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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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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安的春日来的虽比江南稍稍晚些,却也独有一番景致。岚沅山上的桃花开得正盛,鹅黄的蕊点缀于绯色的花瓣之间,一朵一朵,相叠相依。国师殿巍然立于其间,如同只存在于神话里那种点缀于祥云中的宫殿一般。
檐角处的银制风铃静静地悬在那里,时不时被横冲直撞的春风碰上那么一两下,撒出一串串好听的脆响。
“靖王殿下,别来无恙啊,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国师殿啊。”
说话者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人,他生的有些异于常人,用根元青色的发带半扎着的那头纯色银丝也好好打理一番,只由着它们松松散散地垂至腰际。
这独特的发色,配上他鎏金色的狐狸眸和身上的藤色银纹华裳,硬是给他塑出了副玩弄人心的狐妖模样。
“这……呃,辰司大人说笑了,晚辈不过是位小小的王爷,要实力没实力,要势力没势力,哪敢在您面前搞光临一说。早就听闻国师殿的春景别有一番姿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伭邵明朝辰司笑笑,极其标准地朝对方行了一礼,眼底半点东西都没藏,端的就是圣贤书里的坦坦荡荡:“其实晚辈早就想来赏一赏国师殿春日里这满山的桃红柳绿了,只是今天有些不太凑巧……”
“嗯,不太凑巧吗?看来是有要事在身呐。”辰司托着下巴,幽幽地叹了口气,故作可惜道:“也罢也罢,看来今个儿本座这儿刚出炉的桃花酥,靖王殿下怕没那个口福尝到喽。”
伭昭明在听到“桃花酥”这三个字时愣了片刻,旋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半开玩笑半苦笑道:“辰司大人就别打趣晚辈了,晚辈就一个闲散王爷,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想来寻个人罢了。”
“哦,寻人?”辰司饶有兴致地瞥了伭昭明一眼,嘴角噙着抹不浓不淡的笑意:“莫不是来寻江尚书的?”
“辰司大人这妙算如神的本事果真厉害啊,”伭昭明叹了口气,故意摆出副失落的样子来:“晚辈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您就知道了呢?”
“噗”
辰司一下子没支住,破了功,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的,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
“靖王殿下这话说的有趣,”辰司歪头看向伭昭明,狐狸似的双眼半掩在睫毛打出的阴影下,看上去藏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时间还早的很呐,到过我国师殿大门口的就两位。其一位还在我跟前站着呢,我要是说不清楚另外一位是谁,我这国师的位置还坐不坐的稳啊。”
……虽说伭昭明并不知道刚刚自己说的话到底戳中了辰司的哪处笑点,这位以高深莫测闻名远近的国师是不是别有所图,但对方似乎放松了许多,连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远处的回廊处传来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走地认真至极。
伭昭明朝那边望去,一抹烟青色的身影朝这边不急不缓地走来,那人单手抬着碟玉色圆盘,盘子里还叠着些浅红色糕饼。
来者有副极俊的皮囊,一头墨色的长发被高高束起,颇有些少年意气的滋味在里头。明明生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头却冷的根十二月的冰窟窿眼似的,非但无悲又无喜,眸色还比旁人浅了不少。若是和谁多对视一眼,怕是能生生把人家给冻死。
如果说辰司的俊是带着妖气的俊,那这人的俊就是充满冷气的俊,活脱脱一大冰溜子,还是冬冻夏冰那种。
好比冻在冰里的薄荷,光是看看就能体会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寒气。
“下官参见靖王殿下。”
大冰溜子朝伭昭明行了一礼,神色同方才一般无二,似乎早就料到这位靖王殿下会在这个点出现在这里。
“江尚书还真是好兴致呐,一大早的不在自己府上处理公务,跑来爬这岚沅山做什么?”
伭昭明“啪”一声打开折扇,那双好看的凤眼里头闪着星点晦暗不明的光:“可害得本王好找啊。”
“有劳靖王殿下费心,臣今日找国师有要事商议。”
江喻夜不卑不亢地立于原地,端着桃花酥的手稳稳的。那桃花酥做的很好,每一片花瓣都捏得极其精致。特意调过的花瓣颜色与这满山红霞一般无二,像是刚从这树上摘下来一般。用蛋液点出的花蕊呈现出一种明亮的鹅黄色,恰与花瓣相得益彰。
兴许是因为这桃花酥刚刚出炉,上头还萦着层淡淡的热气,任由带着花香的春风裹挟着它们,将浓郁的甜香味散落在大好的春光里。
“商议要事,江尚书还真是说得出口啊,”伭昭明瞥了眼盘里叠的整整齐齐的桃花酥,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明明是笑着的,却不见眼底有多少真挚的笑意:“谁不知辰司大人素来对那些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不感兴趣,不知江大人今日是找辰司大人商议什么要事呢?”
所以……江喻夜,事到如今,你也要开始骗我了吗?
“臣何时骗过殿下?”
江喻夜抬眸望向伭昭明,比旁人略浅些的眸子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磊落的像是初冬刚落的新雪。
“臣竟不知,除了朝中事务外,别的事便称不上‘要事’了。”
“欸,打住打住,你俩戾气那么重干什么,是想趁着这会儿游人少用火气把我国师殿的屋顶冲飞吗?”辰司一个箭步冲上前,拿起两块桃花酥就往那两位嘴里塞,一边一块地把那两位的嘴不留一丝空隙地给堵上了,脸上写满“无语”二字,耐着性子苦口婆心道:“都多大的人了,还玩着吵架那套啊。安安静静地吃两口糕点不好吗?非要跟两只斗鸡似的。你鼓我一眼我鼓你一眼地,怎么,待会儿还要撸撸袖子在我这儿打一架啊。吃你俩的糕点吧。”
被糯糯的甜香挤了满口的伭昭明一愣,细细品了品口中混着花香的豆沙味,惊异地发觉,江喻夜做桃花酥的手艺竟和从前相差无几。
他还以为……那家伙后来忙于公务,早就把这点本事丢了。
其实很早之前,他和江喻夜的关系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俩啊,称得上是友人,是至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见面就兵戎相见
……呃,当然,只限于言语方面的兵戎相见。
“若是靖王殿下没什么想问的,臣便去处理正事了。”
江喻夜像平日里那样正正常常地冲伭昭明行了一礼,朝国师殿内殿走去,一如这些年来两人相见时在行过一礼后擦肩而过的朝朝夕夕。
伭昭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江喻夜漾在风中的那片衣角,但又很快收住。他快步上前,一下子横叉在江喻夜斜前边,刻意在脸上挂出副温和礼貌的笑容,笑道:“江尚书,既然不是什么有关朝政的事务,那本王过来掺和一下,以尚书大人这样博大的胸襟,应当不会介意的吧。”
江喻夜眉头微蹙,看伭昭明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故意捣乱的孩子。
伭昭明微笑着回望过去,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分外不妥。
“下官自然不会介意。”江喻夜垂下眼帘,仿佛不愿多与伭昭明争辩。但又在笑意逐渐沁入伭昭明眼底时话锋一转,语气毫无波澜:“只是此事与辰司大人有关,下官怕擅自同意了殿下,有损国师大人对下官的信任。”
一旁的辰司哭笑不得地看着江喻夜把这“皮球”一脚送到了自己手里,虽说有些心累吧,但他依旧爽快地接下了这烂摊子,做出思考状,沉吟片刻道:“嗯,这事儿虽然是件要紧事儿,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靖王殿下要是想进来掺一下倒也不是不行,只要……”
“只要?”
伭昭明被辰司那处停顿引去了注意力,前些日子朝中传闻四起,里头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在说些国师与尚书勾结不清,国师殿迟早要被江喻夜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拐进康王一派这种话。
本以为那传闻只是些无聊之辈见不得江喻夜受重用,刻意弄出来编排江喻夜的话。但江尚书这些天一下朝就往国师殿赶这件事,确实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事实。
……这很难让伭昭明不去怀疑江喻夜今天一大早来找辰司商议的那件“要事”与游说辰司假以时日在朝堂上站队时站在康王那边无关。
当今父皇身患重病,就连立储这种只能放在见不得光处暗暗讨论的话题都被提到了明面上,更遑论原本就与国之根基“相依相存”的党锢之争和世家夺权。
天下苦世家久矣,他伭昭明从来不是个什么有野心的人,但他心窝窝里那颗良心还没死干净,做不到直接把整个大端的民众全丢进水深火热里。
皇上可是个能将天下大权揽于股掌之间的存在,若是他能成功夺嫡,必然不会让端朝把世家和党锢这两碗毒酒接着饮下去。
但康王一党可不一样,伭昭睿的母妃穆霁雪可是四大世家之首穆家现任家主的长姊,而穆家那两位刚入朝的公子,更是把拉帮结派这门“手艺”玩的炉火纯青。
若是真让康王上位,不仅没法解决前两个问题,说不定还能靠他那强大的母族把问题数量一举加到三个 ,来个三权分立,让外戚干政成功成为实力不输前边两位“前辈”的“后起之秀”。
虽然国师殿手里并无实权,但其明面上所代表的可是整个端朝的信仰所在。要是辰司真的率领国师殿归附到康王那边,那“康王”这俩字,可真就焊死在立储文书上了。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好笑,当年天真如他,还真以为江喻夜会一直忠心耿耿地跟在自己这边,愿意和自己一起共创未来的盛世辉煌。
结果人家前半夜受了父皇召见,才刚拿到一个隶属于皇家御用的情报组织,后半夜就乐颠颠地拿着还没捂热的那份权力投了康王,真真是卖友求荣第一人。
对了,也不知到江喻夜到底给自己手底下那些人灌了多少迷魂汤,这位尚书大人不但自己去投了康王,还把自己这派唯一一位与兵权有点关系的那位少将军一并骗了过去,气得自己的头疼了好几天。
那种疼,断断续续,反复无常的,难受死了。还是后边熏了自己心腹送来的安神香才彻底好了个彻底。
不过江喻夜的保密工作做的是真的好,时至今日都没见朝中哪位大人挖出来江大人手中所掌的是“二十八司”里的哪一司。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自己那个好弟弟一直对这位靠着一张嘴为他撬来无数贤才的尚书大人一直兴趣不减吧。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黑猫白猫,能抓到鱼的都是好猫。伭昭睿若真登上皇位,处理像江喻夜这样的臣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只要别让江喻夜后悔就行。”
辰司说这话时完全没注意旁边这位靖王大人早已经魂飞天外,明明说话对象是伭昭明,目光却一直落在江喻夜身上。
“啧。”
“自然自然。”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江喻夜的无悲无喜,伭昭明的满怀期待。
“唉,行吧,那你俩就先去吧,我突然想起来该准备的东西拿少了一样,我去拿一下……对了,这个可能要现放在我这里一下,放心,过会儿一定还给你们~”辰司突然上前,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的,他轻车熟路地顺走了江喻夜的糕点盘和伭昭明的扇子,动作之快,以至于两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就让辰司跑没影了。只余下他的声音还回响在暖融融的春风里:“放心,你俩先去,我一会儿就到~”
江喻夜:“……”
伭昭明:“……”
沉默,是今早的国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