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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水月破江湖英豪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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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这几日,苏厌山与孟尘一直待在客栈。他的伤逐渐恢复,但脾气依旧古怪得不行。孟尘只觉得苏厌山醒着比昏迷还难伺候。
“喂,会使剑吗?”
孟尘刚推开门,还未走进去,苏厌山便问道。
孟尘将门关好,见苏厌山坐在桌前,上衣半敞,低头检查被绷带包裹的左肩。
尽管此人还是少年模样,但常年的修炼与磨砺,使其若千里之驹,身躯凛凛,骨健筋强。
孟尘偏过头道:“孟庄不允练剑,你并非不知。”
注意到孟尘的动作,苏厌山也不避,依旧敞着衣襟。“你的包扎技术,有待改进。”他用右手指指肩头的伤,“想来,少庄主是从未伺候过人的,也没受过什么伤。”
孟尘此人,说他温良,其实谈不上,不过总归是个好脾性的。虽不及江湖人的飒爽英姿,但也是流风回雪,翩翩少年。
苏厌山正想得出神,却听见对方低笑。他见孟尘笑着将手中黑布放到桌上,不明所以。“你笑什么?你的包扎手法确实不行,力道却是十足。”
“你这说话风格,在江湖上很招人厌吧?”
招人厌的确是实话,但与说话风格无关。苏厌山在江湖以鬼面示人,向来杀人如麻,可谓是臭名昭著,人人闻之色变,想取他人头者遍布江湖。
孟尘道:“看来江湖传闻也不可尽信。你并非不善言辞。”苏厌山疑惑地看他,他不紧不慢接着道:“讽人的功夫,你也是有一套的。”
苏厌山哼一声。以往他最厌烦与人废话,毕竟他接触的都是将死之人,没什么可多说的,一剑封喉便是。在水月山时,他与师父交谈甚少,与同门师兄弟也毫无情义可言,自然缄口不言。
不知孟尘出于什么目的,反正就是救下了他。虽说二人此前陌路,但苏厌山卧床养伤这段时间,孟尘可谓寸步不离。
养伤总是很无聊的,他便有意无意地会与孟尘搭话。不知怎的,二人越来越爱逞口舌之快,每当苏厌山见孟尘噎住话头,就笑得眉眼弯弯。
“过誉。少庄主不也挺喜欢与鄙人唇枪舌战吗?”苏厌山慢慢将手覆到孟尘手上。
这是拿惯了笔、抚惯了琴的手,与他常年握剑的手大相径庭。苏厌山的手骨节分明,却一眼便知劲瘦有力。而孟尘的手修长清濯,虽不若古人所言的“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但将其握在手心,却也别有一番滋味,总能在指缝间捕捉到那一丝书卷气。
孟尘瞥一眼苏厌山的手,将自己的手抽回,将黑布推到苏厌山面前:“把你的剑裹好,我们要走了。”
苏厌山笑道:“还留着剑做什么……罢了,我听你的便是。”
孟尘怪道:“你们闯江湖的向来剑不离手,更何况你呢。”
苏厌山:“水月山被屠,我已经是自由身,不是江湖人了。”
“不论是不是江湖人,你的剑都要收好。”孟尘道,“我之所以没有将剑丢在江边,为的是有备无患。我已派人在江边放了一具与你身形相似的尸体,从此以后,你在江湖就是个死人了。”
苏厌山眯起眼,打量着孟尘。毕竟,剑在人在,剑碎人亡。倘若完好无损的卸天剑被人瞧见,确实麻烦。
“走吧,回孟庄。”
槡城是个好地方,众水汇聚流入大江,风云开阖,烟淡水阔。孟庄坐落于远离市井之地,其所在的平地被低矮丘陵环绕,三面环山向东开口,往北几十里便是湛湛长江。
孟尘与苏厌山站在矮树旁,二人前方便是孟庄大门。
孟尘手中是被黑布包住了的卸天剑,他看着苏厌山迟疑的目光,不禁唇角微扬。
“笑什么?”苏厌山恼道。
孟尘轻咳一声,一本正经:“是吗,我笑了吗。”
苏厌山别开脸,不想看他那副嘴脸。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是被此人骗来孟庄的。“停下来做什么。”
孟尘计谋得逞,自然笑得开怀,觉得这人实在好玩。他故作夸张道:“我还以为你后悔了,才站在这里这么久。”
肩膀被撞了一下,孟尘哈哈笑起来,苏厌山抱臂不语,只让孟尘拉着他的衣袖带着他走。
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苏厌山发现孟尘是个明朗又不失温和的少年,至少这几日下来,还算愉快。
看着二人衣袂相连,苏厌山有些怔,突然甩开孟尘的手。刚一动作,苏厌山就又后悔了。但为时已晚,孟尘感到一股力将自己的手挣开。他看着自己的手,又将目光投向苏厌山。
苏厌山故作镇定道:“我自己走便可,省得给人看见了说不明白。”
苏厌山脸上的表情到底还是不太自然,孟尘也再言语,只是轻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继续往孟庄走。
各怀心思的二人来到孟庄大门下,守门的小厮已经敞开大门恭迎孟尘。
“少庄主,您回来啦!”小厮小跑到孟尘跟前,行过礼,眼角余光却看见自家少庄主后面还跟着名俊美少年,第一眼只觉阴骘,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孟尘见小厮有些畏惧苏厌山,笑道:“嗯,我回来了。这是我请来的客卿,不用怕。”言罢交代了些事情,带苏厌山进门了。
苏厌山跟在孟尘后面,嗤笑道:“他当然害怕。我闯江湖多年,身上杀气甚重。普通人见到我,没有不怕的。”
孟尘很配合地点头。苏厌山怪道:“你不怕我?”
孟尘鲜少在江湖出没,尽管他知道江湖人手上都是沾过鲜血的,但此时此刻听苏厌山云淡风轻地讲出来,难免不寒而栗。
他不是感受不到苏厌山身上的杀气。但要问怕不怕,自然是不怕的。毕竟在他眼中,苏厌山也不算什么阴狠毒辣之辈。
孟尘摇头,一脸诚恳:“我确实不怕。”
苏厌山瞥他一眼。孟尘镇定自若,对上他的眼睛。
江湖人心险恶,近年来更是风雨飘摇。苏厌山八岁被迫下山替师父杀人,浴血多年,步步谨慎才活到如今。苏厌山所见的人,都是阴狠毒辣、狡诈多疑的。而孟尘,确实并非纯良之人,他精于算计、满腹城府,但当苏厌山与他对视时,他的眼眸依然纯粹到有如万水千山身披青霜,只等一个远行多年后归来的人。
就是这双眼睛,多年以后,苏厌山再回忆起来,仍觉心动。
苏厌山别开眼,重重拍了一下孟尘的肩,点头赞许道:“少年好魄力,能成大器。”顿了顿,他问:“之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何事?”
“你为何带我来孟庄?”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孟庄缺一个来自江湖的客卿?
“捡灯之恩,如同再造。”孟尘声音很轻。苏厌山没听清,凑过去道:“你说什么?”
孟尘笑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苏厌山跟着孟尘来到一处院落,景致是极好的,看上去不像客房所在,倒像是——
苏厌山用余光扫了眼孟尘。
孟尘拉住苏厌山的手腕带他往外走,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的院子,你刚才看到的是我的卧房。你的住房是旁边那间。”
苏厌山嘁了一句。“你房里书卷画纸之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文弱书生,谁能看出你出身武功世家。”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怎和你一个院子,这不太合适吧。”
孟尘依旧是那样的语气,不紧不慢,温温和和。“我不喜欢棍棒,便选择在笔墨上下功夫。我不是闯荡江湖的,没必要学太多招式。”
他推开屋子的门让苏厌山进去,屋内早已吩咐下人布置过,该有的都有了。
苏厌山转一圈,叹道:“真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前些天我还人人喊打,如今却受到这般待遇。”
他看到新奇的玩意儿便拿起来瞧:“你们孟庄莫不是做黑生意发家的,这装潢要不少钱吧。江湖上的歹徒整日烧杀抢掠,怎么没抢到你们头上。”
孟尘颇感头疼。此人性情喜怒无常,没想到说话也这般口无遮拦,真真是江湖中人的一贯风格了。
“孟庄重建,靠的是我父亲和路伯。是他们苦心经营才换来今日的孟庄。至于江湖歹徒,他们毕竟是江湖上的人。孟庄向来不与江湖人接触,自然不会有什么争端。”
孟尘沉默一瞬,心底暗自嘲道:以后或许就不同了。
“……好了,屋子你看完了,你先歇着,我去见父亲。”孟尘言罢便转身离去。
少年的背影映在苏厌山眼眸,随即消失不见。
苏厌山见四下无人,便悄无声息地来到孟尘卧房门口。他没有犹豫,直接推开门。架上整整齐齐放着书卷,一边是诗词歌赋,一边是武功典籍,但都是孟庄的棍法与拳法,还有些经商之道。
苏厌山一路看过去,只觉孟尘过得真是死板又无趣。守在一方天地,翻着泛黄的书册,是何等的寂寞。
苏厌山拿起笔,沾了墨,在每一册书里都画了点东西。
做完这些,苏厌山放下笔,正欲离去,目光又被桌前的物件吸引。
是一盏花灯,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花灯颜色褪了许多,莲色在老旧的黄中若隐若现,灯身有个焦黑的窟窿,大约是不小心掉到地上,被里头的烛火烧穿了。
苏厌山捧起花灯,透过窟窿看到花灯里的构造。支架也被摔坏,断成两截,如今被孟尘用特定的方式撑起。
这孟尘,怎么偏偏留一盏旧花灯呢?苏厌山想了想,本着尊重每个人癖好的心思,将花灯放回原位。在孟庄如此无趣,有个漂亮的小玩意儿留着看,也能解乏。
没在孟尘房中找到有用的东西,苏厌山便将门关上,坐在院中思索着以后的路。
他不相信孟尘对他是什么倾盖如故,他更觉得孟尘是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相同的,苏厌山也只是想借孟尘得到自己想要的罢了。
如今,他在江湖上已是死人,除了孟尘,没人知道他还活着。他必须等过一段时间,至少等到风波平息,再重新现身江湖。到那时他自会改头换面,做一个潇洒快意的普通人。
这段时间,待在孟庄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孟尘要江湖令也好,要他教授一身武功也好,他都不以为意。这些东西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苏厌山甩甩脑袋,满意地点点头,将卸天上缠着的布条扯开,凝视着这柄跟随他十年的长剑。
剑是好剑,不过应该用不上了。
这边孟尘已经到了前厅。孟之坐在上座,看不出是喜是怒。孟尘行过礼,道:“父亲。”
孟之身旁的段长老朝孟尘又是努嘴又是比划,示意孟尘主动交代事情经过。
孟尘明白父亲的不悦,便道:“讨伐水月一事,孩儿已经处理好。山下的平民伤亡也悉数了解,总体来看,并无大碍。”
孟之抿了口茶,“嗯。”
孟尘继续道:“孩儿请来了一位客卿,教导师兄弟们武功。”
孟之终于放下茶杯,茶碟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响声,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尘儿,我说过,不是必要的话,不要同江湖人有过多牵扯。那客卿,是江湖人吧。”
语气是笃定的。孟尘道:“父亲,我有分寸。”
孟尘鲜少会反抗孟之的意愿,他方才的话,让在场的长老师兄弟大气不敢喘。孟之起身挥手,示意众人都下去。
段长老带着一众弟子离开前厅,顺便踢开了几个在门口扒拉着观望的小弟子。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父子二人。孟之走下去,对孟尘语重心长道:“尘儿,江湖上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插手的。江湖上的人,我们能离多远离多远。”
孟尘没有回话,藏在袖中的手攥成拳。
孟之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道:“你说的那个客卿,你要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孟尘闻言有些诧异,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孟之。
“只要他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你们做朋友,也可以。”孟之看向窗外。“我不允许你和江湖上的人接触,也是为你好。”
孟尘低垂眼眸,长睫微颤。
远处的矮山重重叠叠,河水蜿蜒流淌,看上去一切平静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