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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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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陆远鹤没去和他娘一起吃年夜饭,只回来后遣人送了两件早就备好的年礼送去了主院。
晚间要睡时,主院来人给他送了包压岁钱,厚厚一沓,还有只银色长命锁,其余的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日是年假,国子监依然不上学,屋外又下起了朦胧细雪,陆远鹤坐在窗下,对着雪白的天光看手中的长命锁。
长生从院外回来,看他又开着窗,上前絮絮叨叨地埋怨道:“公子,您虽然没真病,日日这样吹风也要吹病了,这窗还是合上得好……”
陆远鹤放下手,摩挲了下长命锁的纹路,淡淡道:“哪就有这样柔弱。”
他没说要关窗子,长生琢磨着,也没敢上前。
“公子在看什么?”
“昨日母亲送来的,”陆远鹤抬起手中的东西让他看了一眼,唇角微微勾起,笑里含了一丝讽刺,“除夕我未曾去给母亲请安,也没有留在府里用饭,一句未吭,从前这般,母亲必然是要来找我好好絮叨几句的,怎么突然就能忍了呢?什么都依着我,是怕我再不高兴,做出什么让他们难受的事么?”
这话让长命不知该怎么接了,最近这段时间公子似乎总对老爷夫人阴阳怪气的,他也不懂这是怎么了,只好尴尬地打着哈哈:“公子说什么呢……老爷夫人自然是希望您好的,也许只是看在新年份上,不想动气罢了。”
陆远鹤不置可否。
“你进来是有什么事吗?”
“是主院那边……”长生咳了一声,瞄了他一眼,才接着道,“夫人传话说,过了年,您就算十七了,得懂事些,过两日就该回去上学了,再不去,她就拦不住老爷了。”
陆远鹤看向挂在廊下那两只蹦来跳去的鹦鹉,一时没说话。
只是没能沉默多久,便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神游。
迟照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公子——”瞥见他身侧的长生,迟照雪愣了下,才记起自己忘了跟守门的小厮问问长生在不在里面。
想到上次敲门进来后听到的话,迟照雪自觉退了两步,宛如一盆冷水把心浇凉了大半,他低头道,“抱歉,打扰公子议事了,属下这就走。”
陆远鹤视线在他腰间系上了红色平安福的长剑上扫过,见他如此利落转身要走,又蹙了下眉。
“站着。”
服从命令的惯性让迟照雪当下便停住了步子。
“你过来。”
迟照雪顺从地走到他身前,有些不安,还在试图解释:“属下并非故意打搅……”
“没说你打搅,跑什么?”
迟照雪哑然一瞬,看了眼长生,又看了眼他,低声呐呐道:“公子不是说,你和长生在屋里议事时,没叫人进来,便不能打扰……”
陆远鹤皱了皱眉。
他有这么说过吗?
小四:【有的宿主,你有的,我能作证。】
陆远鹤:“……”
即便如此,他说不能打扰,迟照雪就真半分不打扰了?转头就走,好似他是什么豺狼虎豹一样。
若真是皇帝派来的眼线,只能说也没谁家的眼线当的和他一样,丝毫不露破绽了。
陆远鹤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什么事?”
“于掌柜派人来传口信。说昨夜公子交代的事情有着落了。”
陆远鹤想了想,摆摆手,让长生先退下。
听见房门被关上,迟照雪才继续道:“昨夜闻晟确实是一个人出宫的,没听说有其他人在搜查……我的下落。”
“你觉得他为何这个时间出宫找人?”
“我在陛下那里只是个无名小卒,按理说逃了也没什么紧要的,”迟照雪道,“闻晟出宫改了面容,还只有他一个人在寻我,这不是陛下寻人的作风,我猜测,从我逃出来后到现在,大概宫里只有他还想要找到我。”
陆远鹤点点头,看不出赞不赞同。
“你有什么想法吗?”
迟照雪迟疑片刻,朝他单膝下跪。
“属下……属下虽说留在公子身边,但杀父杀母杀友之仇,不论多久,属下一定要报。我唯一能确保的是不管如何,此事不会牵扯到公子,也不会牵扯到陆家,若是届时陛下查到了我身上,我会自行了断,不让公子为难……”
其实他连皇帝都想杀,但又怕万一杀了皇帝,却被人发现他是陆远鹤的人,那才是真的给陆远鹤带来滔天大祸。
“我昨晚说的话你没听进去?”陆远鹤脸色沉了沉,“你要报仇,也要报恩,你的仇重要,恩就不重要了?报完仇你死了,那当初说要一辈子效忠于我的话,是不作数了?”
“我……”迟照雪“我”了半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有说过一辈子吗?
救命之恩自然是值得他毕生回报的,但他自知这条命轻贱,哪一日或许就要随着仇恨而消亡,能在生时护住陆远鹤几分,也算不枉这段恩情,因而他从不敢许诺什么永远。
可公子既然这样说了……
迟照雪开始怀疑自己,难道他当时真的一激动就这么说了?是他自己忘记了?
公子是不会错的,那错的肯定是他。
迟照雪不说话了。
“起来。”陆远鹤朝他伸手,迟照雪迟犹豫着搭了一下,起身后立刻收了回来。
那点体温在指尖一触即离,陆远鹤眼神更沉了些。
“你要报仇,可以。要杀闻晟,怎么杀,何时杀,都容后再议。如今你连伤势都没好全,我又只是个世家公子,对上玄影卫统领,谁杀了谁还不一定。你若死了,我又手无缚鸡之力,能找谁给你报仇去?”
迟照雪动了动唇,想说不用替他报仇的,公子平平安安地自己活下去就好。
但他没能说出口。
“你知道我们刚才聊了什么吗?”
他话题转变得太快,迟照雪猛然回神,茫然地看过去。
那眼神分明里写着“你不是不让我知道吗”。
陆远鹤假装没瞧见:“你昨日和我说过你的故事,那我就投桃报李,也跟你谈一谈我的父母。”
他将袖间的长命锁递到他眼前,语气淡淡:“这是我娘给我的除夕年礼……你入府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觉得我和我爹娘的关系如何?”
迟照雪接过那只长命锁,小心摩挲了两下,斟酌着用词:“老爷夫人……很疼爱公子。”
“疼爱?”陆远鹤笑了,“你也是这么想的?”
他将和长生说过的那番话又在迟照雪面前说了一遍,转而微笑着看他:“我是不是未曾告诉过你我的真实身份?我其实根本不是陆家的孩子,我的生母是林贵妃,从血脉上讲,我是皇室子弟……他们以为我不知道。”
说话间,陆远鹤有意不露声色地在打量他的神情。
迟照雪愕然不已。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随即又如梦初醒般下意识环顾了一遍四周,上前将大开的窗扇合上了。
迎面扑朔的冷风和零散的雪花尽数消失,陆远鹤看着他挡在面前的瘦削身影,未曾开口。
迟照雪微微皱着眉,全然未曾察觉他的审视,慎重道:“公子,你确信此事当真?”
陆远鹤点头:“我……陆夫人,便是林贵妃的亲姐姐。”
“陛下可知道这件事?”
陆远鹤沉默。
按理说是知道的,如果迟照雪是皇帝的人,按理说迟照雪也知道。
可他这反应……实在不似作假。
迟照雪便以为是皇帝不知道了,不免有些不可置信:“公子便如此轻易告诉了我?是否有些不妥……”
陆远鹤道:“你会告诉别人吗?”
迟照雪摇头:“自然不可能。”
不论信不信,至少陆远鹤的眉头确实因他这句话而松了下来。
“那我怕什么?”
迟照雪哑口无言。
陆远鹤淡然道:“如今你知道了——应当也明白我为何会说出这些话,我爹娘明知陆家如今风口浪尖,明知我的身份不适合被推到台前入朝为官,还一昧督促我上进科举……”
“我看不明白为何,问其他人也无处可问,”陆远鹤定定地看着他,声色极轻,“那你呢?你还觉得,他们是真心疼爱我吗?”
还是,只是在培养一名可用的棋子呢?
他其实习惯了盯着迟照雪的身影,习惯了他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习惯了遇到什么事,都先与他商量,有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也都找他寻求答案。
但这个问题,他上一世并没有问过迟照雪,因为逝者已逝,这个问题他问不了亡人,问生者,也只是寻求一个安慰罢了,毫无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问出来,是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只是心中隐有期待。
迟照雪从来是最懂他的人,不论前世还是现在,长生答不出的话,会让他也沉默吗?
屋内很是安静了一会儿,隐约只听得见炉子里细碎的火焰燃烧声。
“若说是不是真的疼爱……我不知道,但养在膝下这么多年,至少,总是有些感情的吧?”
迟照雪若有所思地说。
“公子除夕没有去和夫人吃饭,她未曾生气,未必是怕你因此不听话,也许是前段时日你们争执了几句,她看出你心情不愉,所以在迁就你……”
“能送这样贵重的长命锁,说明夫人还是将你放在心上的。”
“公子实在难安,何不去问一问他们自己呢?”
迟照雪神色认真:“自然,公子的心情最重要,若是不想问,又实在纠结此事,早些远离也好。离得远了,大抵……便不会难受了。”
他说着,还小幅度点了点头,仿佛自顾自肯定了自己的话。
陆远鹤看着他,毫无征兆地笑了。
“昨日我问你要不要读书,你可考虑好了?”
迟照雪顿了顿,早已习惯了他跳跃翩跹的话题,小声道:“我一直都愿意读书,只要不麻烦公子便好。其实……其实我很钦佩您能收养那群孩子,为他们做那么多事。”
陆远鹤开口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立刻就想答应下来,但又觉得这样是否显得太过迫切?即便不读书他也会留下来的,
当时他也想过,若是他当年遇到的是陆远鹤,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其实这根本不可能,陆远鹤只比他大半岁,何况,迟照雪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孤儿,他的父母是被仇人害死的。
当初若是他爹娘没死,他没有入宫,平安无事在宫外长到这个年纪,也根本不可能和陆远鹤这样的贵族公子产生什么交集。
陆远鹤讽笑:“钦佩我?你知道我打算做些什么吗?”
“我不想为人棋子,我不想受人桎梏,为了我想护着的人、想要的东西,我注定要做些什么事……大逆不道之事。”
“我要走的路,是一条注定不能回头的路,若没有人帮扶,也许哪一天就无声无息地死在半途了。”
“照雪,你会跟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吗?”
“不是此刻,是一直。”
迟照雪不明白他眼中的探究与哀伤从何而来,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用词是“会”,而不是“愿意”。
但在短暂的愣神后,他还是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将手中的长命锁双手奉还,应道:“会的。”
这世道师不师,君不君,人不人,世人如海,落在他眼里都只有鬼影憧憧。
他无牵无挂,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权势富贵……原本满心只有恨,如今又添了一个人的身影。
这把剑若是陆远鹤用得顺手,拿去用又何妨。
公子在哪一条路上,他便在哪一条。
一切阻碍他的阻碍,他都会帮他全部扫清。
——陆远鹤想要的东西,迟照雪一定尽数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