红漆的桌面上,裂纹朝上。然后,右手握紧锤子,高高举起,对着碎片中心,那裂纹最密集、最狰狞的地方,狠狠地砸了下去!

      “铛!”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巨响在狭小的店铺里炸开!惊得货架上的苹果都似乎颤了颤。佳楠码橘子的手停在半空,愕然回头。

      碎片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四分五裂。在锤头落下的瞬间,余明月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偏转了一个微妙的角度,卸掉了大部分直劈的力道。锤头边缘精准地磕在几条主裂纹的交汇处!

      “咔嚓…咔…”

      细密的碎裂声响起。以锤击点为中心,原本深刻的黑色裂纹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瞬间延展出无数更加细密、更加繁复的白色蛛网!碎屑飞溅,一片细小的蓝色瓷片崩飞出去,落在佳楠脚边。

      余明月放下锤子。桌面上,那片蓝色的瓷砖碎片并没有碎开,反而以一种更加破碎的姿态凝固在那里。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凹坑,周围是爆炸般辐射开的、密密麻麻的白色裂痕,像一张被痛苦撑到极致后碎裂的网,又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冰冷的霜花。

      桂枝怔怔地看着那片碎裂的蓝,又看看女儿沉静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问。她默默拿起扫帚,把崩飞的碎屑扫到墙角。

      余明月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那个用软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那块火柴盒大小的蓝色树脂“瓷砖”。温润的树脂表面,同样布满了精心烫出的白色裂纹,裂纹深处,点点金粉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温暖的光泽。

      她拿起这片温暖的、人造的“瓷砖”,小心翼翼地、严丝合缝地,将它嵌进了桌面上那片冰冷、真实、布满新裂痕的蓝色碎片中心的凹坑里。

      冰冷的蓝与温润的蓝,破碎的真实与破碎的象征,在这一刻,以这样一种近乎暴烈又无比契合的方式,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金色的裂纹细粉,如同流动的熔金,流淌在冰冷瓷砖新生的白色裂痕边缘。

      张桂枝停下了扫地,看着桌面上的“作品”,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她沉默地走到门口堆放水果的纸箱旁,弯腰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表皮光滑、颜色格外橙红饱满的柿子。她走回来,把这个饱满、温暖、象征着圆满的果实,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那片碎裂又嵌合的蓝色旁边。

      橙红,深蓝,碎金。冰冷的裂痕,温暖的圆满。并置在斑驳的旧课桌上,在惨白的灯光下,构成一幅奇异而充满张力的静物画。

      余明月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胸口那块盘踞了十八年的、名为“家”的坚冰,在无声的轰鸣中,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没有暖流奔涌,没有冰雪消融的潺潺。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像退潮后裸露出的广阔沙滩。

      她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水果店里混杂的、属于新生与腐烂边缘的浓郁甜香,混合着新刷墙壁的石灰水味、母亲围裙上淡淡的机油味,还有佳楠身上传来的、阳光晒过般的暖香,一股脑儿地涌入肺腑。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无数滋味的暖意,缓慢而笨拙地,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

      店门外,北风依旧呼啸。但就在这风声的间隙里,余明月清晰地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

      “嘀嗒…嘀嗒…”

      是屋顶积雪融化后的水珠,从锈蚀的铁皮檐角坠落,滴在门口水泥台阶上的声音。一滴,又一滴。缓慢,固执,带着一种宣告季节更替的、不可阻挡的温柔力量。

      原来春天,是能听见的。它不在遥远的日历上,它就在这冰层消融的细微声响里,在脚下这片冰冷又坚实的大地上,笨拙地、缓慢地,渗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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