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共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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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渺国，没什么比笑更常见。
一来溯人们的确没有那么多事可忧心，少了街坊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又有用之不尽的本钱供挥霍，再天天愁眉苦脸就真有点好日子没好过的意思了。
再者，面带微笑待人接物是溯人们经年的修养，毕竟谁也不愿意看到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所以即使笑得又假又僵硬，人们还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这个习惯，维持着疏离的和气和恰到好处的距离。
林二公子自然是没有那笑脸迎人的习惯，一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对时渺这种风俗也是不置可否，但不论如何，他的确能感受得到这些笑容中友好的冰冷。
可不知怎地，自诩对这个表情已经食髓知味的林二公子被这人笑中的温度一激，手指也随着身上瞬间的疼痛微微一蜷。他脑中思虑片刻，自觉这虚无缥缈的一丝温热可能就是所谓的“人气”。
半晌，林世佑终于把自己从这初尝的人间冷暖中拽出来，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那本要出口道的谢更是不知道被他丢在哪了。
但聪慧的林二公子立刻移花接木般端出了些不知从哪找来的架子，这下他又底气充盈，用比平时更不近人情的声音驴唇不对马嘴地反问道：“大半夜的公子又为何在这塘中行船，又为何邀我去你家？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年方几何？”
看着这衣着不凡，容貌俊美的少年身上淌着水却故作趾高气昂的样子，缓缓划船的年轻男子又有点忍俊不禁，他对这一连串刨根问底式的问题似是毫无介怀，想着估计是个从小恃宠而骄惯了的贵公子，习惯这样说话也情有可原，于是又用春风化雨般的语气回答道：
“敝人姓茵名围，年方十九。今夜…只是看月色宜人，出来吹风闲游。我并没有非要带林公子回家的意思，林公子不必紧张。“
全都对上了，林鹳心觉 ：“看来是找对了地方”，但没正经一时片刻他又不禁想到：“这茵公子看着也就年方二八，竟是和我同岁。”
他对此有些小小意外。在心里细细咂了会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后，他才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竟说出了一番即便他再小个十岁也不会说出的话，化腐朽为神奇般地亲手送走了接近茵围的机会。
林二公子恨不得现在就跳回水里淹死算了，他从被拉出水开始就控制不住的心浮气躁，现在终于尝到了恶果。但是事已至此，即便自己脸皮比城墙还厚，他也没法拉下脸再改口跟着茵围回家了，更别提让这人放下戒备说出心中所愿。
万般无奈之下，他破天荒地耷拉下刚刚立起的羽毛，心虚地咳了两下才开口道：“在下方才的意思是，今日时候已晚，就不给茵公子再添麻烦了。若是茵公子不嫌弃，在下改日定登门拜访答谢今日之恩。” 接着为了将功补过，他边说边走近茵围，不由分说地拿走了那撑船的篙，道：“茵公子歇息一会吧，我来就好。”
茵围没有挽留也不推辞，只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年轻公子现在低头划船的乖顺样子，他不禁莞尔，轻声道：“那就多谢你了，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小船顺水而下，已经几乎看不见那远处的灯流。夜早已过半，不远处一排排屋舍安静地伏在地上，不见一星灯火。只听见岸边长草中的夏虫不知疲倦地嗡鸣，和船篙撑过池底带出的水流声。
撑船人的声音在这静谧之下显得低沉悦耳，他简短地道：“林鹳。”
“那就多谢林公子撑船了”，没过一会，茵围从林鹳手中又拿回那篙，行云流水地把船停在岸边系好。
林鹳也随他下了船，发现这人身量比他低约莫半头，格外纤瘦，对于一个成年男子而言看着实是有些弱不禁风。出于礼节，也因为他确实无处可去，林世佑架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有些狼狈地第一次履行了保护人类的职责：送茵围回家。
茵围在前面静静走着，但还是很难不去在意后面那默默跟随的修长身影。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发现那少年右手若有似无地放在身侧配刀的刀柄上，神色肃穆，但浑身上下淅淅沥沥的滴着水，把他那看似坚实的威严毫不留情地水滴石穿了。
茵围好容易才把笑闷在肚子里，就这么让他跟了一路。
这青瓦白墙的小屋后带着一个小院，并无过多修饰，看着干净整洁。进门前，茵围回身微微一礼，道：“多谢林公子相送，今夜旧人魂归故里，在外夜深请多保重。”
林鹳点头示意，几颗水珠随着他的动作从发间掉进了脚下土中作为饯别礼，不知是为了懵谁，他作似轻车熟路的转向了旁边的屋群。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这与时渺相比可以说是穷乡僻壤的小镇漫步了半晌，此时夏风一吹，林世佑忽然觉出了几分名不见经传的寒意。
溯人身体素质比人类强不少，所以生病在时渺也算一件奇事，每次有人生病都可成为人们三五天的谈资。他又多年习武，风吹日晒，腹中无食数日当是都不成问题，所以从小身强体健的林二公子当然没当回事。
初入人间的水土不服虽是无伤大雅，林鸛却早已对这一直死皮赖脸贴在他身上的衣服忍无可忍，所以还是想尽快寻个落脚的地方休憩片刻。
又走了一圈，他在这方圆十里只发现了大小不一的家宅摩肩接踵地排在路边，还有一个面积稍大的四合院，应该属于当地的有钱员外。虽然客栈的影子都没见到，但这同式同样的楼群却是让他感到有些亲切。
又兜兜转转了半天，之前被池水活脱脱洗成黑色水芝的林二公子冥冥之中回到了这个同类扎根的地方。
不知怎的，方才他就觉得那寒意似是在他体内安家落户了，他又冷又热，有些昏昏沉沉，所以看到茵围那只小船他就也不顾自己的厚颜无耻，快步走过去鸠占鹊巢了。
刚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这黑色外服拽下来丢在了一边，做工良好的绸制衣服可怜巴巴地被搭在船沿，又被方才嫌弃它的那人把头靠了上来，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没良心的林世佑只觉得头昏脑胀，吊梢着的双眼也失去了平日里的凌厉，变得有些朦胧，修长的身躯蜷在木船的一角，看着比这衣服还可怜。
即使再不愿意承认，林鸛也知道自己是生病了，迷糊间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茵围所在小屋的方向，隐约间看见有星星点点聚集在那小屋的窗边。
他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发现是几团发着光的蓝色小火苗，可惜可怜见儿的林世佑此时已经没法思考，只觉得自己病得出现幻觉了，遂顺应着自己的身体，合上了越发沉重的眼皮。
再次醒来，林鸛发现身下那逼仄的木船变成了柔软的被褥，身上的不快感也尽数消失了。他径直坐起身，一方手巾完成使命似的顺势从他额头上落下，摊在被子上寿终正寝了。
”你醒了啊“，
熟悉的温润嗓音从侧方传来，只见茵围手持书卷坐在窗边一张木椅上，又是那张清俊的脸，温和的笑。从窗缝透出的光沿着青年人的轮廓镀了个天然的金边，让这温文尔雅的清隽公子一时显得有些超凡脱俗。
林鸛恍然把目光移开，但心口又是猝不及防地一疼，感觉比上次更加明显，好在又是转瞬即逝。他把脸侧过去，微微低着头，长发轻垂在脸侧遮住了他因大病初愈而显得十分苍白的面庞，但好巧不巧，那本应出现在脸上的血色都一股脑地聚集在了他发间露出的左耳上。
几个时辰内被同一个人类搭救两次让林世佑有些无地自容，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此人，沉默片刻后，这位天上下来的公子十分有骨气地又躺回了床上作死鱼状，假装发烧把自己的脑子给烧坏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无言地呆了半晌，看这咸鱼公子真就躺下不说话了，茵围有些哭笑不得，刚要开口，只见瞬息之间那人回光返照般从床上翻下来走向自己并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茵围一惊，手中的书卷闷声落在地上，小屋中回荡着莫须有的回声。
“茵公子能听见对吧。”
茵围的瞳孔陡然缩紧，他努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却又听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再次从脑内响起：“我知道你能听见，不仅如此，还有其他人和你有类似的能力对吧？”。
闻言，茵围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细密的冷汗悄无声息地从后颈滑落。他仍是一声不吭，却不自觉地从内咬住了自己的微微发抖的下唇。
而看似胸有成竹又咄咄逼人的林二公子实则方才话一出口就先在心里掌了自己几个嘴巴。
之前他还觉得周国主真是个大漏勺，没想到自己比他有过之无不及，心想自己莫不是真昏了头，怎么会问出这种话，这人虽得神力却也总归只是个普通人，难道真指望他能知道其他几人的行踪吗？
但这次，一向感到丢脸就把头埋进土里的林世佑却没有退缩，他直勾勾地注视着茵围，刻意不去理那股又顺着自己脖子慢慢往上爬的热意。
两人僵持了片刻，忽然，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这被林鸛死死抓住的纤细的手臂突然发力，忍无可忍似从他的手中挣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茵围微微发着抖，泉水般清澈的眼眸中一贯含着温柔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地浮动着读不出的晦涩情绪，他恶狠狠地剜了林鹳一眼，破釜沉舟似地说道：“对，我的确能听见”，
说完，他顿了顿，似是在平复心绪，接着问道：“林公子关于那几人知道多少？若是不妨可否告知一二？”
林鸛被他这反常一惊，但回过味儿来心里居然有点不合时宜的欢喜。
他之前自暴自弃地佯装死鱼的那当实际在盘算着如何和茵围摊牌，毕竟事已至此，只有告诉对方自己世佑的身份才能顺理成章的完成任务。所以他才想到用试探对方心念传声之能的方式来暗示茵围他非同常人，但没想到自己一时多嘴，说了不该说的。
可看茵围反应如此激烈，他惊喜地发现竟然给自己歪打正着了，这几人必然相识而且想必关系匪浅。这样一来他大可以带着茵围一起去寻其他四人，这青年想必比那老罗盘认人更准，接着再一个个解决也就方便了。
林二公子由衷地感叹自己真是聪明绝顶，本如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的内心一下又春光明媚起来，这下他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尽快说服茵围随他找人才是当务之急。林鹳轻咳一声压下来心中的春风得意，先只是避重就轻地答道：“多的不知道，只知道他们都还活着。”
茵围那本如死灰般落寞的眼神亮了一瞬，一直死咬住的嘴唇也松开了。唇已经被咬破了，口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但又是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似得，茵围嘴角向上牵起，却勾勒出了十足的苦涩味道。
他长舒了一口气，把方才一时的慌乱也一并吐入空气中消弭于无形了。他有些牵强地对林鸛挤出一个有些走样的微笑，说道：“林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如何得知我们的事？如有需要，我定会尽力相助。”
林鹳终于忍不住喜形于色，由于得意，他语气也随着莫须有的尾巴毛翘了起来，他开门见山地对茵围道：“我打算出趟远门，茵公子若是近来无事，可愿随行？”
茵围对这话中含义心知肚明，但眼中仍是闪过带着犹疑的希冀，可这犹疑却又片刻间消失不见了。他直直注视着林鹳，道：“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共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