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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斯人已去生死两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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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尘取下挂在树枝的暖灯,回头朝苏厌山道:“跟我来。”苏厌山放下笔,将墨盖好,道:“去哪儿?”
孟尘走在前头,并没有回答。苏厌山不明所以地跟着,直到走到小径拐角处,见到那砖瓦青青的祠堂,才知道孟尘带他来了哪里。
苏厌山道:“怎么带我来这里。我一个小小客卿,进不去吧。”
孟尘道:“进得去。”
苏厌山问:“我进去做什么?”
孟尘不欲多言,拉过苏厌山的手,带他进了祠堂。
这祠堂并非是寻常斗拱交错的造型,其内部亦别具一格。夜色中烛火摇摇,却无肃穆之感,颇有些寂寥。而供桌上——只有一座灵位。
孟尘轻轻跪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苏厌山见孟尘跪了,也马上跪下。尽管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跪。
恰恰此时,祠堂内无端刮起了一阵风。孟尘始终低垂眼眸,波澜不惊。苏厌山亦不曾抬眼,不明白孟尘到底是何用意。他最想知道的是,那灵位供奉的是何许人也。
沉默片刻,孟尘抬起头,注视着灵位,轻声道:“这是我母亲。”
苏厌山抿唇。
孟尘拉着他的手,起身,声音低哑,娓娓道来。母亲离世已有十一载。在孟尘模糊的记忆中,她的面庞始终清晰。
那时,孟尘年岁尚小,父亲与母亲恩爱有加。孟尘还有位同岁的兄长,是母亲收的养子。那段时光之美好,是孟尘记忆中最柔和的一段。
只是,如今的孟尘回过头,这段回忆已然模糊。孟尘忘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一夜,许多人闯进孟庄,见人就杀。师兄师姐们不愿离去,苦守庄前。孟尘见到那些人双手掐诀,甚至不用拔剑,就杀死了庄内之人。
孟之带他们从小道逃离,母亲让养子先走。树林漆黑,昏天暗地,那养子哭泣着不愿离去,孟之便带他先行一步。夫人将孟尘藏匿在矮树下的浅坑,追了上去。
孟尘不知在他蜷缩于坑中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听不见厮杀声,他才颤抖着爬出来。孟尘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并没有。孟尘走得双腿打颤,眼前发黑,终于见到了孟之。他看见母亲靠在父亲怀中,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孟之泪流不止,捂着头,没有说一句话。夫人血泪相交,双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却无法说出一字,终是死不瞑目。
那是他与母亲见的最后一面。
修者们一把火烧了孟庄。在这场浩劫之中活下来的,只有孟之与孟尘,段长老与三位师兄。孟尘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屠孟庄,只知道,有许多人,他再也见不到了。
在路伯的帮助下,孟之重振旗鼓,在槡城建了新的孟庄,安顿了所有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亲人的乡亲。只是那些逝去的生命,再也无法回来。
“父亲为母亲立了灵位,这个祠堂,是他专门为母亲修的。”孟尘叹息着说完最后一句,将手轻轻放在桌上。
苏厌山凝望供桌上的灵牌。灵牌上刻着孟尘母亲的名讳,还有生卒年月。
白玉箫。
孟尘道:“孟庄重建后,我大病了一场。自此,我没有一刻不想知道那场屠杀背后的真相,没有一刻不想到江湖中去。可偏偏父亲此后愈加不愿意与江湖有关联,恨不得彻底远离江湖纷扰。
“如果我不曾见过凡人忍辱负重,修者颐指气使,妖魔横行霸道,天神高高在上。”孟尘淡淡地说,“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凡人,不曾无端受难,或许我也会像他们那样,再不过,像父亲那样。”
苏厌山默然。孟尘说的那些,他何尝不知。冥冥中他觉得,孟庄被屠一事,绝不简单。他喃喃道:“那些修者为何对孟庄下手?”
孟尘摇头。“孟庄重建后,常有人来孟庄寻我父亲。他们似乎是自贯月堂来的修者,父亲不得不好言相待。他们像是在兴师问罪。”
“可是,问什么罪呢?”孟尘道,“就算他们要问父亲的罪责,那为何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依旧要不时来孟庄寻我父亲?”
苏厌山抱臂,思索片刻道:“孟庄被屠,是那个门派做的?”
孟尘攥紧拳,闭上眼,道:“江湖散修,无门无派。”
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倘若是哪个门派所为,那还能有线索往下查。江湖散修,无门无派,那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孟庄向来不参与江湖纷争,又如何会与修者结下如此仇怨?又或者,是孟庄里有什么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二人从祠堂出来时,夜色已经浓了。桑荷在院内等候,见到二人,毕恭毕敬地上前,道:“少庄主,晚膳已经在桌上了,还是热的。”
孟尘颔首。桑荷站在一旁,似乎还有话要说。苏厌山看他这拧巴的模样,道:“还有什么事吗?”
桑荷道:“少庄主,方才庄主等你一起用膳,我告诉他你去了祠堂,他就没说话了。我要走的时候,他吩咐我告诉你,明晚务必要与他一同用膳。”
孟尘这才想起明晚是要吃年夜饭的。孟庄的年夜饭,向来冷清,桌上只有他们父子与庄内几人。桑荷与师兄弟们不敢在孟之面前嬉笑打闹,只无言地吃着。段长老与孟凊倒是会与孟之孟尘随便聊些什么,但终究是太勉强。
他们父子间的隔阂,实在太深。就连年夜饭,也吃得索然无味,没有团圆之感,亦无阖家欢乐。
苏厌山感到一阵微风从身后吹来,回头却只见草木萧疏,于夜色中静默站立,不似有风来过。
躺在床榻上,苏厌山难以入眠。而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始终是白玉箫的灵位。他悄悄起身,推开门,满院漆黑,唯有一阵微凉的夜风拂面,令人不安。
白玉箫之死,孟庄被屠,必定有蹊跷。
鬼使神差地,他穿过幽黑的小径,拨开挡到的枝叶,踩着青石地板,来到祠堂前。祠堂被浓浓夜色包裹,偏此夜乌云遮月,更显幽暗。而祠堂却似乎在幽暗的夜中散着淡淡荧光,令苏厌山怔神片刻。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苏厌山警惕地四下寻觅,压低声音道:“是谁?”
他侧耳倾听,并无声响。正当他稍稍放心时,他听得一阵笑声,女子的笑声。那声音是渺远的,又仿佛近在耳畔;是空灵的,又仿佛郁闷多年,此时终于发出声来;是笑声,可笑声中却听得阵阵低泣,令人毛骨悚然。
苏厌山顿时头皮发麻,后背也一阵发凉。他没有带剑,虽然带了剑也于事无补。只片刻,他又听得一阵声音。
“来呀,进来呀……”
女子的低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却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悲苦笑声,像一名荒漠求水之人在死前,终于远远地见到了即将干涸的水源,又好似被活埋在地底之人窒息前奋力掘出地面时,被人当头一棒打死。
苏厌山悚然一惊:这声音,从祠堂发出!
他竟不敢进去。从前闯江湖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连那些妖鬼,他也斩杀过无数。只是,这祠堂里,是孟尘母亲的灵位。
他以为这是自鬼界出逃的野鬼,来到孟庄祠堂暂时栖身,但这祠堂并无野鬼侵袭之感。因而这声音——
苏厌山快步上了台阶,在门前站立片刻,将手覆上不算太陈旧的木门,缓缓将其推开。一阵阴凉的风从里面往外吹,苏厌山甚至感受到一股力量在阻挡他进门。他的长发被吹起,衣袂翻飞。苏厌山咬牙往前迈出步子,剑眉微蹙,毫不迟疑,坚决要进到祠堂一探究竟。
苏厌山进到祠堂,大门重重关上。苏厌山猛然回头,又望向四周。祠堂内有云雾缭绕之感,回荡着空灵的笑声。他不言语,只静静地等待。
终于,那声音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苏厌山没有回答。
“你是第一个能听见我说话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忽远忽近,一会儿在他耳畔,一会儿又很渺远。他道:“阁下似乎不愿现身啊。”他话音刚落,满堂云雾瞬间聚拢,围着一处飞速旋转,末了,一女子曼妙身形显现,云雾也散去了。
那女子咯咯地笑道:“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苏厌山思索片刻,道:“想必,阁下就是孟夫人吧。”
女子闻言笑容僵住,气恼地一拍供桌,嚷道:“休要这般称呼我!”苏厌山眨眨眼。她这么说,那应该没错了,她便是孟尘的母亲。
那女子道:“我是白玉箫。”
苏厌山思索一番,斟酌着称呼,才道:“白夫人?”
白玉箫笑道:“这么叫也行。”
苏厌山了然。“在下白山,是孟庄的客卿。”白玉箫撇撇嘴。“得了,你们方才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他可不是这样称呼你的。”苏厌山尴尬笑道:“在下苏厌山。白山这个名字,是孟尘起的。”
白玉箫笑嘻嘻地拉过苏厌山,想让他坐下,却发现祠堂并无桌凳。她指着供桌,道:“你坐上去。”苏厌山颇为震惊,用食指指了下自己,又指了下供桌:“我?坐上去?”
白玉箫道:“你不坐,我坐了。”言罢她一跃而起,坐上了供桌,一只脚踩着桌沿,手肘撑着膝盖。“我一直这么坐的,坐了十年了。”
苏厌山眼瞅着白玉箫的行径,实在感到震撼。
“不愧是我的尘儿,给你取名用的是我的姓。”白玉箫嘻嘻地笑着,颇有些奸笑的感觉,“你是他偷偷摸摸带来的吧,还要用假名字。你是修仙的吗?”
苏厌山心下了然。怪不得孟尘要他姓白,原来为的是这个。不过,眼下他也只好认道:“我本为修者,闯江湖多年,只是没了修为,如今应该算是凡人了。”
白玉箫摇头。“凡人是看不见我的。”言罢她的目光直直盯着苏厌山的脸。“像,太像了。”她惊道,“你是谁?你父母姓甚名谁?你从哪儿来的?”
苏厌山诧异地看着白玉箫的举动,道:“我无父无母,师从水月山掌门苏谙。”
白玉箫抬眼,讶异道:“你师父是她?”
苏厌山道:“您认识她?”
白玉箫笑道:“何止是认识,简直是自小相识。”停顿片刻她道:“不过,我死之后,就再也没听过那些人的消息了。”
言罢,她坐上供桌,瞧着祠堂的房梁,“在这里十年了,总算等到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我今天就要说个痛快。”
苏厌山点点头,白玉箫便缓缓诉说。她身死之后,孟之为她立了祠堂。刚开始,她不想承认自己已经离开人世,无时无刻不想出去。但不管怎样,她都出不去这小小祠堂。
白玉箫只有在有人进出时,才能从门边往外看,窥见那一方天地。等门关上,她又只能坐回供桌。来这里看她的,只有孟之与孟尘。逢年过节时人会多一些,但都是孟庄那几位。
白玉箫偶然听闻孟尘大病一场,有些焦急。当时孟尘还小,就经历了丧母之痛,差些没了家。她心疼极了,直到孟尘病愈,来祠堂看她时,她的心才放下些许。
她发现孟尘似乎长大了许多,不再与师兄弟欢声笑语,总是心事重重。“我的孩子,你怎么总是皱眉呢?”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孟尘,虚无的手掌覆在幼小孩子的头顶,道:“别总是一个人,会不快乐的。”
小孟尘经常来这里,似乎是孟之罚他跪祠堂的。白玉箫气得不轻,孟之竟然敢这样对她的孩子。小孟尘很倔犟,好像是因为逆着孟之的意思,才经常被罚。
可他从来不改。白玉箫坐在蒲团上,轻轻抚摸着小孟尘的头,尽管无法真正触碰。
小孟尘已经跪了一整天,双唇紧闭,面色苍白,却仍呢喃着:“阿娘,阿娘。”
白玉箫听得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