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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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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一事,轰动一时。
群医圣地夕杉谷,掌门十年前两名爱徒失踪,多年寻觅无果,却在不久前,找到了大弟子。
——坟冢。
另外一个,至今生死不明。但,江湖众人心里都有一个未曾说出来的论断:不如说是尸骨未存。
费尽心思百般找寻,就得这种结果,真是令人唏嘘。
“谁说不是。那小弟子年纪轻轻,不过十三岁,现在十年了,如果活着,都有二十三了。”
“这……不曾自己回来,不是死了是什么?可林掌门却……”
另一人一拍大腿:“人之常情,不难理解。换谁谁愿意承认?找不着还留个念想。”
“也,也对。”那人点头叹了声。
“各位,慢用,说话慢些,小心呛着。”江烟笑着,悠悠为他们递上一壶茶,明明阳光明媚,她又面带微笑,却从她的笑容里感觉不到任何温情。
大抵是因为江烟的瞳孔天生比常人都淡些,所以看起来会觉得有些寡淡冷漠。
那些人都熟悉了她这幅模样,笑呵呵接过热茶:“多谢江姑娘了,倒是难得喝你泡的茶。”
“哎呦,真烫。”
“你懂啥,茶就要这样。”
“就是嘞,热得好,况且是江姑娘亲自沏的,你不喝别喝了,给我。”
“那不行,去去去!”
江烟浅浅一笑,在喧闹中转过身,走进医馆,径直去了二楼。她倚着窗,目光虚虚落入远山重重,小镇炊烟渐起,一片夕阳余晖之中。
她最近也听闻了那些江湖传言。
故而忆起些前尘往事,旧梦缠身。
江烟朦胧着眼,手搭在脸上,低叹道:“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师姐,又是一年春。”
常道离别之痛,痛彻心扉,可江烟十年未觉。
今日忽然听见旧人的消息,一切便如抽丝般细密长久地痛起来,一点一点剥出血淋淋的伤疤,当年的伤,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
十年,竟然这么久了,还以为是昨天。
江烟三年前漂泊到这座小镇,住进一位老大夫的医馆,平日里帮忙搭把手,采采草药,就当她的住宿费用。
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
她一直不觉得江南有师姐说得那般好,是世外桃源,也不像诗句中那般优美,令人向往。她来到这里,只觉得这也不过又是一处寻常人间。
师姐为什么那么喜欢?
小镇四面环山,葱翠幽绿,多雨,所以空气湿漉漉的,总带着令人难耐的潮湿和烦闷。那山水虽美,看久了也难免多愁思忧伤。
她不喜欢。
那时江烟说完,师姐就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着,声音温温柔柔的:“因为阿烟是自由的鸟,向往高天,喜欢自由潇洒,有大侠之气。但师姐不一样呀,师姐就喜欢小桥流水,炊烟人家,生于斯长于斯,这辈子都喜欢的。”
“诶!”
秦老大夫在楼下又喊她了,“小烟呐,帮忙给抓个药,第三排最上面那个,小时够不着,你来一下!不用管是啥,也不用看方子,你看不懂也不认得药,够一下就行!”
江烟一顿,扬声道,“知道了,就来。”
这十年物是人非,即便是曾经的熟人也不会再认出江烟,她不再穿得鲜红,反而爱一身素白,不再锋芒毕露,反而悠哉悠哉,事事云淡风轻。
江烟想,这些年,她也算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师姐会喜欢这里。
确实很有意思。
小时是秦老大夫捡的弃婴,看他可怜便收做药童,跟着他学医。七八岁的小孩,扎着两个冲天辫,跑起来一抖一抖。
分明是个娃娃,却板着脸一本正经:“江姐姐,那个,有点高,我试着踩凳子也没抓到,帮帮我。”
江烟抬手直接把抽屉整个拿下来:“喏,要抓多少你看,我就不插手了。”
小时脆生生道:“谢谢姐姐。”
“诶。”江烟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心想,我也到能给人当姐姐的年纪了?
咚咚咚!
“诶!你干什么呢这人!”
“哪来的泼皮?”
门口一阵乱糟糟之声,江烟转头看去,只见三个衣衫破旧的大汉,粗手粗脚,虎背熊腰,腰间皆挎着横刀,刀上有豁口,却没有锈迹,显然是常年经历腥风血雨。
是三个江湖人。
江烟慢慢推开门,站在医馆门口:“买药还是看病?”
众人齐刷刷看她,然后又去看那三个,江姑娘瘦瘦的,白净漂亮,可在那三个大汉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何况他们还有刀,她怎么有勇气挡在那的?
“哪来的小娘子,长得倒是好。”为首那人视线毫不客气地在江烟身上扫过,嘴角勾出弧度,“我们来找人!见没见过这个人?”
他亮出一张人像,画中人眉眼冷冽精致,即便是粗糙的画技,也不难看出是个贵公子,冷美人。
江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没见过,各位去别处寻吧。”
“……真的?”另一个狐疑地问。
江烟还是道:“没见过。”
“你仔细看了吗?”第三个大汉脸上有道疤,最是凶神恶煞,语气也最冲,“再好好看看,到底有没有,骗我们的话,你这个医馆就别要了!”
“怎么说话呢?江姑娘都说没了,怎么还问?”刚刚那个喝了江烟沏的茶的男子不贫地说了句,“也太咄咄逼人……”
啪!
那刀疤脸双目一瞪,扬手劈去!他有武功在身,一般人根本躲闪不及,只见这一下马上就要落在那人身上,却在下一刻与一双泛着寒气的手相抵,被稳稳接住。
是江烟。
没有人看见江烟是怎么闪到那人面前的,就像没有人知道江烟是如何接下这仿佛千钧的一记。
男子咽了咽口水,没从惊恐中缓过神,干巴巴道:“江,江姑娘威武啊。”说完,他踉跄一下,连滚带爬地躲到人群里。
江烟深吸两口气,压下心中烦闷,收回手掌,刀疤脸本正又惊又怒,却突然一股钻心痛意自手掌蔓延至心尖,整个手臂就像瞬间落入冰窟一样,他惨叫一声,按着右手倒地挣扎:“毒,是毒!你用毒!”
江烟从他身上跨过去,走回医馆,冷冷甩下一句:“半个时辰后手就废了,还不快滚。”
他们面面相觑,滚了。
最近闹事的人有点多。秦大夫摸着胡子问:“小烟呐,没事儿吧?”
江烟懒懒道:“没。”
小时道:“江姐姐厉害着呢,天下第一,不管是什么坏人都可以打跑的。”
江烟看他一眼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儿童心性,天真话语,倒是烂漫。曾几何时她也这样想过,觉得天下无事不可为,无事不可平,可到最后,故人故事,都成了一捧漏水的回忆,连抓都抓不到。
待夕阳西下,人渐渐散去,医馆也到了关门的时候,老秦打扫着药材残渣,收拾各种东西,小时给他搭手。
老秦絮絮叨叨:“最近怎么这么多江湖人?唉,幸好没给我医馆砸了,小烟,真是多亏你了……”
“小意思,”江烟托着下巴,浅淡的眸子扫过老秦身后的药柜,“再教我认认药材,怎么样?”
“……”老秦面色一变,一脸菜色,“你还要学?”
“嗯哼。”
小时说话毫无波澜:“啊,夭寿啦。”
这方面江烟实在没天赋。如果说有的人对人脸盲,那她就是对药材脸盲,对着书看都分不清。不仅如此,她还背不下来那些药方,不知道哪个对哪个。
如果告诉江湖上的人,夕杉谷掌门二弟子是个大药不识几个的家伙,大概没人会相信。毕竟不认得药材,怎么能当掌门弟子呢?
但江烟就是那个另类。
她虽然学医没天赋,却在内功心法的修习上天赋异禀,一骑绝尘,只消看上两眼,学上一遍,便能触类旁通。
师姐说,她这是天生的根骨惊奇,习武的好苗子,一日就抵人家一月了,要不去大门派练剑吧。
可她不想离开师姐和师傅,也不想吃练剑的苦,于是仗着年幼撒娇耍赖:“不去不去,不学不练,我就是想留在夕杉谷,不需要学那些,照样可以保护师姐!”
天真的狂言。
江烟一哂,默默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液清透,在杯中晃晃荡荡,冉冉生烟,她从中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囫囵一饮而尽。
江烟很清楚,她浪费了那段安宁的时光,于是那时没吃的苦,要在日后千倍百倍地偿还回来。
可用失去至亲的代价,换一个人的成长与醒悟,是不是太过残忍。
江烟眯着眼往后仰,两只胳膊朝后撑在柜台,腿伸着,挡在了老秦的前面,老秦不轻不重地踢了脚:“诶诶诶,腿咋那么长?姑娘家家的,收着点。”
江烟半死不活地抽回腿,拉长声音:“噢——”
“唉,你……行行行,”老秦痛心疾首地摇头,终于放弃,“教你就教你,别一副死样子。”
小时“噫!”了声。
江烟“唰”得撑正身子:“谢过老师傅!”
“什么老师傅,老老实实喊声师傅不行吗……”
人间烟火气,一点一点抚平伤痛,她就这样在这里过了三年。
只是江南的花开后还是凋谢,十多年前飞走的那只燕子再也没飞回来过。师姐说,这是她长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