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千里征途不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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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三十一年，深秋，应天府。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紫禁城金黄的琉璃瓦上，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雨。肃杀的秋风卷起落叶，在空旷的宫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诏狱深处常年不散的气息，此刻似乎也渗透到了这权力的心脏。
北镇抚司衙门深处，一间陈设简朴、光线晦暗的值房内。陆明正用一块沾了桐油的软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绣春刀。刀身狭长，弧度流畅，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乌光，刃口薄如蝉翼，透着致命的锋锐。刀柄是上好的乌木，缠着浸透汗与血的鲨鱼皮，握在他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中，仿佛已融为一体。
他身着玄青色贴里，外罩一件簇新的飞鱼服。那飞鱼狰狞的纹样在摇曳的烛火下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象征着无上的生杀大权，也象征着无尽的枷锁。他的脸，左半边被一张打磨光滑、毫无表情的银质面甲覆盖，只露出右半边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睛，像两口结了冰的古井，映不出半点情绪，只有在刀锋掠过指腹的瞬间，才闪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
“千户大人！”一个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陆明的心腹总旗赵锋。他气息微喘，脸色凝重，“宫里来人，急召！是……是陛下身边的海公公，持金牌而来！”
陆明擦拭刀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到最后一寸寒芒都被油布浸润，他才手腕一抖，“锵”的一声，绣春刀精准无比地滑入腰间的鲨鱼皮鞘。他站起身，动作干净利落，飞鱼服的下摆纹丝不动。
“知道了。”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半点波澜。
推开值房门，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正站在廊下，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海大富。他手中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盒上赫然放着一枚刻有“如朕亲临”字样的赤金令牌。
“陆千户，”海大富的声音尖细而压抑，“随咱家走一趟吧，陛下……等急了。”他的目光扫过陆明脸上的面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没有多余的言语，陆明微微颔首，紧随海大富，在一队沉默如铁塔般的锦衣卫力士护卫下，穿行在迷宫般的宫墙夹道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雨，终于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盔甲和瓦片上，噼啪作响，更添肃杀。
目的地并非皇帝的寝宫乾清宫，而是位于皇宫深处一处极为僻静的暖阁——静心斋。这里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
暖阁内，光线昏暗。重重帘幕之后，龙榻上，一个枯槁的身影裹在明黄色的锦被中，正是垂垂老矣的大帝。他双目浑浊，气息微弱，但那双曾经洞彻人心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盯着跪在榻前的一个身影。
陆明单膝跪地，垂首：“臣，北镇抚司千户沈炼，叩见陛下。”
皇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像破旧的风箱。海大富慌忙上前服侍。好半晌，老皇帝才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海大富手中的锦盒。
海大富会意，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里面没有圣旨，只有一封信。信封是普通的桑皮纸，但上面沾染着大片刺目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陆……明……”皇帝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拿……拿去看……”
海大富将染血的密信捧到陆明面前。陆明双手接过，触手冰凉。他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扭曲，显然是在极度痛苦或匆忙中写就：
“天顺二十五年三月廿七夜，东宫……非天灾！鸠羽入羹，兰台香烬……目击者……尽屠……罪证……在……旧档……太……子……冤……”落款处，只有一个模糊不清、被血迹浸染的符号，像半个残缺的印章。
短短数行字，却如同惊雷在陆明耳边炸响！
天顺二十五年三月廿七！正是太子薨逝的日期！“鸠羽入羹，兰台香烬”——直指毒杀！“目击者尽屠”……“罪证在旧档”……“太子冤”！
一股寒意，比诏狱最底层的阴风更甚，瞬间从陆明的脚底窜上头顶，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握着信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张被银甲覆盖的左脸下，肌肉瞬间绷紧，藏在面甲阴影里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八年前东宫那个混乱、血腥、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夜晚，如同梦魇般瞬间席卷而来——太子的痛苦呻吟、宫人的惊慌哭喊、御医的束手无策、还有他自己……那场改变了他一生的、扑向太子身前却未能挡住所有危险的刺杀……
“看……清……了？”皇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明，那目光里充满了滔天的怒火、刻骨的疑忌，还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悲哀。“太……子……朕的表儿……”
“臣，看清了。”陆明的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好……”皇帝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此案……名‘血诏’！着……北镇抚司千户陆明……专办！只……对朕一人……负责！赐……王命旗牌……遇阻……格杀……勿论！”
“穷……究……到……底！”老皇帝猛地攥紧了拳头，枯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无论……牵涉……何人！勋贵……藩王……哪怕是……朕的……儿子……查！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把……那幕后……的魑魅魍魉……揪出来……挫骨……扬灰！”
“朕……要……一个……真相！”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随即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淹没。
“臣，陆明，领旨！”陆明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他接下海大富递来的、象征无上权力的王命旗牌，入手沉重如千钧。他知道，这不是荣耀，而是一道通往地狱深渊的催命符，一道注定沾满鲜血的枷锁。他将调查的，是帝国最深的禁忌，最黑暗的秘密，矛头直指皇室和权力的最顶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甚至……诛连九族！
当他捧着染血密信和王命旗牌走出静心斋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天地一片苍茫。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飞鱼服和银质面甲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抬头望向阴沉的、被重重宫阙切割的天空，面甲下的嘴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太子殿下……”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心底最深处响起。八年前的谜团，八年的隐忍与伤痕，如今被这封染血的密信彻底撕裂。他知道，自己已被卷入一场足以颠覆王朝的风暴中心。他不仅是为垂死的皇帝寻找真相，更是为自己，为那个曾给予他信任与希望的故主，寻找一个迟来的答案。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已无路可退。锦衣夜行，血诏为引，一场席卷整个大明王朝最高层的腥风血雨，就此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千里征途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