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哪吒分手以后》七月幺四

3、第 3 章

　　我从前是个暴脾气。
　　土地公的闲话，若是两千年前叫我听见，我定然是要教训他的。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在菩萨身边修行的日子不是白过的。

　　凡人议论我，我只是让他们晃眼看了看森森白骨；
　　土地议论我，我也只是回头深深看了土地一眼，随后在他反应过来失言的懊悔模样中，微微笑了笑，走了。

　　气不必太过，免得伤身，有时候不发脾气要比发脾气吓人。

　　菩萨说的。

　　……

　　我从前还有一点和现在不一样，几千年前，我是很喜欢到凡间来的。

　　海底没有太阳，也没有光，幽深黑暗，冰冷孤寂；而凡间和海底完全不一样。

　　哪吒也和我从前见过的水族都不一样。

　　龙族虽有威名，却早已没落多时，蜷缩在四海深处，不复旧日英勇。

　　我父亲和几个哥哥弟弟便是其中典范，我从记事开始，就眼见着他们没完没了地寻欢作乐。

　　龙族在四海中的统治地位实在太稳当了，再往上就是人间和天庭，但人受天道庇佑，天庭又坐镇着诸多大神，多方因素综合之下，整个龙族几乎都生不出什么上进心，四海死气沉沉，每条龙都在得过且过。

　　但哪吒不一样。

　　哪吒生机勃勃，少年意气。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操纵着鲜红的混天绫，在东海畔搅弄海水，我恰好就在附近，察觉海水流向怪异，便派了一只黑鱼精到海面上看看发生了什么。

　　黑鱼精鼻青脸肿地回来，说是陈塘关李总兵家的转世灵珠在玩水。

　　我第一次听说这名头：“什么转世灵珠？”

　　“就是昆仑山的灵珠落入凡间，转世成人了！”黑鱼精道。

　　“珠子也能成人？”我惊奇，“我还没听说过呢。”

　　黑鱼精解释：“那灵珠是件大有来历的宝物，能化作人不稀奇。”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便不知怎的，突发奇想：
　　“我去见见那灵珠。”

　　我实在太好奇了，珠子到底怎么变成人？

　　说完，也不管黑鱼精和其他水族的阻拦，就冲出了海面。

　　黑鱼精大概是怕我出事，卯足了劲，游得比我还快，一直在我前头，拦着路——
　　“三公主，那小子下手可黑了！”
　　“他不是好人，一身杀气，万一伤到您，我们怎么向龙王和太子交代？”
　　“三公主？……三公主？”

　　我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黑鱼精越劝，我越往上游，最后，黑鱼精渐渐被我甩开。

　　我从海面下露出头来，才一出水，就见到哪吒坐在岸边，撑着下巴，转着他的乾坤圈玩。

　　那时我还不识得他，一眼扫去，便被他与水族不一样的气质和过人的样貌吸引，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从海里游出来是为了什么。

　　哪吒飞过来一个斜睨，语气轻蔑地问我：
　　“又是妖精？”

　　我迷茫地对着他睁大了眼睛：“？”

　　哪吒嗤笑一声，站起身来，用手中的乾坤圈抵住我没有藏起来的龙角：
　　“怎么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

　　“你在说我吗？”我和他确认。

　　“不然呢？”他反问。

　　我低下脸，眼神无措地在海面上巡视，支吾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又抬起眼来，偷偷看他，鬼使神差说出一句：
　　“你长得好好看，比我的哥哥弟弟们都好看。”

　　黑鱼精就在这时破坏气氛地从后面追了过来，大概是追得累了，它面目狰狞，一露头就长大个嘴巴“呼哈呼哈”地猛猛喘气。

　　哪吒的眼神霎时变了，他扔出乾坤圈，黑鱼精“哎哟”一声，吓得立马缩小了身子，尾巴一翻，又跳回了海里。

　　我则不顾黑鱼精的挤眉弄眼，趁机游上岸，凑近哪吒，夸赞他道:
　　“你的金圈好厉害！”

　　哪吒凉凉瞟来一眼：“那是乾坤圈。”

　　“你的乾坤圈好厉害！”我立刻改口。

　　哪吒：“……”

　　他大概不想和我说下去了，抬手召回乾坤圈，扭头就走。

　　我连忙跟上去：“你叫什么名字？”

　　哪吒说话特别不客气：“你爷爷。”

　　“真的吗？”我差点就信了，直觉哪里不对，又觉得他没道理骗我，“你的名字好奇怪。“

　　“……当然是假的。”哪吒终于转过脑袋，神情复杂地看向我，“你这妖精，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没有吧。”我摸摸脑袋，“我的头很结实的，撞到大石头上都不会有事。而且我不是妖精，我是龙。”

　　哪吒：“……”

　　他又不说话了。

　　……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的确干了很多傻事。
　　比如初见的时候，他都放过我，避着我走了，我还要追上去，逼着他把我当成坏妖怪，打了我一通。

　　幸亏我现在迷途知返，回头是岸，不再追着他跑了。

　　思绪千回百转间，土地指示的院子似乎就近在眼前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座已经能隐隐看出文曲星运势的建筑物，莫名犹豫了一瞬，随后抛开杂念，定下决心，迈上台阶，敲响了府门。

　　没有人应。

　　我又敲了敲，同时放出灵识探了探，恰好探见一名中年妇女擦着手，往大门方向风风火火而来。

　　她的声音也跟着传了出来：
　　“来了、来了！”

　　我收回手，低下脸，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女人拉开大门。

　　我不太熟悉人间规矩，但跟着菩萨这么些年，还是学了些处事皮毛的。

　　在女人探问我姓名以前，我先对她微微笑了笑。

　　这个笑容显然消减了她几分戒备。

　　她高扬着的眉头低下了些许。

　　“姑娘是……？”她问我。

　　“请问府上是否有一位公子，是许仙之子，名唤许仕林？”我先和她确认。

　　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说了是，但忍不住问：
　　“姑娘探听仕林做什么？”

　　我没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我想和文曲星成亲的想法。

　　想了想，索性学了菩萨那一套，要求旁人办事之前先亮明身份——

　　我捏了诀，对她短暂地显露真身。

　　我虽未入佛门，但在观音菩萨手下修行多年，真身也沾了些许佛光，龙身自带的骇人气势被佛光磨平许多。

　　“我是东海龙女，”接着，我直白地对女人道，“许相公与我有缘，今日特来拜会。”

　　我才说完这句话，眼看着女人目瞪口呆，还没想清楚该怎么进一步说服她先让我进门，一个温润柔和的声音就从我身后传来:
　　“姑姑。”

　　说话的只有一个声音，可我能感觉到，我身后站了两个人。

　　许仕林可能带了书童一起回府。

　　女人慌乱地应了一声，露出惊喜表情：
　　“仕林，你不是去请教李夫子问题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夫子今日外出游玩去了，不在府上。”那声音近了，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书生从我身边走上前，给女人行了个礼，鞠了一躬，随后看向我，疑惑地问道，“这位姑娘是……？”

　　“小名捧珠。”我也朝他行礼，“公子就是许仕林？”

　　一声冷笑突兀打断了我和对方的搭话。

　　我以为是书童的第二人，这时才紧接着也走出来。

　　他一身过人气度，目灿如星，长相和惠岸使者像了个七八分。

　　是哪吒。

　　“什么破名字？”他抬起下巴，对我道，“你不是叫敖丙吗？”

　　我默然片刻，有点疑心自己出了幻觉，我来人间是为了安抚父王，哪吒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仙气却在无情地否决我的猜测，告诉我他不是幻觉，而是本尊。

　　“李兄，”随后我见到文曲星转世的青年书生，面露不赞同之色，低低念了一句，“姑娘闺名，怎可轻易泄露？”

　　他竟然能这么和哪吒说话。

　　我瞥了哪吒一眼，哪吒眉头拧得死紧，但到底没有说对方一句不是。

　　我以前也这么和他说过话，但他总是不听，只会回我一句“烦”。

　　果然是时代不同了，如今这世道，不单是东海龙三不嚣张了，连陈塘关李家的三公子也不跋扈了。

　　真有意思。

　　随后那温温柔柔的书生，又转过脸来，对我抬手行礼，微笑着道：
　　“捧珠姑娘宽心，方才风大，许某其实什么也没听见。”

　　不吭声的哪吒这会又闹出了动静。

　　他又冷笑了一声，哼了哼，睨向我，阴阳怪气地跟着复述了一遍：
　　“哼，捧珠姑娘。”

　　好像菩萨给我起的名字是天大的笑话一般。

　　呆在东海闭门不出，修养了几百年的心境，好像又有了裂缝。

　　我低下眼，看向自己的脚尖，脑子里乱糟糟的。

　　翻江倒海的抽痛感又游遍全身。

　　我一直以为那可能是看见哪吒自刎以后留下的梦魇，可现在，哪吒明明没有死，他好好的活在我眼前，我的噩梦该结束了。

　　可为什么现在，我又觉得心底发冷、浑身发疼呢？

　　我想不明白，潦草后退两步，离他们几人远了些。

　　“府上今日原来有旁的客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木然道，“那就不打扰了，各位尽兴，我改日再来拜访。”

　　那股熟悉的，在紫竹林见到哪吒后，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想扭头回东海龙宫，找个蚌壳躲进去的感觉又来了。

　　我逐层台阶往下退，用尽最后的理智，才勉强克制着自己不要当场变回龙形，飞回海里去。

　　……哪吒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我不明白，也不想去问。

　　我只想离他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