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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假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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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沟通过流程,采访很快便结束。
回公司路上,宁思雨开车,叶因枝坐副驾。
车上,叶因枝右手支着脑袋,思绪混乱。
刚才,她是怎么回答许闻钦的呢?
在他说完“可我对你的了解,只停在八年前”之后。
她近乎是被逼着答出:“我没变,不管是八年前还是现在,都不喝咖啡。”
但这并不只是单纯的对食物喜恶的纠结。
更像是某种确证,八年后,他等的那个人还是不是她。
原原本本,悉数奉还。
他们都心知肚明。
还有四十几分钟的路要开,叶因枝揉了揉眼,放松下来就很想睡一觉。
秦似不合时宜的关切赶跑她的困意:“因枝姐,你怎么采访回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刚才那个聆止的许总私下里没为难你吧?”
叶因枝坐正了身子:“没有。”
宁思雨评价道:“感觉他还挺配合采访的,人也没什么架子。”
后排的秦似把头撇向车窗外,实在无法赞同这个观点。
刚在聆止大厦,许闻钦对他这个打杂的实习生可算不上友好。
那会儿离采访还不到五分钟,他和许闻钦在洗手间遇上。
身侧的男人双手白皙修长,左腕挂一串珠子,价格不菲的西装熨帖而得体。
盥洗台的水声中,许闻钦凤眼微挑,从镜中看他:“听说你也是之大毕业的?”
秦似偷瞄的眼神被抓包,顿感心虚:“对,我是新闻传播系的。”
许闻钦温和道:“那我们还算半个校友。”
“学长好。”秦似对这“关系”有些受宠若惊。
许闻钦移开手,水声停下,像是随口问起:“打算到时候在商传转正吗?”
秦似点点头:“嗯,我还挺喜欢杂志社里的同事们的。”
“喜欢……”许闻钦拖着尾音将这两个字咬得轻缓,神色逐渐玩味起来。
那双狭长凤眼再度看向秦似,只不过不再是镜中,而是面对面的真切。
“那你应该清楚,邵主编有多见不得办公室恋情吧?”
许闻钦语气不紧不慢,甚至说后半句话时还特意顿了顿。
貌似温和,实则冰冷,以伪装来掩饰一切,就仿佛是他的惯用伎俩。
“啊?”秦似噎了下,不打自招地坦白,“我和因枝姐不是……”
许闻钦却突然勾起唇,失了耐心似地打断:“别紧张,我只是随便聊聊。”
秦似云里雾里地点头。
许闻钦绕到秦似身后,把擦手纸丢进泛着金属光泽的箱匣。
而后,他启唇低语,带着上位者的优越和利落,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要是叶因枝真这么好追,现在压根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明白么?”
……
寂静车内。
秦似越想越觉得不对,到底还是没憋住,发问:“因枝姐,你跟他以前认识吗?”
叶因枝轻皱了下眉,但却没撒谎:“嗯,我们当过一段时间高中同学。”
宁思雨恍然大悟:“我说他怎么那么好说话呢,原来你们是老同学。”
“我们不熟的。”叶因枝急于撇清两人关系。
秦似却突然别扭地来了一句:“是吗?”
引得宁思雨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这么一打岔,叶因枝倒是不困了。
三个人睁眼一同盯着路况,沉默在车内蔓延。
宁思雨啧了声,开口打破诡异的气氛:“因枝,我问你,你会喜欢小奶狗还是小狼狗?”
叶因枝当然知道这并不是指单纯的小狗,答得模棱两可:“都挺喜欢的。”
秦似看上去比宁思雨还着急:“不行不行,只能选一个呢?”
叶因枝忍着才没叹出口气。
想起许闻钦那句“那小子在追你”的难以断定是否出于善意的提醒。
她违心道:“那我选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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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叶因枝带上了笔记本电脑去医院,准备有时间就改改采访稿。
下午天气晴朗,是冬日里不多见的暖阳,她便放下工作,推黄如巧到楼下去晒太阳。
黄如巧想到了就问她:“小枝,同学婚礼怎么样?”
叶因枝弯唇:“很好。”
黄如巧问:“见到了不少老同学吧?”
叶因枝:“嗯。”
草坪上有小孩在放风筝,边跑边笑。
惹得那些穿病号服的病患们纷纷投去艳羡又欣喜的目光。
黄如巧看着那些小孩,眼中充满了慈爱。
脑中的想法不由得脱口而出:“小许呢?”
叶因枝一愣:“也见到了。”
她急于转移话题,扯出个笑脸:“奶奶,我还接到了捧花。”
黄如巧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她,如同抚慰。
“这么多年,小枝有没有遇到过喜欢的男生,怎么不带回家里给奶奶看看?”
叶因枝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又兀自叹了口气,自责说:“小枝,是奶奶拖累了你。”
叶因枝在黄如巧面前蹲下身,像小孩似的把脑袋搁在她腿上:“不是的,奶奶。”
黄如巧抬手摸了摸叶因枝乌黑柔软的头发,动作像小时候哄她睡那样轻柔。
黄如巧说:“奶奶活不了几个月了。”
叶因枝吸了吸鼻子:“奶奶会长命百岁的。”
“奶奶最后的心愿就是希望能看见小枝幸福一些,遇到什么事都不用再一个人扛着。”
黄如巧手上的动作停止,良久,才听见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如此前平静,难藏哽咽。
“小枝,找个对你好的人吧,这样奶奶才能放心地走。”
叶因枝抬头,阳光直射进眼里,刺目酸涩。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黄如巧,像要记住此刻。
“奶奶,我会的。”
“所以,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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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万籁阒静,只有暖气出风口有簌簌气流声。
叶因枝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改完稿子,已经凌晨一点。
她合上电脑,长呼出一口气,并不感疲惫。
脑海中有个想法,突兀而强烈,让她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叫嚣起来。
简而言之,就是找人陪她在奶奶面前演一出戏,能演多久就演多久。
可笑的是,叶因枝身边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除了她刚在稿子里用键盘敲下无数次的那个名字——许闻钦。
叶因枝和许闻钦曾经确实同演过一场戏,彼此身份和这次角色大同小异。
他俩甚至配合默契,演得还算不赖,至少没被旁人看出丝毫破绽。
更应该说,由许闻钦主导着,一切才那么游刃有余。
那天是周五放学。
继咖啡馆解围之后,到了叶因枝“回报”的时刻。
叶因枝不想被同学说什么,和许闻钦在学校两个路口以外碰的头。
远远就看见他的身影立在路边玩手机,头微低,身上有一种与周围忙碌不同的松弛感。
叶因枝加快脚步走上前。
听到动静,许闻钦从屏幕中掀起眼皮,扫她一眼。
叶因枝局促地拉了拉书包带。
之前特意叮嘱许闻钦别在学校里提这事,放学之后他果真就头也不回地挂上书包走了,连个眼神也没给她过。
怕他等得不耐,她一收拾好课本直接就过来了,刚才走那么快,头发是不是挺乱的?
这么想着,叶因枝已不自觉地抬手理了下头发。
在她垂眼的瞬间,一道阴影从侧边落下。
叶因枝感到后边的头发被拨弄了一下,再抬眼时,发圈已经套在了许闻钦骨骼分明的手腕上。
没了束缚,低马尾一点点散开,她浅淡的眉眼在光影里变得错愕。
许闻钦满意弯唇:“你扎着头发,看起来太乖了。”
他俯下身,抬起手在叶因枝面前晃了晃:“所以这个,今晚我先替你保管了。”
发圈套在他腕骨微凸的手上,浓黑与冷白碰撞,竟是意外和谐。
叶因枝收回眼,顺便整理好了表情,淡然如常。
许闻钦打了辆车,目的地是水汀街的一家台球厅。
外头还没天黑,里面已经亮起了灯,冷调的光线偏暗。
这家台球厅有三层,一二层是大厅,三层是包间。
电梯摁向三楼,许闻钦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叶因枝摇头,她那沉重的书包被寄存在了前台,身影看着有点儿孤零零的。
许闻钦不动声色地往她身旁挪了半步:“你得陪我演场戏。”
叶因枝问:“演什么?”
许闻钦的视线从眼尾扫来,向下,停了几秒。
电梯门开启的一刹那,他恶劣的声音响起:“女朋友。”
叶因枝什么都来不及问,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电梯内外,宛若两个世界。
倒不是因为奢侈的装潢,而是在包间,压根不用在意太多规矩。
所以叶因枝刚一进门,就被无处不在的烟味给呛到。
包间里有一堆男生,手边几乎都夹着根烟。
见许闻钦进来,纷纷动作迅速地摁灭了,有人起身开窗通气。
长沙发上几个男生挤在一块,有个单人沙发的位置却是空着,像是特意留给了某人。
许闻钦拉叶因枝过去坐下,一条腿自顾自靠上扶手,懒散地半倚着。
他视线转向某人:“你表妹呢?”
叶因枝看到了一头熟悉的黄发,勉强认出来是上次咖啡店遇见的陈旭。
“她之前听说你有女朋友,还不信。”陈旭冲叶因枝打了个招呼,低头找手机,“我现在打个电话叫她过来,她看见嫂子和钦哥这么恩爱,肯定马上就死心了。”
“我去,这是真嫂子啊?!钦哥什么时候谈的啊?”
“我看看我看看!!”
听陈旭这么说,男生们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视线变得光明正大。
叶因枝低了低头,觉得自己有点像动物园里的猴子,端坐中央,供人观赏。
许闻钦察觉到她的不适,冷着脸扫视一圈,警告:“眼神收着点成么?”
那些直白的视线立马消失了,大家开始各玩各的,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嫂子”“漂亮”“好纯”等词汇涌进叶因枝耳里。
许闻钦自然也听见了,他用只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演完带你去看电影。”
叶因枝抿抿唇,没答话。
落到旁人眼中看着却像是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叶因枝闹脾气,正由许闻钦耐心哄着。
“钦哥,她正来的路上呢,上电梯了。”
许闻钦淡淡嗯了声,并不掩饰眉眼间的不耐。
不多时,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表哥!”
叶因枝身子一颤,如坠冰窖,本能地想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许闻钦却抬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很大,不容置疑。
包间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如同暗号。
让叶因枝这个外来者更加不安。
这并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许闻钦——”李依冉的目光触及被他挡在身后的女生,表情一僵,“这是谁啊?不介绍一下吗?”
许闻钦没搭腔,陈旭给他表妹找了个台阶:“钦哥女朋友,你得喊嫂子。”
李依冉没说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生。
她低着头,过肩的长发披散,是一张白皙干净的脸。
这个角度的这张脸,李依冉已看过无数遍。
无论是现在被保护着不染尘的纯净模样,还是被冷水浇遍全身时无所谓的淡然。
“因因,这是陈旭表妹,想认识么?”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叶因枝大脑一片空白,一动不动。
不是因为许闻钦那个使坏咬着字的“因因”,而是李依冉那如毒蛇一般让人窒息的目光。
“不想?那算了。”许闻钦兀自解读她的意思。
僵持良久,许闻钦忽地起身,叶因枝慌忙之下拉住了他的手:“你去哪儿?”
“洗手间,你要一起?”叶因枝松手,被许闻钦拉过,他低笑,用指腹在她掌心刮蹭了一下,哄道,“乖,很快回来。”
“……”
冲突焦点本全在于许闻钦,可他的离开并未转移任何矛盾。
几日不见,李依然头□□黑了,没做指甲,板正地穿着外国语校服,身后也不见两个跟班。
俨然是给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模样。
许闻钦走前有眼神交代过,陈旭也怕他表妹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一直坐在沙发前忐忑盯着。
李依冉蹲身,拉住叶因枝放在膝上的手,神态亲昵,声音却低。
“叶因枝,你勾搭许闻钦,是不是就觉得他能护着你?”
“他还不知道你妈是个小三吧?我很期待他知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呢。”
李依冉什么都没再做便走了,但她撂下的这两句话却足够让叶因枝无地自容。
她现在在这里是做什么呢?演戏?拉仇恨?
还是,等许闻钦被告知真相,连同周婉贞一起讨厌上她?
叶因枝再也坐不住,她起身,不顾陈旭他们叫她,一股脑地踩楼梯往下冲。
到了一楼前台,她冷静下来,取物牌还在许闻钦那里,她拿不回自己的书包。
叶因枝就这么傻站着,走或不走都不是。
直到许闻钦再次出现在视线里。
他神色如常:“怎么下来了?在上面呆着不舒服?”
叶因枝顺着他的话很轻地点头。
许闻钦没说什么,替她取回书包,但只有她的那只,他还要留下。
许闻钦送她出门。
街上已经暗下来,这块地方有很多穿校服的高中生,处于宁二、外国语和职高的交界地带,一放假就乱。
叶因枝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我一直以为,班长才是你的好朋友。”
许闻钦说:“他是。”
“可那些人……”
“你这身份适应的还挺快,都开始盘问我了?”许闻钦侧头看她,狭长的眼尾挑了挑,促狭勾唇,却无笑意,“嗯?女朋友?”
叶因枝识趣地不再说话。
许闻钦在学校里一直都是和宋辞这种五好少年呆在一块儿的,她便自然以为,他会近朱者赤。
今晚才算是见识到了传闻中他那“近墨者黑”的一面。
无论他真心与否,无论她是否承认,他也是会和李依冉那群人玩的。
想到这,叶因枝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堵。
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路口。
许闻钦拿出手机,指尖点了几下屏幕,递给她:“你家在哪儿?我给你打辆车,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叶因枝知道要是拒绝了他的好意,他便会开始使坏,于是认命地接了手机输入地址。
她认真打字时,许闻钦低哑冷淡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我说的那场电影,下次吧,今天算了。”
叶因枝手一偏,不小心打错了一个字。
“下次”其实是个伪命题,薛定谔式的,能不能真的约上还是未知。
“好。”叶因枝怎么能不清楚。
车窗被开了小小的一道缝隙,风吹进来。
车速快,风就急,吹得叶因枝没扎的头发刺眼睛,许闻钦的身影在她眼里慢慢缩成黑色的一个点,再看不见。
叶因枝双手揽紧书包,像在取暖,心却是冰冷的——
他应该,也觉得她很恶心吧。
等出租车转过拐角,许闻钦才转身离开。
街边声色犬马,灯光灿然,他却感到了几分百无聊赖。
漫步回到台球厅,手机收到通知,是车子最新路线的提醒。
许闻钦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没有上三楼包间,而是取了书包后径直离开。
他站在路边,敞开的衣摆被风吹起,身形略显寂寥,手指切了另一个app,开始打车。
输目的地的时,刚才的画面却再次放映。
是李依冉那张扭曲而狰狞的脸。
她像是疯了一般冲他喊:“许闻钦,你知道吗?她妈是个婊子,害我爸妈离婚!她以后肯定也会像她妈一样的,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女人了吗?你和她分了吧,我们俩才般配。”
许闻钦冷静地看着她,分外清醒:“嘴巴放干净点。”
眼泪在李依冉眼眶里打转,说不上有多少出于真心,她声嘶力竭控诉道:“许闻钦,可明明我们都是受害者啊。”
……
许闻钦坐在车上,捏了捏鼻梁醒神。
车子开的路线陌生,并不是回家,却是和叶因枝去往同个方向。
他给自己备的理由很充分,这么迟了,有义务确保一个小姑娘安全到家。何况又没有她联系方式,还是得亲自去看一眼才放心。
车子在一个老旧小区停下。
这里房子低矮,每栋至多五六层,看上去都濒于拆迁状态,楼道空敞,没有上锁的安全门,安保措施不怎么样。
沿途的电线杆上还贴了不少小广告,路面石子破碎。
许闻钦下车时,刚好望见叶因枝和黄如巧进屋的背影,她们直接拐进了一楼左手边的屋子。
拉着窗帘的玻璃窗上还能看见屋内人影,房子隔音不好,谈话声清晰传出来。
“小枝,今天怎么回来这么迟?”
“我和同学去看了场电影。”
许闻钦饶有兴味地站了会儿,他第一次发现,叶因枝并不是不会说谎的。
黄如巧问:“小枝,交到朋友了?”
“嗯。”
“小枝,新朋友怎么样?”
“挺好的,他还约我下次也一起看电影呢。”
许闻钦勾唇,为这短短半分钟内听到的第二个谎言。
屋内的声音逐渐杳远了。
许闻钦倚在墙沿,头微仰,一米之外便是那个亮着灯的窗子。
月光下,他那双眼变得黑白分明,两个字自喉间溢出,仿佛情不自禁。
“小、枝。”
“小枝。”
许闻钦又念了一遍。
不知怎么,念这两个字时,他心口有那么一瞬地发紧,宛如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