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桥》杨秋涵

8、烟雨后远方

　　到那个刺眼的下午，阳光更尖锐了些。
　　电话里是强作镇定的声音：“喂？方芸妙吗？我是李阿姨，这时候打扰真不好意思，但你现在有空来一趟医院吗？”
　　她不明白是什么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和谷雨桐有关，所以赶紧赶了过去。然而看到现场以后，她这几天心里的疙瘩忽然变大，甚至充斥这她的全身——谷雨桐恢复记忆了。
　　这是后来听医生说的：谷雨桐那天在照常看电视，播的是歌唱的频道，而那个频道当时放的是央晓冉的歌，以及她的追悼会的场面。然后谷雨桐像是发了疯一样狂叫起来，拼劲挤着脑门，眼珠也像是要炸裂一般，全身无规则地颤抖着。随即，他的意识不断模糊，沉入了一片大海。
　　曾经的他渐渐从那片海滩的沙子里立起来，就像是很久没活动的僵尸一样。他脑子里突然一阵灼热，同时附带着剧痛，他被疼得大喊。那些记忆，画面，他看到了至今他全部的人生，记忆一个接一个不断地融合，以他挽留不住的速度，直停留到他的脑子崩坏的那天——也就是央晓冉安眠的那天。
　　央晓冉……对啊，我记起来了，央晓冉，我从初中就喜欢她了，所有与她相关的记忆都是最清楚的，然而，为什么却是这样的结局？
　　“央晓冉！”他朝四周惊呼，声音传向空荡的剪影处，没有人回应他。他又多喊了几遍，沙哑的嗓音混着眼泪的咸味，可就是没有人回应他。他跪倒在细沙上，不停埋怨这悲剧般的生活。同时，他恨起自己的无能。一步一步，他走向了海涯，在那里，放空了全身，坠入海中。然而在海里，他看到了梦境一般的景色，他成了那片海里最大的鱼……
　　打了一针镇定剂后，谷雨桐总算安静下来。门外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却打破了这样的安宁。
　　“谷雨桐！”方芸妙想也没想就打开了门，然而她看到的只有谷雨桐呆滞的眼神。坐在他旁边的李阿姨似乎想起身，但她终究没有。
　　“谷雨桐！？”方芸妙走到了他床前，蹲下来，似笑非笑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过了两三秒后，他那已经灰暗的眼睛转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方芸妙，然后，只露出了几个冰冷的字眼。
　　“你是谁。”
　　她登时傻了眼，以为那只是个玩笑，于是继续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吧？不要这样行吗……我是方芸妙啊……”
　　他的脸上仍只有呆滞，小小的晃了晃头。方芸妙也呆滞了。呵，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我这十天里就做了这样一件傻事，明知道最后可能会变成这样，但我依然这样选择，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一切，就可以让一切步入美好……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她准备出去了，李阿姨还想说点安慰话，但总也说不出口。在关门之前，她背对着病房说：“明天，我还会来……谷雨桐，如果、你是真的要忘记我，那、我以后就不会再打扰了……”
　　吱——轻轻的关门声。
　　谷雨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即便那句话传入了他的耳朵。
　　在谷雨桐睡着以后，他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海滩，这是他第几次来了？他也不清楚，而眼前却有一个真真实实的身影，那是才诞生十天的新的谷雨桐。
　　“他”微笑着，把这十天内所见一切美好分享给了他。
　　“我们能交个朋友吗？”“他”笑着问道，像是幻觉一样的笑容，因为转瞬即逝。这片海滩上，仅他一人。
　　十天的记忆像洪涛一般涌进了他的脑子里。这是谁、谁的记忆？为什么，方芸妙在里面？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要对着我笑？又为什么有那样难解的表情？我心里、这份情感是什么？这份愿望又是什么？不，不对，这不是我，这到底是谁的？
　　“那就是你自己的，也可以说是我的，”那个“他”又突然出现了，“你我就是一个人，只是你不敢坦率，你不敢开怀，你不敢面对，你总是逃避，不停地逃避，让过去成为了你虚假的避风港……”
　　“可我有什么办法？？只要追求，就会收到伤害。我已经被伤害够多了，所以我……”
　　他跪在沙子上，两手死命的挤着脑门，仿佛要这些记忆全部挤出他的脑袋，这时候，他被另一个自己抱住了。
　　好温暖。他一瞬闪过了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但是没事的，就这一次也好，请你相信我……”
　　那样的海滩渐渐变白，一切都淡去了色彩，就像画纸上的水墨一样，两人的影子也这样，渐渐消失于那色彩相渗之地。
　　第二天早上方芸妙照例也来了，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她多了一份胆怯，生怕吵到了谷雨桐。房门没关，他正看着窗外的风景，那边只有参差不齐的高楼，稍显灰色的青山，还有若有若无的青鸟在山间嬉闹。
　　方芸妙停驻在门边，她抬起手来轻叩，却没有引起谷雨桐的注意，于是她又加重了力道。“咚咚”的声音响起，谷雨桐终于转过头来。
　　“你还……认识我吗？”
　　他看着有些腼腆的方芸妙，心里的某种情感也暗流涌动，稍稍点头，然后硬生生把头拧向窗外的景色。
　　方芸妙确认了，他是恢复以前的记忆了，还好没有出现更差的情况，他这十天内的记忆还没有消失。方芸妙小小的迈开步子，坐在了平时她一直都坐的那把椅子上，只是没有对着谷雨桐。
　　两人之间的无言保持了很久，稍微挪动一下都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心里犯的有些焦灼。这两座雕像扮了很久，坐着的那尊突然小声搭话：“那个，你今天好些了吗？”
　　这声即便小，谷雨桐的心里还是被惊的一颤。
　　“啊、好，好一些了。谢谢……”
　　“没有……呃，那——”
　　话没说完，李阿姨推门进来了，顺手把那只装着早餐的袋子放下，边说，
　　“哎呦，妙妙来了，昨天看你那样急，我还怕——啊……”
　　“我没事，阿姨，谢谢。”
　　李阿姨一贯的笑着，看着这对懵懵懂懂的孩子，心里不禁有些安慰，也有些悲伤。
　　“哦，雨桐，我早上给你做了碗粥，现在还有些烫，你记得放凉了些再吃。”
　　“嗯，谢谢阿姨。”
　　“那我还有点事要忙，就不打扰你们俩了。”
　　“没没，哪是打扰。”两人异口同声叫出来。
　　“嘿，你们哪……”她笑着带上了门，哒哒哒走了，然而这房里独处的两人却更加僵硬了。
　　为了解开被打上结巴的时间，谷雨桐假装若无其事侧身去够那碗粥，塑料袋沙滋沙滋的声音很刺耳，于是他放慢速度，轻拉封口的蝴蝶结。奈何这结打的很紧，他轻手轻脚的动作根本无用，于是他猛拉一把，这下更糟了——活结被拉成了死结。
　　方芸妙的眼神一动不动，看来她还没有从刚刚那泥潭里爬出来，也没有注意到塑料袋那边的动静。然而听到一声叹息，顺声望去，看到的是谷雨桐一脸无语的表情，以及他手里令他头疼的那个结。她装作没听见，仔细看着他解那个枣核大小的结。他左弄右摆，一会抠，一会扯，一会又轻轻地拉，可那个结就像是施了魔咒一样怎么都不开。他狠得亮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准备上嘴咬，正在这时，
　　“要不要我帮你？”方芸妙忍住笑意问。
　　“这……”他收起嘴里的凶器，眼珠子左转右转，还是没能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把塑料结交给了方芸妙。
　　要说手巧还得是女孩子。方芸妙两下就拆掉了结，谷雨桐道了谢，轻揭开保温盖，一股香气立刻扑鼻而来。
　　李阿姨做的这碗是鲜虾粥，其中点缀着少许的青菜碎，香气像丝带一样飘了上来，看上去就让人食欲满满，就连刚吃完了早饭的方芸妙也馋了些口水。
　　“李阿姨真会下厨。”
　　“确实啊。”
　　他早忘记了李阿姨的温馨提醒，拿起勺子等不及就要尝一口，“啊”的一声，他像是差点烫掉了舌头，为了保住脸面，他强行演出没事的样子，只不过在方芸妙眼里还是很别扭就是了。
　　“噗…”她掩面转过头，忍不住笑起来。
　　谷雨桐也当做没看见，耐心放好勺子，想到刚刚自己的丑态，他也“噗”地笑出来。隔了一天一夜，这个病房终于再次听到了这两人的笑声。
　　愉快的早餐过后，两人又像之前那样聊起来。
　　“你刚刚在看什么？”
　　“嗯？你是说外面的风景吗？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看的。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她坐在椅子上，双脚不停地前后摆动，就像是坐在秋千上。“那，那个，你这十天的记忆，应该都还有吧。”
　　“嗯，所有的都记得。”
　　其实有些记忆还是掐掉比较好。她红红脸想，紧接着说：“那就好，要是这十天也忘记了，我……”
　　她就像是雨夜里含苞的月季花一样，谷雨桐看着这张脸，心里的魂就像是被她钩住了一般，但他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
　　“谢谢你，这十天……”
　　“谢倒是不用了，这毕竟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事……”自己想做的事，她突然怀疑起来：这些，真的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吗？从第一天开始，从那件事开始，我真的是遵从了自己的想法吗？大概不是吧，那时候我只觉得很绝望，想逃离一切，离她，还有谷雨桐都远远的。但是后来又为什么？我帮了他，只是心里总有一种想帮助他的情绪，不，那甚至不只是帮助了，那时候我想占有他，想就这样一直保持下去，就这样一直天真下去。我甚至还去问了医生，我不想让他找回记忆，因为我怕那样就会失去他，永远失去他。然而这算不上是帮助他，都只是我的……作祟……
　　她又满脸忧愁，看着她这样，谷雨桐内心的那种情感也在慢慢发酵。真想永远保护她，不管什么刀山火海我都愿意为她挡下来，想永远和她在一起……可是，不行的，我没有资格保护她，毕竟我伤害了她那么多次。我肯定保护不了她，只会让她不停的受到伤害，那既然这样，不如快点放手，让她早点去到更好的地方，和更好的人一起，而我就这样，观望着她就行了，这样就行，我接受……
　　“那个，方芸妙。”
　　“！啊！？什么？”
　　“就是，那个，我的病也快治好了，这以后应该也没什么大碍了，所以……你、你已经可以不用……”
　　方芸妙看着他那脸认真的表情，她明白谷雨桐没在开玩笑，但是，为什么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她不想就这样离开。
　　“可，没大碍也只是预测啊，可能还会复发啊，对吧，啊、我并不是不希望你好的意思，就是……还有，医生不是说还要观察一周吗？”
　　“没事的，你真的可以先回去了，这里有李阿姨照顾我，真的不会有事的。”
　　谷雨桐故意回避视线，又看向了窗外的景色。
　　“可是，我……你先看着我啊，我、真的……”她见谷雨桐没有反应，眼泪一划就下来，双手紧拉着床单。
　　“我不会看的，你走吧！”
　　“……你是真的要赶我走？”
　　他没有半点回答，像是默认了一般。
　　“好，我走，你安心养病……”
　　方芸妙轻拉上房门，走之前还朝里面望了一眼，但他确实没有回头。
　　也好吧，感谢你最后主动消除我心里的罪恶。她心里这样念着，低头走出了医院。
　　离开时一点声息都没有，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对方为自己留下了多少眼泪。
　　那天以后，方芸妙真的就没来过了。
　　直到出院回家的路上，谷雨桐还在怀疑他当天的决定。如果我当时什么都没说，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对她来说，她希望的又是什么，她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觉。这些事，我没有答案，可我还是骗了她。但我骗不了自己，心里这份隐隐作痛的感情，以及本来已经快要被她愈合的伤口，现在就像是骗人的代价一样，果然，我……
　　他完全没有注意前面的路，没想到迎面撞到了别人。
　　“去，没长眼啊！”那人抱怨一句，低头看手机走了。
　　还真好意思。他在心里骂了那人一句，不过为了避免再遇到这种情况，他暂时排开了那些想法，看向了前面的红绿灯，红灯刚好转绿，一个女子从他的对面正准备过来。有点眼熟，那好像是……
　　“哔”的一声，快速接近的长鸣响起，然后是很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大货车冲过人影，直直撞向了两边的街道，他的视野渐渐被血色染红，耳鸣声在他脑子里回荡，心跳像是远去的雷鸣，这些，就像几年前一样。
　　“方芸妙——”他冲了过去，视野里一片模糊，耳鸣声持续不断。在无论多久的以后，他回想起那个时候，都会觉得像是一场噩梦一样，那场梦里，听不到方芸妙平日温柔的声音，只有垂危的呼吸声，也没有她平日遮掩的笑容，只有灰暗的眼神。他曾经想要守护的人，现在，在他的眼底下，生命渐渐远去。
　　世界的声音在她的耳朵里慢慢消失，眼前再也没有了色彩，只剩下一片灰色，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即使腿脚动起来也感觉不到自己在前进。不过这样的世界里却隐隐约约有一种声音，她努力辨别声音的方向，向那里走去，随着她的脚步，那声音清晰起来，她听出来那是谷雨桐的呼唤，可是她哪也找不到谷雨桐，不管她怎么喊也看不到谷雨桐。声音突然消失了，她一阵心慌，眼边红了，喉咙哽住了，身躯烧灼起来，就像要消失一样，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方芸妙——”那声音又响起来，在她正前方，谷雨桐站在那里，“别走……我想和你一起看一次、月亮上的月季花海。”
　　这样的话语，带给她安心的感觉，她站起来，等待谷雨桐走近，拉起她的手，体温传了过来，两人的爱意通过手心交融，缠缠绵绵揪到心里。周围也不再是灰白色了，就像水彩溶在了水中，把他们包裹着，蔓延着，最后变成了那一片月亮上的花海。
　　离她出事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两天她的眼睛也一直闭着，就像宛城的天气一样。谷雨桐在出事那天下午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到了手术室前，同时他在那里等来了方芸妙的父母，他们在手术室门前哭了好一阵子。终于消停一点的时候，谷雨桐走过去向他们说明了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那两位考虑过后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自方芸妙住院起，谷雨桐每天都会去守在她的病床前。当然，方妈也在，而方爸为了照顾花店的经营，就只有晚上会来。在一开始，方妈是不大放心谷雨桐的，但是见谷雨桐对她女儿的照料比她自己都还细，她也就没有过多戒备了，甚至会觉得安心。这场车祸对方芸妙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并没有这样失去一切，最大的伤害只是肺部收到了严重的冲击，功能会有所衰退，但是可以进行正常的生活。其他的地方还有些骨折，不过那些都能恢复，影响也不是特别大。算是捡回来的命了。
　　这天下午，宛城的雨总算是停了，方妈打算趁这点时间去买做晚饭的菜，叮嘱谷雨桐一些事情后，出去了。
　　月亮上的梦持续了很久，方芸妙坐在那片花海之上，看谷雨桐笑着，听他倾吐心声，然而这声音就像是有魔力一样，让她越来越有一种真实感，她试着眨了眨眼睛，看到的是医院，谷雨桐正拉着她的手，坐在她旁边，细细倾诉。
　　“……我骗了你，那天我根本不想让你走的。”
　　“谷雨桐……”她的气息很微弱。
　　“你醒了！”
　　“你怎么在这？”
　　“我、对不起……”
　　“谷雨桐，太好了，这是真的……我以为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了……”她的眼睛一颤一颤的，泪水很快布满了整个眼眶。
　　谷雨桐也泛着泪哽咽道：“我也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我错了，对不起，那天我说了假话，我根本不想你离开，现在也是一样。这都不是处于感激，也不是同情，是我真心的表达。我以前一直活在过去里，我一直不敢面对将来，但是……”他想起了那天李阿姨告诉他的话“人啊，要有所放下，才能有所收获”。他继续说道：“但是，这十天我走出来了，也明白了，以前我就总有这种感觉，而我却总选择遗忘，但现在。方芸妙，我喜欢你，是真心喜欢你，我想一直保护你，想一直爱着你！”
　　为了振奋自己，他说的很大声，声音在这封闭的病房里回荡着，激起了方芸妙内心爱意的洪涛。
　　“谷雨桐……你……”方芸妙流着泪，微笑起来，说：“你凑过来点……”
　　谷雨桐抹去了眼泪，照方芸妙说的，慢慢凑近，只听见方芸妙在他耳边的低语“想把时光永远留给你！”
　　那样清澈的目光，那样柔和的笑容，惹得一种共同的想法在两人心里如小鹿一样乱撞。
　　然后，他们的脸互相凑近，双唇软软地凑到了一起，一种特殊的感觉随体温传了过来。同时，他们就像站在了对方的心上，对视着，谷雨桐抱住她，也在她耳边说：“这个吻，就是时光的誓约……”
　　宛水一刻也没有停止它的流动，那两条金鱼大了一圈，在河里欢快的游着，游过了烟雨桥的下面，在晚霞的注视下，游向了未知的远方。

　　初霁的那个夏天
　　回过神来已是将夜
　　或许就这样不见
　　但你让我永远
　　记住霞的晚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