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为谁风露立中宵（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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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了宫道外。
“容公子，到了。”
容陵从马车上下来了，宫道外同样停着一些马车，容陵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标识，眯了眯眼，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垂眸细细咀嚼那一个字。
“赵”吗......
千秋夜宴。
皇宫第一正殿，地处龙首原高地，居高临下，巍峨壮阔，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宴会定在了戌时，大部分官员酉时便到了，在嘉兴帝的安排下先到麟德殿旁的翔鸾阁内稍作休息，楚惊麟也不例外。
翔鸾阁一共六层，楼楼都坐满了官员，而且随着层数的增加，里面官员的品阶越高，在翔鸾阁阶梯走廊上的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而翔鸾阁下面四层则是三品以下，至于顶端二层则是京城里真正的权力高层，皇室直系宗亲及朝堂命官都在这里。
楚惊麟淡淡抿了口茶，听着一旁的几位官员互相寒暄。
无非就是些无甚干系不痛不痒的客套话，除了皇室直系宗亲外，能做到一品二品的官员无一不是成了精的老狐狸，说话显山不露水，没什么好听的。
杨太尉和黎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还有嘉兴帝新提拔上来的户部黄尚书和吏部赵尚书，至于叶云眠、肖尔、慕容思齐，作为新科状元和榜眼、探花，此时自是风头无二。
虽然今年少了一行人，但对于这群人来说不过是稀疏平常罢了。
只是他没想到柳太傅这次也会来。
楚惊麟向柳太傅额首示意，柳太傅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便端坐在一旁，面色苍白，四肢虚浮，鹤骨霜髯，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宛然一副钟漏并歇的老叟，而在他身边的，是柳玄。
他与柳玄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他想起那日在茶斋，他们二人做的交易。
他承诺会尽他所能保全宸王遗脉，而柳玄则承诺永远保守秘密。
当时的柳玄放声大笑面露鄙夷，“可笑！当真可笑！你以为只要我不说，这些事情就不会存在吗？不，你和他，只会是隔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楚惊麟，“......”
说他天真可笑也罢，说他自欺欺人也罢，他怕极了容陵知道所有真相的那一天，更难以想象那一刻，对他们，该是何等的残酷。
他从不知自己还有这样的时候，怯弱不堪，一退再退，也会开始幻想镜花水月，也甘愿沉醉于表面宁静，妄想着不会有那一天，将所有的血债，所有的仇恨，陈列在他们之间的那一天。
“近来，可好？”
楚惊麟闻声抬头看向来人。
暗紫色的长袍在明亮的烛光下显现出其上鎏金的暗纹，低调内敛的贵气中又无端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严正之感，腰佩透雕璜形螭纹玉佩，其人丰姿隽爽，眉宇之间擒着一丝矜傲冷肃，长身玉立，萧萧如松下石，萧疏轩举。
是楚璇蘅。
今时不同往日，楚惊麟收敛心思，心中斟酌了会称呼，“四皇子殿下。”
是的，四皇子。
嘉兴帝苏皇后膝下嫡子，出生便承了世子之位，可是如今嘉兴帝即位，楚璇蘅却并未封为东宫太子。
此事在朝臣之中掀起轩然大波，不少臣子纷纷上奏请愿嘉兴帝早立太子，却一直被嘉兴帝熟视无睹，即使苏皇后及其廊西苏式一再施压，此事仍然搁置至今。
不知是否因为此事，楚璇蘅曾经飞扬的眉宇间如今仿佛笼了一层厚重的乌云，显得异常疲惫，点了点头，兀自在楚惊麟面前坐了下来。
翠绿清澈的茶水汩汩流入瓷白的茶杯，为这燥热的盛夏添了一丝清凉，楚惊麟倒了杯茶放在了楚璇蘅面前。
“谢殿下关心，臣一切都好。”
楚璇蘅抿了口茶，“自文渊阁停课之后，许久不见你了。”
“殿下如今在身居宫中，臣与殿下自然见得少了。”
按照规矩，皇子在及冠之前都会居住在宫中，知道加冠后才出宫建府，自嘉兴帝即位后，三位皇子便进了宫。
听楚惊麟这么说，楚璇蘅才后知后觉般，沉默地点点头，“......”
他们二人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坐在一起时，他们心照不宣的沉默，像是一道奇异的结界，分隔开周围或阿谀奉承，或尔虞我诈，喧闹又世俗的世界。
杯中新芽于茶水中翻涌，忽而如鹤冲天，又忽而如如瀑悬落，楚璇蘅喃喃道，“燕京之极，万民之上，有些东西，果然只有自己身处其中，才能知道，高处不胜寒......此话不假。”
同为皇室之人，如池中之鱼，此间困顿窘颓，楚璇蘅懂，他楚惊麟又何尝不懂，楚惊麟垂眸，“至誉无誉，至高无高，古时诸侯皆自称为‘孤’，此为人之将行，上已无路，下又艰难。”
“上已无路......下又艰难。”
楚璇蘅嘴中反复品啧这句话，缓缓抬眸看向楚惊麟，“那此路，该如何走？”
他们说的是路，但又并非只是路。
楚璇蘅是嘉兴帝嫡子，就目前而言，一个身有残疾的三皇子，一个血统不明的五皇子，太子之位于楚璇蘅而言，触手可得，但是这陡然之间身份的巨变，让他无力招架。
因为与权力并行的，是责任。
楚惊麟，“臣以为，古往今来，人，获命于天，顺者是命，逆者，又何尝不是，既然命无定数，此路，可旦凭心迹。”
楚璇蘅，“......可若世事不由心呢？”
“路在山前疑无路，或顺其自然，如舟之行水，路或许在柳暗花明之间，又或......顺其而上，如隼之击天，莅临万物。”
“届时，脚下，尽是路。”
“......”
楚璇蘅被震得张开了双唇，看着楚惊麟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最后才复杂开口道，“没想到，你......”
在楚璇蘅心里，楚惊麟在他们之中，最是勤奋乖巧，最是克己复礼，是杨太尉的好外孙，此时全然没想到他竟一语惊人。
“臣只是......”楚惊麟垂眸，掩下了眼底的落寞，“只是近来遇到了些事，略有所感罢了，殿下可全当戏言。”
“......”
似有所感，楚璇蘅微微偏过头，便对上了身后之人的目光。
那从满堂明枪暗箭、世俗欲望中穿过的视线，竟像极了那日春闱后琼林苑宴请诸进士喜登第，笙歌画舟悠游浣花溪，看杏花怒放，如雪似霞。
当时宴酣，诸举子飞花传令，“花”字传至第四字，酒令行至其中一人，其人面露难色酒令滞阻之时，恰逢他同楚璟玄于楼上休憩，便闻得一人缓声应上，“霁云曳花影疏疏。”
那日恰是暮春三月，潋滟晴方，他眺目，便从那错落花影之中，瞥见一青色发带束起鸦青色墨发。
似乎是自有感应，那人微微回眸，与他的视线交叠。
才藻艳逸，秉节持重，芝兰玉树，大雅君子。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叶云眠。
恍惚中无端飘来几瓣杏花，那馥郁的清香和着清风，徐徐拂面，楚璇蘅回了神，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而意识到楚璇蘅不偏不倚投来的目光，方才还与慕容思齐低声交谈的叶云眠停了下来略有疑惑地歪了歪头，对着楚璇蘅张嘴作了口型。
殿下，怎么了？
楚璇蘅盯着叶云眠，微微眯了眯眼。
叶云眠，是那隐蔽于姑苏的庞大隐世家族，吹来的东风。
为的就是扶摇直上，为的就是一步登天，他们贪婪又自负，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确实有这个实力和资本。
顺其而上，如隼之击天，莅临万物，届时……脚下便仅是路吗？
叶云眠见楚璇蘅半晌没有动作，同身边之人说了几句，作势就要从层层叠叠的人群中抽身过来，却见楚璇蘅朝他摇了摇头，留他一头雾水。
楚璇蘅放下茶盏，“不，于我并非戏言，多谢解惑。”
他抬眸直直看向楚惊麟，“那你的事情，最后解决了吗？”
楚惊麟苦笑，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不过俗人尔。”
不，他们皆是俗人。
指尖轻轻敲上了桌沿，楚璇蘅思忖着着言语，“容我多言一句。”
“你说且待莅临万物之时，脚下便尽是路，你且此般宽慰我，那么你呢？”
“上已无路，下又艰难，你的面前，是险峰，是崇山，飞鸟难越，行人目绝。”
“那日太尉六十大寿上你的舞枪，我看了。”
“当时我就在想，龙吟枪，先帝亲手铸造而成，枪出时则蜂鸣不已，浑厚明厉，恍若吐龙吟，故名之‘龙吟’，将之赠予杨太尉，而杨太尉枪法卓绝，沙场之上，破敌万千，令西戎胆寒，自此，这一人一枪，闻名大燕，如此名枪，如今却刀枪入库、束之高阁，是何等的可惜，而如今，却用它来搏满座好彩，又是对它何等的侮辱。”
楚惊麟一愣，随即亦是自嘲一笑，“是.......”
“前段时间，宣平侯欲上奏弹劾你，但这份奏章，我替你压下了。”
楚璇蘅话锋一转，所言令楚惊麟闻之一愣。
他废了陈正，便是绝了陈家，他做这一切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后果，出乎他意料的只是楚璇蘅的态度。
他同楚璇蘅虽出同宗，父辈是同胞兄弟，但其实他们二人关系只仅在点头之交，并不亲厚，楚璇蘅没理由为了他得罪宣平侯。
楚璇蘅神色淡漠，“燕云十二上将军乃斯国之基，挂像燕云台，享邑万户，荫及子孙，但是门户之衰，总由于子孙之骄惰；风俗之坏，多起于富贵之奢淫，这份荣光，给了骄愚之人，则其毒害於见于百姓。”
他楚璇蘅虽说是说压下了弹劾的奏章，但楚惊麟却知道，仅仅如此绝不可能让陈家罢休，只怕，楚璇蘅也像陈家施了压。
楚惊麟抱拳， “……多谢殿下出手解围。”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