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的月光》涂末

1、第 1 章

　　这是圣塞西小镇郊外最清澈的湖水。
　　满月的光辉下，湖周围的柳树随着风的问候而轻轻摇摆，其影影绰绰地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花香。
　　一个影子悄悄地出现在湖水周围的长椅上。在满月光辉的映衬下，她卷曲的发丝正随着微风的到来而起舞；发丝拂过她高高举起的手臂，她秀美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而肆意飞扬；她快乐的舒展身姿，一举一动，皆若游鱼入水，又如朗月星辉。
　　她是这片清澈湖水的精灵，在为今日的满月献舞。
　　赞多可想到。

　　来到这里是个意外。
　　两个小时前，赞多可——圣塞西理科大学生物学专业的学生——在刚刚结束布朗教授今日的实验任务之后不到十分钟，就被布郎教授大骂着蠢货赶回了实验室，并乜眼道，如果不是他提供的资源，赞多可这种学生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实验室！如果今天还不能出结果，从此就滚出实验室！
　　随即狠狠关上实验室的大门，任凭刺耳的声音在实验楼里面回响。
　　这当然是客气的说法。
　　在布郎教授眼里，所有的学生都是蠢货，他恨不得每个学生刚进实验室就掌握所有论文中的方法，并且熟知二十种语言，这样他就不用再劳心费力地去教学生，看着他们茫然无知的天真面孔，布郎教授真想把他们的脑袋对着地面敲三下。他每日最大的期望就是自己的实验室不存在这些蠢货学生。
　　可是这已经是他跟着机器不眠不休跑了五天的结果。
　　赞多可被劈头盖脸的骂完之后，抿了抿嘴角。他一个人怔怔的站在实验室里面，看着面前还在闪烁的机器，全身都在颤抖。
　　他茫然地坐在机器面前，看着那备好的材料，一股陌生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
　　怎么会？他慌了起来。他立刻起身在机器面前来回踱步，双手奋力的敲打自己的脑袋，企图以物理方式让自己快些回想起二十分钟前的手法。
　　无济于事。
　　也许这就是命运，赞多可想到。他颓然滑倒在实验室的地面上，看着头顶的白炽灯，想起了实验室门前那株引诱昆虫上前然后吞噬掉它们的笼草，甜美又危险。当初在实验室外面看这道亮着的白色光芒时，赞多可完全被诱惑住了。他踌躇满志，他意气风发，他已经在畅想自己的美好生活了。
　　他没有发现，鲜花之下，是滚动的巨石；鲜花之后，陡峭的山壁在遥望着他。

　　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他现在终于彻底的理解了这句话。

　　他突然之间感到很疲倦。连日来的高强度工作已经榨取了他最后一点情绪，他的大脑已经选择罢工，他的身体急迫需要一场休息。而他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任由自己的血液在湖泊中流尽。
　　实验室的窗户并没有关严。赞多可突然闻到了一股花香。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清澈的湖泊。
　　他的大脑立刻被那片湖泊占据。

　　月色不算明朗。残月挂在天上，昏黄无力，黑夜毫不留情的吞噬着月亮的光芒，城门口有一团模糊的黑影，远远看过去，就像什么动物在蠕动。然而只是眨眼的功夫，那黑影已然不见。城门边的一幢小房子里面，叮叮咣咣的声音仍在持续。
　　赞多可走到城门的时候，正好听见房子里面的争吵声。
　　似乎是餐具在桌子上碰撞出的声响。一道男声出现，你做饭能别总是这么咸吗……
　　而后就被一道突起紧促的女声打断，爱吃不吃！天天吃别人做的饭还这么多事儿……
　　这下不知是什么东西翻转在地的声音就在夜色中突兀的响起了。其中还包含着刺耳的点缀。
　　紧接着便是房门吱呀作响然后发出砰的一声，一股劣质的烟味顺着夜风爬上了城门，消散在了湖泊的方向。
　　夜风吹过，把这间屋子门前的柳树吹得沙沙作响。

　　赞多可穿过争吵声，在烟味中艰难的寻找花香。可这劣质的气味太过浓郁，那浅淡的花香早已不见踪影。但是烟味仍在持续。
　　只要烟味不在了，那么花香就会重新回来。
　　赞多可用他极富理性的头脑稍加思考，轻而易举的得出了这条结论。他眼前那明亮的湖泊已经渐渐变得支离破碎，他已经不能再等了。
　　他加快自己的步伐，却发现走快一步或者走慢一步都无法逃脱这股气味的伴随。于是他攥了攥口袋里的匕首，向着黑暗前进了一步。
　　他知道这一步也无法躲避劣质的烟味，但他仍往前跨了一步，仅仅一步。
　　这时，被黑夜吞噬的月亮突然渐渐变得明亮，月光舒朗，其光芒笼罩之下的黑暗被尽数驱散，柳树那摇曳的身姿也显露出来。枝条蔓延之处，一道银光随着黑暗一同落下，那银光如同白炽灯一样，犹如闪亮的长刃一般一下子刺中了赞多可的脑门。在这道银光之下，赞多可的眼睛犹如被灼烧一般，银光变得影影绰绰，一直在他面前晃动。恰巧这时，天地万物都晃动起来。夜风卷起灰尘呼出厚重的气息，天穹好似开裂，冰冷的月光如瀑布般泄在他的身上。劣质的烟味渐渐变得稀薄，继而被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取而代之。
　　他轻轻推倒眼前脖颈仍在汩汩流出血液的人，一道沉重的闷哼声在月光下出现。正如他轻轻地扣响了厄运之门。

　　赞多可被引诱着向前。
　　湖中精灵仍在那里起舞，满月高悬，长柳微摆。湖面反衬着月光，碎银落满一池。而远处，山脉连绵起伏。
　　她的裙摆依旧在月下翻飞。
　　平静清澈的湖泊近在眼前，柔美的月下精灵在那里起舞，这一切就像赞多可曾想象的天堂的模样。
　　他跪伏在精灵舞动的裙摆旁，抬起头来仰望着少女。满月的光芒给他披上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而后，他缓缓俯身，亲吻其月白裙摆。

　　少女伸出素白的手，轻轻抚摸赞多可乌青的双眼。她温柔的笑道，我赠与你鲜花，就在远处的山顶上。
　　她滑过赞多可衣衫上的血迹，那血迹还未干涸，散发着浅淡的腥气。
　　少女微笑道，你的灵魂如同月光一般，应当被鲜花覆盖。
　　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去采摘那朵鲜花？那朵鲜花在山顶，需要推动巨石与大地交换。
　　少女向赞多可伸出手，她说，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德里亚的灵魂，他期望与你一同去采摘鲜花呢。
　　赞多可迷蒙着双眼，一时间没有想起德里亚是谁，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呼啸的山崖，以及那个惊恐看向自己的学生。
　　德里亚，似乎是他的朋友。然而没有更多的了。他的大脑因为鲜花与血腥的气息已经停止思考，他颤抖的将手搭在少女手上。
　　我愿意。

　　我很乐意见到你忠于自己的选择。少女站起身，向着赞多可双手合十。
　　愿西西弗斯护佑你。

　　此时月光更盛，通身的白光笼罩着二人。死神的镰刀穿过少女的身体，少女的身体随即破碎成无数荧光，消散在了月光之下。
　　一团鲜花的香气跟随荧光来到了连绵起伏的山脉上，来到了赞多可曾推下德里亚的悬崖前，然后消散。

　　晨光乍现，突兀的哭泣声震醒了这座迷蒙中的城市。
　　原来是一个女人在哭泣她意外横死的丈夫。但凶手已经死在了城外的湖泊中，全身发胀，就像死了好久。

　　德里亚是赞多可的朋友，也是赞多可进入布郎教授实验室最有力的竞争者。在月光下，赞多可得偿所愿，叩响了实验室的大门；在月光下，赞多可选择鲜花，连带着鲜花下的巨石，艰难的行走在陡峭的山壁上，然后看着巨石在临近山顶的地方，因为又往前迈出了一步而毫不留情的滚回原点。而后，循环往复。赞多可不会放弃，因为这就是他的选择。
　　日月轮替，星河斗转。但对于赞多可来说，月光仍在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