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二章·苍梧之野·真龙 ...
-
第三片鳞片中倒影出的情景,是一处灵堂。
莲生天生情感细腻,对外界的氛围和人的情绪变化有着敏锐的感知。这天,一位平日里待她和善的远房婶娘病逝了,丧礼上哭声一片。莲生虽然与那位婶娘不算特别亲近,但也被那种悲伤的氛围笼罩,心中莫名地感到一种空落落的、沉甸甸的难过,眼圈也红了。
她回到家,小声地跟母亲说:“娘,今天婶娘家里……我心里好难受,说不上来为什么。”
母亲正在为她准备点心,闻言停下手里的活,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傻姑娘,那不是你的难受。你是看到大家都在哭,被那种气氛吓到了,对不对?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悲伤。我们莲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身边有娘疼着,怎么会难受呢?来,尝尝娘新做的糕点,甜丝丝的,吃了就不难受了。”
母亲没有给她机会去分辨和确认自己那份真实的、虽然模糊但确实存在的悲伤。母亲用“你被吓到了”、“你只是饿了/累了/想多了”来轻易地替代和消解了她的真实感受。久而久之,莲生对自己内心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确定。当她感到不适时,她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是习惯性地等待母亲来为她的情绪命名和解读。如果母亲说她是开心的,那她一定就是开心的,即使内心深处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她细腻的情绪感知,因为无法从与外界的健康互动中得到确认和映照,逐渐变得混沌和麻木。
莲生站在黑龙的鳞片前,悲伤被淤堵的感受仿佛再次回到了她身体里,像一团沼泽一般淹没她的口鼻。
“这是我第一次当祭品,原来这仪式竟痛苦至此……”
这一切为什么还不结束,她的生命为什么还没结束。她都已经全身心地献祭自己了,按理来说,代表无上真理的鬼发天尊现在应该来接走她的性命,并还给她清白无罪的灵魂。
为什么她还在这里受苦?
“救赎不会发生在献祭中,无论是献祭你的幸福还是献祭你的生命,都只是无谓的牺牲而已。”月夕的神识之风在远处响起,“救赎只会发生在接纳中,世上没有任何人和力量能代替你接纳你自己,你的鬼发天尊和姜妤神尊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代替你来接纳你,我的女娲女姞妊好三女神也没有资格和能力代替你接纳你,我也没有这个资格和能力。莲生,只有你自己有资格接纳你自己。”
不待莲生辩驳,黑龙再次向莲生游来,她看见了一片极大的鳞片,倒映着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
莲生的老家在神恩河北岸的一座小城,这座小城位于云上郡的边界上。
五十年前,这里是前朝春身国的领土,春身国由凰族人建立,莲生听老人们说过,那时候凰族国教金乌神女教遍布九州,到处都是神女堂,人们可以在里面免费念书、免费拿药。
然而在莲生出生的时候,这座小城已经被划归大鄢王朝云上郡,后来又成了大川王朝云上郡,凰族建立的春身国已成了前朝往事,当年遍及大街小巷的神女堂也大多被打砸一空。
但莲生还是曾见过一些春身遗迹。在她小时候,家门口不远有一处尖尖的方石碑,上面刻着“华良春建交之纪”几个大字。那座方碑很漂亮,童年时的莲生很喜欢在上面爬来爬去。
方碑不远处有一座幸免于难的神女堂,后来被改建为道观,然而其中的侧殿里还是保留了女娲、女姞、妊好三位主神。莲生从小就觉得那座道观特别亲近,在里面待着有种回到家的安心。尽管母亲不喜欢她在那里玩耍,她仍然常偷偷前去。
虽然金乌神女教四十年前便被驱逐出北岸,教女们已是仙踪难寻,但小城里仍有正清教传播修仙之道。
莲生小时患过小儿麻痹,落了些腿疾,为了治腿疾,她曾认识了一个正清教的师父,与正清教有了交情。
她自小灵力高超,亲近一些抽象不可言说的感受,渴望寻得天道。及笄之后,她拜别母亲,想要拜入门下,求得修行之道。正清教不收女徒,不过她那师父私下告诉她,仍是有门路可走。
莲生于是按那师父的指点,鼓足勇气敲开了一扇暗门。
正清教的那位道长是个中年男人。他听完莲生的来意,眼神中带着一丝轻蔑,淡淡说道:“修道之路,玄奥艰深,非女子之柔弱心智所能领悟。我教正法,不传女弟子。”
莲生闻言如坠冰窟,但仍不甘心地追问:“难道女子就永远无法寻求真理吗?求大人指点迷津!”
道长沉吟片刻,目光在她尚显青涩的面容上打了个转,缓缓道:“也并非全无变通之路。若你真有向道之心,甘愿为真龙之道献身,倒有一处法门或可容你。合欢宗虽非我教正统,亦是调和阴阳、运转造化的一环。你若愿入合欢宗,以身为炉鼎,侍奉有道真修,助其精进,在阴阳交泰、元神相合之际,或可从真修的感悟中分得一丝真理的余光。这虽是条窄路,却也是女子唯一能稍窥天道的捷径了。”
莲生听得似懂非懂,但牺牲、奉献、唯一的路、真理余光这些词语却深深触动了她。她从小被教导,女子的价值在于奉献,能为更高尚的目标牺牲是无上的光荣。母亲也常说,一切为你好的安排,都是母亲的牺牲。
为了那无上智慧的真理,为了证明自己也能有所价值,为了那被允诺的寻求真理的唯一机会,莲生低下了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弟子……愿意。”她甚至觉得,如果母亲知道了她的这个决定,一定会为她的虔诚和牺牲精神而欣慰的。
黑龙摆尾游过,这片鳞片上所倒映的记忆也从莲生眼前远去,火山与火石重新回到了她的视野里。
那黑龙在远处看着莲生,似是想过来又不敢。火焰仍在侵蚀灵台,只是这山太庞大,一时之间火海虽然燃了起来,山却未毁。
黑龙与莲生彼此对望,莲生不自觉地流出泪来。
“你是谁?”莲生呼吸急促了起来,“你为何这样悲伤?”
那混乱的影像中,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有个孩子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是你,因你将我当怪物而悲伤。”
“你……”莲生痛苦道,“你这样活着,岂不就像是怪物一般么?”
霎时间,风平浪静,黑龙消失了。莲生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孩子。
“我的腿治好了么?”孩子问,“我的修行得正果了么?”
莲生摇摇头:“没有,都还没有。”
“娘原谅你了么?”
莲生有些难过:“我不晓得。或许我死了的消息传回去,她就原谅我了吧。”
“你原谅我了么?”
那孩子睁着眼睛看莲生。
“求你原谅我。”
莲生鼻子一酸,跪下来,不自禁地抱住那孩子。
“你爱我么?”小小的孩子在莲生怀中问道。
莲生的眼泪像是开了闸一样往下流。
似乎是在某个瞬间,她的意识被月夕的风吹动了,她的喉咙里总算蹦出来这几个字:
“我爱你。”
紫色的雷电终于安静了下来,莲生的灵台中出现了片刻静谧,那些焦黑干裂的火山不再喷出灼烧人心岩浆,天空也不再落下火石。巨大的山体和岩石仍然粗砺,但在看不见的地方,有雪白的菌丝生长,将冷硬的岩石化为柔软土壤。
所有的这一切,化成了一只看上去有些怪异的无垠之杯,它不是月夕见过的任何一种无垠之杯的模样,不像吊床、不像宝盆、也不像酒杯,但它确实是有效的。莲生的神识和那个孩子相拥在一起被,这只由火山和砺石化成的无垠之杯温柔地裹住,而那条由残肢拼接而成的咆哮黑龙再也没出现。
耳边响起了探灵针疯狂摆荡的声音,莲生睁开眼,看到自己仍被绑在日晷上,而月夕牢牢牵着她的手,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莲生想张嘴说话,然而丝毫没力气。太痛了,方才在灵台中经历的一切,和死过一次没有区别。如果不是全身上下的痛感如此强烈,她真不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原来人竟然可以在经历了这样的痛苦下,仍然得到活着的机会么?
然而,有些东西确然是死了——那条耗费她无数心神锁在自己灵台之中的残肢拼成的黑龙,连同一半的她自己,实实在在地死于方才的灵台交锋。以至于她都无法理解,这个没跟随着一起死去的自己、这个令她陌生到感觉不是自己的自己,究竟算什么。
算重生么?
月夕捏住她的手,轻声说道:“跟我念。”
莲生不觉得自己的嗓子还有力气念出什么完整的音节,但她仍然顺着月夕的话,气若游丝般一句一句地念了出来:
“在我眼前的鸟与蛇——
愿你们被清定棱镜的光芒照拂,得以看见彼此;
愿你们被无垠之杯的广博接纳,得以接纳彼此;
愿你们被金线甲的金线联结,愿你们的神识彼此理解。”
野鸡和黑蛇不知何时追着月夕来到了山洞里,此时,随着月夕和莲生的唱诵声,一道流光溢彩的长桥出现在野鸡和黑蛇之间。
野鸡率先发出咕咕声,黑蛇也不断发出嘶嘶声。
几乎是眨眼之间,这只五彩斑斓的漂亮野鸡的腹部燃起了一点火星,火星越烧越烈,最后吞噬了整个身体。
火焰腾空而起,沿着地面迅速蔓延,很快沿着两侧洞壁爬了上去。不到一息,火焰已窜上洞顶。重重火线交织,竟然烧出了一只凤凰的形状。
莲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摄人心魄的大火,燃烧得那么华丽庄严,隐隐有些神祗的意味。
莲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这些火焰扑闪跳动得太厉害了,竟仿佛要离开火油和洞壁,腾空而起——!
洞壁两侧的火焰越跳越烈,终于挣脱了火油的束缚。只见一只巨大无朋的凰鸟振翅而起,从山洞顶部的空隙飞了出去,盘旋在苍梧之野的上空。
随后,山洞里的黑蛇蓦地吐出了白丝,不断缠绕,片刻便成了一个包裹住自己的巨大丝茧。
丝茧破开小口,一只与凰鸟等同大小的天虫从中钻了出来,它拥有与方才那条黑蛇一模一样的黑色腹部,然而背上长出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它轻轻展翅,便飞到了半空中的凰鸟旁边。
“真龙——”莲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它明明看上去就是一只蚕蛾,一只巨大的拥有蛇身和翅膀的蚕蛾。”
“野生天虫的体型原本就是和凰鸟一样庞大的,而且羽化成蛾后的翅膀是确实可以飞翔于九天之上的。被虜役驯化后的天虫身形变得瘦小了数万倍,翅膀也成了纯粹的装饰,不再能真的飞起来。”月夕说道,“但现在你眼前这位,是货真价实没被虜役过的野生真龙。”
龙与凰在九嶷山上空互相追逐嬉戏,投下巨大的光影。
莲生喃喃:“蛇身有翼,可翱翔于九天,这竟然是真的——龙!”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和月夕握在一起的手:“这竟然是我召唤出来的么?”
月夕摇头:“不是召唤,我们只是为它们搭建了神识之桥,它们彼此放下自负与多疑坦诚相待,才能互相学会对方的秘密。”
莲生恍然:“原来那条龙道,是为了豢养真龙而建的么?”
“不是豢养。是小蛇和小鸟自己有了愿望,小蛇渴望学会飞翔,小鸟渴望学会蜕皮。上古的凰族祭司路过森林,为它们当翻译来满足它们的愿望。然后她给长出翅膀的小蛇取名叫龙,给学会蜕皮新生的小鸟取名叫凰。那条龙道,是为了庇护正在化形的它们而建立的安全所。”月夕从怀里掏出帛书,翻到结尾递给莲生:“你看,这卷帛书最后写着呢。”
莲生一目十行:“从前天地初开,山川之间栖息万物,鸟者翱翔九天,蛇者游弋八荒,互不相交。久而久之,天地灵气愈浓,鸟羡蛇之深邃,蛇慕鸟之开阔,鸟与蛇终倦于孤傲,愿放下偏见,彼此学习。
“然蛇鸟语言不通,互不理解。此时路过一名女子,乃是凰族的金乌神女教祭司,名唤姬嫘祭司。姬嫘祭司通晓万灵之语,不求不助,有求必应,遂欣然应允成为蛇与鸟的沟通之桥。
“蛇于是站在神识之桥上问鸟:‘汝翼轻如云霓,如何使吾得其法?’
“鸟笑曰:‘观天地四季之转,融风云日月之意,当能得其术。’
“姬嫘祭司为蛇建龙道,庇护其化蛹。蛇遂苦学,感灵气流转,羽化生翼,翱翔山河间,既非鸟亦非蛇,成蚕之形。蚕者,真龙之初现也。野蚕体壮如龙,吐丝化茧,纳灵气于天地,蓄美于万物。
“然恶蛟横空,阴险狡诈,自称龙类。蛟身粗鄙,未得灵气,却妄想以欺夺伪造真龙之姿。蛟言:‘成龙者,需集百兽之精——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鳞、蛇身,缝合成形,方为真龙。’其言虚妄,蒙骗信众无数。
“信众求蛟示神迹,蛟恐无法彰显神力,遂抓真龙蚕,迫蚕吐丝,展现以光华灵彩。众人见蛟展丝,以为神迹,无知拜服。蚕被虜役,吐尽灵丝,体缩瘦小,成今之蚕蛾,隐居桑田之间。蛟假龙之形,伪善暴虐,终因无灵气败亡于天地,信众方知上当。”
“别念诗了!我都快被打没气了!”山洞角落突然响起月灼的吼声,“快来帮帮我!”
她满脸是血,手中的长戈都已经裂开了豁口。
朱进男自打吸了那几个凰族少男的元神以后,就仿佛一只暴走的黑猩猩,力大无穷。月灼一直试图将朱进男引出洞外,外面有她们埋伏好的军武学女和春晖帮,更好打配合,但朱进男丝毫不上当。月灼只得一边躲着他跑、一边清理虾行阵中的正清教弟子,杀了个七七八八,但她仍然无法与朱进男正面抗衡,被打得抱头逃窜。
但是朱进男并不是一直气势凌人,每隔一炷香,他都会明显地气息衰弱下来,但只要月灼一上去打算落井下石,他就会掏出一颗丹丸吞下,然后再次迅速地变得锐不可当。
月灼的所有机巧小聪明都毫无用武之地,叫军武学女进来围殴也没用,山洞内人多并不占优势,她尚且有躲闪之力,其她人更不是朱进男对手。
只不过,饶是朱进男再古井无波,当凰鸟与天虫盘旋于山洞上方时,他仍然不得不分神仰头看去。
“怎么可能,她们竟然能够化龙?”朱进男喃喃自语,“不对,这肯定是被我教封印的妖兽,她们破除了封印放出了妖兽!”
此刻朱进男后背空门大敞,然而月灼已经没剩什么力气,她全身都是血窟窿。
远处的月夕听到呼救声望过来,被月灼的惨状吓了一跳,连忙仰头咕咕唤道:“凰鸟!请助力于我!”
一个黑压压的巨大身影从上方靠近,携带着漫身火光。月灼趁朱进男呆愣的瞬间,握紧手中长戈,整个人合身扑了上去。
“阿灼!快点让开!”月夕惊叫。
然而月灼只是攥紧长戈,压上自己全身重量,想要将戈刃捅入了朱进男的后心。
巨大的火光从上空直冲而下,那是刚刚诞生的凰鸟,在发出愤怒的尖啸。
朱进男察觉到了身后月灼的进攻,想要回身格挡,然而身后的尖啸令他无暇分身,他再次拽起曾用来吸食凰族少男元神的丝线,运起内力将丝线两端同时抛向身后的月灼和身前的凰鸟。
“把你们的元神上供给我吧,凤族妖孽!”朱进男桀桀笑道,“无上炁增!”
“阿灼快跑!快跑开!”月夕匆匆跑过来。
然而月灼丝毫没有躲开,迎着铺面而来的火光直直撞向朱进男,就在月灼从后方将长戈戈刃捅穿朱进男的后心之时,凰鸟从前方掠下,一口咬掉了朱进男的头颅。
原本已经挨上月灼的丝线被凰鸟周身的火光点燃烧毁,凰鸟重新振翅,飞向高空。
“阿灼,你怎么不跑?”朱进男轰然倒下的尸体旁,月夕跑上前一把抱住月灼,好在月灼没被烧焦,只有头发被燎断了几根,“幸好幸好,我还以为凰鸟要喷火把朱进男烧死,我真怕连你也一起被烧了。”
“凰鸟可能原本是打算喷火烧死朱进男的,看我不肯走才改成了叼走脑袋。”月灼瘫倒在地,“至于我为什么不肯走……我没力气了,月夕,最后的这一点力气,在跑开和杀朱进男之间选择,我一定要杀了朱进男。”
---------
与正清教的战斗终于结束的时候,十里之外的村子中央的舞台上,尽管月灼月夕被困在山洞中无法前来,红娉的第三场演出《囚天虫》仍然在村口的戏台上按时出演:
“鬼发砍断了扶桑神树,斩断了通天路,
地面上的万灵同悲,一片愁云惨雾,
鬼发却不管别人哭,只看那断掉的树,
那断掉的树上还有一条虫,对惊天之变懵懵懂懂。”
“那天虫以扶桑叶为食,时候到了便化龙,
可惜它此时还年纪幼,什么伟力都没有,
鬼发将天虫虜回家,从此开始虜役它,
天虫世世代代沦为吐丝工,到死丝方尽,
鬼发则篡夺了天虫之名,假装自己是真龙。”
台下的观众纷纷义愤填膺:“鬼发老儿无耻之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