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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老道 ...

  •   闻声,众人纷纷起身。

      金红色夕阳余晖中,迎面踏进来一袭铂金色龙袍。

      四方阔步,神态华贵。

      这便是当今圣上,年五十五岁的昭雍朝皇帝。

      虽只中等个头、相貌平平、身形较瘦,然而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皆不同于常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皇室贵胄气质。

      眼中含笑,目光轮流落于众儿女脸上。

      然而,那笑,落在众人眼中,竟比不笑还寒凉些。

      较离宫前,瞧着又年轻了几分,杨见鹿腹诽。

      果真是游玩山水使人身心愉悦、延年益寿。

      “哎。”圣上随意一抬手,“今日乃是家宴,只有父子,不讲君臣!”

      说着,目不斜视,快步走向主位落座。

      待众人皆落座,家宴方算正式开始。

      歌舞升平。

      自身披红霞、到月光似水,舞姿曼妙,扣人心弦。

      席中,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不计其数。

      新添了几个各地名厨,御膳房手艺分明又有长进,众人吃在口中,除了杨既白,皆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圣上仿佛不觉,只笑意盈盈,谈毕自己于行宫左右游历山水、拜访道馆寺庙等等经历,左问一句“漱寒近来可有相中的女子”,右言一句“栖迟近来书背得如何”,貌似漫不经心,连七、九两位公主近况如何,亦细心过问。

      甚至,不时在细枝末节处追问一句。

      ——独独到了杨见鹿,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滑过去,仿佛那处无人。

      落到一旁的杨既白身上,再开启下一轮闲聊。

      其乐融融,仿佛无事发生。

      杨漱寒瞥他一眼,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嘲讽,几乎从上挑而微红的眼尾中流出来。

      杨见鹿只笑意盈盈,心平气和地等。

      ——等了一夜。

      足足一夜。

      殿内热闹,三、八、九三位皇子公主向来活泼,不时便引得圣上兴致勃勃、开怀大笑,更有甚者,一时兴起,赏杨漱寒一方刚自京外得来的赤金玄武镇纸,笑,言,众人欢笑。

      唯独杨见鹿处,除却应声附和之时,一整夜,冷清至极。

      他开过口,不是淹没于欢笑中,便是被圣上无视。

      樽中酒换过数轮,不远处,红烛上攀附的龙凤双目逐渐模糊。

      直至散席,亦未等到那一句过问。

      杨见鹿走了神,酒洒于指尖,方回过神来。

      说不清是否失望,这一切,他赴宴前,本已料到。

      自十数年前、母妃蒙冤而死,他便在无视与冷清中长成。

      父皇是何等人,杨见鹿早已习惯,原不该再抱有希望的。

      若非临散席,圣上忽然开口,唤道:

      “见鹿。”

      霎时间,殿中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在杨见鹿身上。

      有高兴,有欣慰,有震惊,有平静,有谨慎。

      ——他自己,亦是一阵茫然。

      圣上抬手一指,笑道:“多日不见,朕可攒了不少话要与你说!待会儿,与朕共乘一驾,朕送你回府。”

      ……为何?

      他扯着嘴角一笑:“父皇舟车劳顿……”

      刚说半句,立刻被圣上一抬手堵回去,道:“朕今日高兴!”

      毫无转圜余地。
      余光里,杨漱寒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趣。

      他意识到不对——

      却只得应下。

      朔月夜。

      夜黑风高,唯驾前灯笼,同路旁几点灯火,烧破漆黑夜幕。

      尚未入夏,京城宵禁未解。

      马车中。

      “席上不曾同你闲叙,不会恨朕偏心吧?”

      皇帝人过半百,一双眼睛,却比青年人尚明亮三分。

      驾中昏暗,更显明亮锐利。

      杨见鹿笑道:“哪里。父皇心怀天下、胸有江山,不同寻常百姓,自然不可拿寻常标准来束缚父皇。”

      圣上闻言,亦笑:“那就是怨了!”

      顿了一顿,忽而话锋一转,道:“朕听说,你有些年头,不曾去你母妃坟前上香了。”

      听说——听谁说?

      有人监视?

      杨见鹿一愣,须臾间,猜不透他此语用意。

      心下于是愈发慌乱。

      道:“母妃……毕竟有罪,儿臣幼时不懂,不曾想冲撞了父皇,如今懂事了,便不该……”

      “——若是朕说,她无罪呢?”

      半空中冷不丁刺出一句。

      语气平和,掷地有声。

      仿佛此刻,一语道破的,不是一个藏了十八年、活生生吞吃两条人命的真相。

      杨见鹿怔住了。

      无罪——

      他岂会不知,母亲无罪?!

      哪怕十八年来,人世间所有人,指着她冰凉的躯体,骂她千古毒妇、死有余辜——

      哪怕父皇厌恶,手足残害,百姓嘲讽——

      他永不会信!

      他知母亲蒙冤而死,更信母亲为人。

      只因他是母亲的孩子。

      ——然而,十八年来,杨见鹿从未同任何人申冤。

      母亲之罪,乃是遭人诬陷下毒、害死未出世的嫡子。

      将她打入冷宫、赐白绫的,是父皇。

      自母后流产,至母亲自缢,不过三日,莫说彻查,连一丝精力,亦未曾施舍于她。

      无人在意她的死。

      后宫众人,不过求风平浪静、保全自身,要一个结局。

      那年,他五岁,连替母亲收尸亦是妄想。

      他被过继至皇后身旁,于母后宫中长大两三岁,某一日,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原来那年那日,二哥一时兴起、拉着他去草木衰败的冷宫“探险”,其用意本就是要他亲眼看见母亲自缢。

      要一个五岁的孩子,亲眼看到母亲悬缢于房梁时紫红的脸,看到她因血管破裂而赤红的双眼,看到她痛苦地扭曲着的五官——什么都做不了。

      或是想吓疯他,或是想让他闯进去、借机造成他私闯禁地的表象——

      倘若如此,杨见鹿便成了一个废人,再不可能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但他没有。

      他哭了,无声,脸皱成一团,很丑,像小猴。

      ——还死死扯着二哥的衣角不松手。

      二哥年长他九岁,那时,竟硬是掰不开他的手。

      只好带他出去,道:

      今天的事,切勿对任何人说。

      ——没过几个月,二哥也死了。

      说也奇怪,自母亲死后,宫里几乎再也没添下一个皇子,多半都在襁褓中夭折。

      人们说,是母亲的冤魂在作祟。

      自那之后,父皇不再来见他,兴许嫌晦气。

      后来的一年内,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国库几乎吃空。

      母亲于是又多了一项罪名:阴魂不散。

      她无罪?

      这话自面前人口中漠然道出,杨见鹿只觉可笑至极。

      四方城内,谁人不知她无罪?

      可罪是陛下定的,谁人敢说她无罪?

      如今,十八年过去,轻飘飘一句无罪。

      还单单只当着他的面。

      装无辜吗?装给谁看?

      风动车帷。

      深吸一口气,杨见鹿心中默念沈照临的嘱托:

      “殿下切记,陛下平生最好面子,无论如何,千万不可触怒龙颜。”

      末了,他正色道:“倘若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然而,儿臣以为,父皇英明神武、明辨是非,而世间清者自清,若母妃果真无辜,必不会蒙冤数年。”

      ——连他自己也觉得虚伪至极。

      不冷不热一声笑,笑得杨见鹿愈发心慌。

      笑,究竟是满意,亦或是不满意?

      衣物轻微摩擦声传来。

      圣上似是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道:“逢年过节,还是该去上柱香,毕竟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于你有恩。”

      “谨遵父皇教诲。”心中巨石落地,他忙答。

      偷捂住心口,似是怕过快的心跳声泄露天机。

      咴——!

      正是此刻,倏地,驾前传来一声短促马鸣,马车随即停滞不前。

      只闻御前侍卫喝道:“大胆!圣驾之前,何人竟敢冲撞!”

      马车外传来一道尖声大叫:“圣驾?对喽,贫道找的便是圣驾!”

      听闻“贫道”二字,圣上神色登时有所和缓。

      手依旧按在腰间短剑上,朗声道:“来者何人?”

      “贫道无名无姓,天下鸟兽草木叫些什么,贫道便叫什么!”

      那老道呵呵怪笑一阵,一探身,怪叫一声,道:“好怪的味道!皇帝老儿,你驾中可有人同坐?”

      ——不妙。

      杨见鹿闻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哪里是什么怪道士,分明是有人有意为之!

      劝父皇留心之言尚未道出,陛下便已抬手,将那车帷掀起。

      车外侍卫会意,上前将那帷幕拉开。

      驾前,那老道红光满面、却衣着潦草,花白须发,而长相稀奇,眼高鼻低、人中奇短,仿佛一张圆脸上头是先长了一堆乱草般的须发,再将五官随意插空安置在了上头。

      一见杨见鹿面容,那老道顿时双眼一亮。

      “帝王之相!”他拍着膝盖跳起来,大叫道:“哎呀,当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帝王之相!头生九龙骨,早晚必显贵!”

      陛下面色即刻冷峻了些。

      杨见鹿急了,立刻道:“你这老道,喝醉了酒,在这里胡吣些什么妖言惑上!什么九龙骨,父皇如此,我等众儿臣,自然亦是如此,子随父相罢了,休拿这些怪力乱神之语蒙人!”

      “——接着说。”

      陛下道。

      老道左瞧瞧杨见鹿,右看看圣上,一努嘴,挤挤眼,故作神秘,道:“我瞧公子耳生反骨、性子急切,再加此九龙骨、命中显贵,怕是……哎呀,不说了,不说了!”

      圣上面色一冷,一侍卫见状,立刻拔剑,道:“不说,便是死路一条!”

      老道瞪大眼睛,“哎哟哎哟”叫了几声,道:“这是何苦!公子命中显贵反叛、如今又久居人下,自生反心!好你个皇帝老儿,贫道好心提醒你,你反倒命人拿刀逼我、要取我性命,好哇,好哇,贫道走就是了!”

      语毕,将身子一扭,足下竟顿生一阵青烟!

      烟散,那怪道士亦消失不见。

      众人皆错愕不已,只陛下一人,收回目光,冷冷开口,道:“下去。”

      对谁说,众人自是心知肚明。

      杨见鹿心自凉了半截,只敢垂首,喃喃道:“父皇……”

      “朕让你下去!”

      圣上怒喝一声。

      他心下早有预料,却依旧惊得浑身一颤。

      如同十八年前,那个亲眼见证母亲死去的孩童。

      晚风萧瑟,如万物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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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已缓更,感谢各位的喜爱。 羊始终坚信,羊笔下的人物,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所以爱着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也希望他们能够有更多人爱着。 一如简介中写的,这是一个有关真相的故事。 如果正在读这行字的你,也关怀着真相,就请把这个故事继续读下去吧>< 欢迎大家评论! 以及点点收藏,不会走丢…!羊爱大家!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