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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伽蓝(一) ...

  •   “很多很多年前,有…”

      “多少年前?”

      “嗯,我也说不准,大概有一百年吧。”

      “一百年是多久?”

      “从你出生,到你死去,就是人生百年。”

      “可我活不到一百岁呀。”

      “在你生前,就有人盼望你;在你死后,还有人惦念你。前前后后,总共一百年。”

      “那…”

      “好啦,阿蓝,听我继续讲罢。”

      阿蓝于是躺回伽的身边。他生着一双异瞳,左眼是如天般的湛蓝。

      伽继续说:“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座雪山…”

      阿蓝又问:“和我们住的这座一样吗?”

      伽说道:“或许。

      “雪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位仙人。
      “有一天,一个孩子在山脚下的森林里迷了路。仙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冻死了。
      “仙人于是把孩子带回了庙里,并悉心照顾。”

      “然后呢?”

      “然后,过了不久,孩子醒了,雪也停了。仙人就用仙术把孩子送回了家。孩子回了家,告诉父母自己的所见所闻,这就是这个传说的起源。”

      阿蓝问道:“就这样吗?”

      伽反问道:“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阿蓝在伽怀里翻了个身,抬头看向他,“那仙人呢?”

      “什么?”

      “孩子走了,仙人怎么办呢?”

      伽说道:“可他是仙人,原本就和凡人不一样的。”

      “要我是那个仙人,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雪山里,肯定会想要有人留下来陪我的。”

      雪山上千年不停的飞雪在那一瞬间覆满了伽的肩,他被这寒意压得喘不过气。

      “孩子心性。”伽说。他想笑,但笑不出来。

      他想,数十年的陪伴和千万年的寿命究竟孰轻孰重呢?破戒改命也在所不惜?谁能料到仙人比凡人还要先腐朽去?

      伽搂住阿蓝,用手盖住他的眼睛,说道:“故事讲完了,睡吧。”

      阿蓝于是沉沉睡去。

      伽是什么时候长出白发的呢?

      那天蓝醒后,发现伽不在屋里。他披了衣服,跑出门看,果然看见伽站在崖边,长发被风吹得翻飞。他穿了一身黑衣,站在白皑的山间,极为醒目。

      蓝跑到他身边,扯住他的衣摆。伽低头看他地时候,蓝就发现他的头发白了。

      蓝以为是雪。

      然而,伽的头发越来越白,就像在雪里站了三天三夜。伽说没事,但蓝很害怕。他不再缠着伽给他讲故事了,只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有一天晚上,蓝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少年模样的伽坐着自己身边,说:“人生百年,与你而言不过也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梦中人哑然失笑:“你倒管起我来了。”

      那人的声音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如若可以,我倒宁愿生作蜉蝣,朝生暮死,便是一生一世。”

      伽在不远处,坐在雪上。他张口说了些什么,蓝没听清。梦里伽的身影变得模糊,蓝醒了。

      他撑着手坐起来,屋里一片昏暗,他睡了太久,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伽在不远处。除了长发雪白,一切似乎都与梦中重叠了。

      “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

      伽抖抖袖袍,伸出手来,道:“过来。”

      蓝小跑过去,忽然觉得伽好像矮了一些。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了。”

      伽摸了摸他的头。

      住山不记年,蓝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长大了。

      他二十岁生辰那天,伽对他说,他可以下山了。

      蓝问:“为什么?”

      迦答:“山下有很多人,有你没见过的东西。”

      “我只想和伽在一起。”

      蓝长大了,比伽还高。他说这话时带着青年人到羞涩,眼下浮起酒窝。那只蓝色的眼睛尤为明亮。

      伽忍不住问:“和我住在雪山里不会寂寞吗?”

      雪山脚下十里外有座城镇,但他们既不会渴,也不会饿,因此不常下山。城里的人们也绝不会想到在雪山上这样寒冷的地方也会有人长居。

      山上的飘雪日复一日,永不止息,纵然是伽也说不出来今日的雪和昨日有何分别。他们的日子也如雪一般,且积且融,且融且积。

      伽自甘生生世世永留此地,作为交换,他希望蓝是自由的。

      他在这时候终于明白,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蓝袍故人究竟为何不愿他留下。永生看似是礼物,实则是惩罚。

      然而蓝最终还是没有下山。

      又过了十年,蓝过了而立之年,又到了不惑。可伽还是一如从前。

      有一个晚上,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很久以前,发生在这座雪山上的故事。

      梦里的自己穿着一身蓝衣,广袖宽袍,怀里抱着一个小少年,走在雪地里。少年到双手通红,不住地打颤,是被冻伤了。

      那个少年就是伽。他讲的故事就是自己的故事。

      伽刚刚养好伤,可以走动了。他穿着蓝为他准备的厚衣,站在庙外的崖边,俯看雪山。

      蓝抱臂倚在庙门旁,看着伽的背影,说:“我可以送你回去。”

      伽转身,用那双乌黑的眼静静地看着蓝,视线在那只蓝眸上略一停留,然后转开目光,然后说道:“不,请让我留下来吧。”

      于是蓝在自己的床榻边又添了一张小床。

      那一年伽十五岁,他还可以算得清自己的年岁。

      最初几个月,伽总是睡不好觉。他半夜在床上翻来滚去,窸窸窣窣的声音把蓝吵醒了。其实他本就没睡,一直分神看顾着他。

      蓝想了想,撑起手,架起身子侧卧着看伽。伽原本背对他,此时翻了个身,恰好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睡不着么?”

      伽微微抿唇,又想翻过身去。

      “嗯,看来你不想听我讲故事了?”

      蓝伸长手去够他,想把伽拉过来。伽看他动作太大,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下来,于是躲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坐到蓝的床榻边。

      蓝也坐起来,将垂落额前的发丝捋至脑后。他问道:“哎,小鬼,你怎么跑到这山里来的?”

      伽:“…不是你给我讲故事吗?”

      蓝:“礼尚往来嘛。”

      伽顿了顿,说道:“我是被人追杀,逃进山里的。”

      他被自幼贴身的侍卫护在中间,他们挡住了他向后看的视线,于是伽只听见刀剑相击的声音。

      只剩下最后一个侍卫时,他们分开了,侍卫独身去引开追兵。

      侍卫给他披好了斗篷,低声说道:“小主,活下去。”

      伽最后看了一眼他离开的背影,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雪山里跑去。

      他忘了他跑了多远,总之最后她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再醒来便看见了蓝。

      蓝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低声问:“想回去吗?”

      伽摇头,“他们都死了。”

      他无家可归了。

      蓝打了个响指,烛台应声而亮。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轮到我了。”

      他说:“从前啊,有一个孤单的人,他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因此他十分渴望有一个同伴。一个老神仙听说了他的愿望,于是下凡来告诉他,只要他一直等待,他的愿望就会实现。”

      伽问道:“那个人就是你?”

      蓝笑道:“好聪明。”

      “你在等谁?”
      “我还在等。”

      蓝仔细地看着伽,十五岁养尊处优的少年宛如一块白瓷,剔透澄净。他突然打了个寒噤,好像从某种幻觉中突然惊醒。

      不行,蓝想。他不能对他说,他在等他。

      他敛起笑,认真地说:“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凡人应该在雪山口止步。”

      蓝拢起双手,伽从指缝中看见一团火焰。

      “带着他,现在就出发。记住我的话,只要跟着火焰的方向,太阳升起时你就会看见城镇的瞭望塔。”

      伽的眼底被火光照亮,他下了决心,接过那团火,轻声说:“我会回来的。”

      “雪山会祝福你。但不必再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伽深深地看了一眼蓝,然后离开了。

      伽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后,他握着一把染血的剑,一路走来剑尖上淌落的血在身后蜿蜒成了一条血线。伽左手捂着前胸,手下是一道狰狞的伤口。他走得很慢,踩在厚雪上,一步一脚印。

      杀了人,报了仇,来了雪山,然后呢?伽的心绪纷飞,想到了一些事。上回和清容兄约了喝酒,如今怕是不能赴约了。邻家那孩子每每缠着我讲故事,我说我无甚可讲的,现在却有了。阿妈说给我腌了腊菜,没空去拿。杀人的时候看见那人桌上放了一杯白茶,不知后来打翻没有,从前我母亲也是爱喝的。
      唉,杀人真麻烦,不仅会流血,还会累。

      寒风打在脸上,伽几乎以为被割出血了,他用手一抹脸,摊开一看,居然真的有血。伽后知后觉,想起来手上本来就有血。

      这是谁的血…他想不起来了。

      伽放下手,继续走。

      向前看是雪,向后看也是雪。他走啊走,忘了大仇得报的快意,忘了僵劲的四肢,忘了前路与来向,忘了今夕何夕,今人何人。

      “伽,你不听话。”

      昏迷的时候,伽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雪过天霁,难得晴明,雪山最高的那座峰前有一座直通峰顶的青云梯,山顶有神光。

      然后他醒了。伽被喂进嘴里的什么东西给呛住,猛地咳起来。

      药汁四溅,蓝不满地看着他胸前白衣的污渍,把药碗放至一旁,一手扳过他的下巴,一手有些粗暴地用瓷勺把药塞进他嘴里。

      伽被灌了好几口,攒了些力气,推开蓝坐起来,“你想让我再死一回?”

      “咣”得一声,瓷勺被蓝扔进碗里。灯光下,他的神色喜怒莫辨。

      “不听话的小鬼就该吃点苦头。”

      伽仰起头,毫不忌惮和他对视。

      “大仇已报?”
      “恩怨皆了。”
      “五年了,还未娶亲成家?”
      “孤魂野鬼而已。”
      “人间未交往得好友么?”
      “有一二位。”
      “那便算不得孤魂野鬼了。”

      伽沉沉地应了一声。

      “为什么回来?”

      伽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我问你话呢。伽,回答我。”蓝微微前倾,探头去看,却见一滴泪落到伽的衣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蓝愣住了。

      伽说:“他们都死了。”

      他的亲与仇,恩与怨,对人间的挂念,全随血而流尽了。他连恨都没有了,真的无家可归了。

      蓝幽幽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伽的伤好得很慢,尤其是皮肉外伤,但没有留疤,他知道这都是蓝做的手脚。

      伽养病的时候,蓝就在崖边坐着,但他不许伽出门,说外面的风雪太大了。伽坐在庙内,有时候看蓝,有时候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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