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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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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灯火破开茫茫山雾,姚楹凝息静气,眼错不眨地望着竹林中纠缠不休的背影。
“蘅芜,你真要入宫?......明明这么多姊姊妹妹,为何偏偏是你?!”
男子的声音很陌生,姚楹眉心轻蹙,又听女子如泣如诉地说:“我又如何能给你答案?我不过是一枚最微不足道的棋子!”
“......当真糊涂!......他们的心意谁人不知?何苦要你去蹚浑水?”
“他们善良,未必不能容我......可我不愿,却没人听我愿不愿!”
蘅芜?
入宫?
这名为“蘅芜”的女子听着有些熟悉,可仓促之间,姚楹又理不出头道。
她不想惊扰那两人,只把手中风灯垂得更低,沿着凿阶而出的长道慢缓前行。
更深露重,青石板凝了一层薄霜,姚楹不得不谨慎前行,以免踩着湿滑绊个趔趄。
饶是她小心翼翼,却奈何不了时不时蹿过的小动物,姚楹只觉得有什么飞速蹭过她小腿,惊得她颤叫一声,云底鞋踩空,风灯从手中脱落,她如断线风筝软着身子往后跌去。
姚楹惊地闭上眼,长翘眼睫颤颤,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如期发生,那瞬间姚楹嗅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佛手檀。
她跌入了来人怀里。
一只劲瘦有力的小臂紧紧箍着姚楹,另一只手稳住了原本即将滚入黑暗之中的风灯。
她要推开对方桎梏的动作缓了下来......
似乎察觉她不再抵抗,那人也松了力道,将她托稳落地,立即撤了手。
姚楹没有立时转身,而是松松拧着自己手腕。
那人刚刚搂着她腰时,手指似有若无在她戴着珊瑚手钏的腕侧摩挲。
很轻、很痒,连着她的心好像被小猫儿挠了下。
姚楹稍整仪容,旋过身,对着他柔柔地福礼:“净月见过太子殿下。”
薛劭垂着眸,风灯里的火光投在他面上,眉如墨玉,鼻骨修挺,唇角不轻不重地抿着,如日如月,灿烂夺目。
方才薛劭于千钧一发之际扶住姚楹时,眼底落了她一个极细极微的动作。
姚楹纵是在闺阁中长大,可家中武将辈出,单论那姚将离,可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好手,定然是会教她两招自保功夫。
先前她落水,是以一时不察。而如今他露了好大破绽,姚楹没道理不下手。
唯一让她停住抽出发钗的动作,是她认出薛劭来了。
姚楹举止从容不迫,步摇甚至没撞出一星半点的声响。仍是恬静淡然的眸色,唇边扬了笑,压出浅浅两弯弧。
“殿下为何在此?”
竹林里动静已歇,悄静片刻,薛劭凝着她,脑中忽地冒了句“环姿艳溢,仪静体闲”。
姚楹纤秀静立,娇花堆雪的少女如娉婷清涟的一支莲花。
薛劭负着手,望向姚楹的眸中似有朗朗星辰,佛手檀沉香淡淡,萦绕在两人之间。
他一身玄色锦衣,圆襟花楹盘错,发束白玉冠,袖角织着明灿金线,祥云金轮之图,愈发显得君子清贵,仪态端方。
“我刚来菩镜寺。”薛劭道:“同镜玄大师商量了些事,想着出来走走,就遇上你了。”
这话纰漏诸多,但姚楹并未点破,也不伸手要回自己的风灯,而是抬了抬手,笑问:“殿下,请?”
薛劭提着灯,一面顾着脚下的路,一面顾着姚楹,他偏扫一眼,姚楹提着裙角,走得不快。
“你自个儿上来?”行至一半,薛劭忽然随口问起。
姚楹答道:“不是,江公子与我有话相谈,不过他已经下去了,殿下方才上来时没看到?”
薛劭一滞,胸口积郁的不知名情绪再次翻涌而起,他眸色渐深,尾音挑得有些冷:“不曾见到。他单独找你做什么?”
这话,醋劲儿好重。
她盈盈地笑,不露贝齿:“不过是得了一样新奇的胭脂水粉,问我送他表妹可好。”
“......”薛劭默然一瞬,心想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说,江阁老家中已经在为江兄相看,江兄人品贵重,不知哪家贵女能与他喜结连理。”
姚楹轻轻失笑:“殿下怎么关心起江公子的事情?无论是配哪家贵女,也得两情相悦才好吧。”
昨夜下过雨,雨水渗入泥地,青石板浸出乌沉沉的颜色,虽是初夏,山林空气湿冷,薛劭忽地垂眸,看见姚楹眼睫落了层薄薄的霜,衬得那双眼几乎透出水意,更加潮软。
“两情相悦......”这个词在薛劭唇齿碾了一瞬,他的眸中起了些灼灼力度,似是诘问一般:“古往今来男婚女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家世族,娶妻须得娶一位合乎身份的贵女。”
姚楹低了头,下了长道石阶后缓步过月型拱桥,这是一方弧形莲池,此刻尚不到莲花绽放的季节,只有白生生的花苞。
“许是我痴心所愿罢了。”
轻不可闻的一声叹,百转千回,叹进了薛劭心底,猝然叫他一痛。
她在廊桥,平静湖面映着少女如云似月的倒影,薛劭便望着她的倒影。
“净月......”薛劭欲言又止,唇边散去了他常噙着的笑意,眼底竟泛上两分哀伤。
姚楹手掌覆着横阑,闻言半侧着身,兜着一汪清冽月光,笑问:“殿下也觉得是净月胡言乱语?”
“不。”
薛劭疾言,他缓缓摇头,眉心压成一道线:“婚姻从不是儿戏,相敬如宾固然是好,可远远不如相亲相爱。”
这辈子何其的长,如果不能有一相爱之人携手共度往后时光,那该有多可悲。
但是他们身处的位置,从来由不得选择。世人多是盲婚哑嫁,夫君只有一人,正妻也只有一人,却可拥有数不胜数的侍妾和外室,这世道,对女子远远不公。
就算姚楹不嫁入宫中为太子妃,也会成为某户簪缨世家的主母夫人,若想像平头百姓一生一世一双人,确实是她痴心妄想。
姚楹但笑不语,薛劭心底打了小鼓,摸不透她现在的想法。难道她真觉得江卿宇可堪托付终身?
那怎么行啊!
但是他是太子,更不可能背后给人穿小鞋。精明神武的太子殿下面色不显,其实贴身里衣已经被冷汗湿了薄薄一层。
月色铺叠,诵经声渐渐明晰,姚楹抿着檀唇,露出个很温和的笑:“殿下身居高位,难得这样想。”
贯是温文尔雅、谢庭兰玉的太子殿下急切如三岁小儿,双目沉沉盯着她:“那你呢?可会同一份勉强来的姻缘过一生?”
姚楹极轻地一愣。
这说辞好熟悉,似是出自她口?
姚楹没有深想,很认真地答着薛劭的话:“我自然不愿。可......父亲母亲若让我嫁,我也没有不嫁的道理。”
少女眸光清润,坦诚而真挚地回视:“想来殿下还是与我不同,殿下多少还能抗争,我却不能。”
薛劭一时哑然,喉间紧了又紧,仿佛粗糙含进一把砂砾,碾得他一颗心生疼。姚楹越是笑得淡然,薛劭越是心疼她。
“净月......”
若不是他因那荒唐的梦,薛劭断断不会亲自折断他与姚楹的姻缘。
可是因为一场没头没尾的梦,就不管不顾与天子退婚,若让旁人得知,指不定要如何编排薛劭其实心底并无姚楹。
但是薛劭清楚地知道,他这般喜欢她、念着她、保护她,却不舍她遭受诘难,不舍她困于深宫之中,不舍她年纪轻轻玉减香消。
他不敢想象姚楹真的死在他怀里。
光是起了这个念头,哪怕模模糊糊,哪怕转瞬即逝,也会让薛劭的心发了疯一样疼。
姚楹双手掖着袖,柔美面容镀着清昧月色,或许是水面粼粼波光太过晃眼,薛劭一时错觉她眸中脉脉含情地凝睇着自己。
“殿下今日好生奇怪。”姚楹缓步踱到他身侧,接了风灯,笑吟吟地说:“殿下可要同我一道去放灯?”
薛劭恍然醒神,稍一颔首,敛了越来越泼天的心绪,随着她一起下山。
菩镜寺内,杜云若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她眉目染了灯火,看着很是娇艳。
姚楹唤她:“杜姑娘。”
杜云若询声回头,她双眸绽光,含着惊喜,很快从凳上起身,牵过姚楹的手就要领着她往棋局那儿去:“郡主,你来的正好,快瞧,我适才研究了好一会儿,竟然有了些破解的眉目。”
姚楹微讶:“当真?”
这方棋局自开国以来便存在于菩镜寺,一开始只是博弈未完的残局,之后陆续有人破解,破解之后,他们再摆出一局,等着后人继续破解。
这么多年以来,已然成了一种墨守成规的习惯,而眼下这局已经焦灼了三年,不曾想却是叫一个十一有五的姑娘家给看出门道了。
“当然啦!”杜云若冲她眨眨眼:“不瞒郡主,我师爷可是有名的‘圣手’,前些年同他精心研学,现下不至于丢面。”
杜云若“咦”了一声,这才见姚楹身后还站了一位身量颀长的青年,他修眉星眸,面若冠玉,如月琢成的修长手指正捡了姚楹先前搁在海棠树下的舞鱼灯。
“这位是......”杜云诺略有迟疑地问,这时,正殿步出一位小师傅,遥遥冲着薛劭双手合十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天家向来敬重菩镜寺,薛劭认得那小师傅,回以善意一笑。
杜云若惊讶至极:“这位是太子?”
“嗯。”姚楹点点头:“方才偶遇了,便一同约去放灯。”她向杜云若身后望了眼,奇道:“江公子人呢?”
杜云若扁了扁唇,偏头点了一个方向:“遇见一位同僚,被人给挂走了。”
“挂走......”姚楹哭笑不得。
“净月。”薛劭在她身后轻唤,声音浸在夜色中温温沉沉,姚楹耳根一热,抿了下唇才回头。
他今日似乎格外缠人,动辄便是喊姚楹“净月”,喊了之后却没有下文。
姚楹搭手在杜云若手心,眼尾稍弯,显着一点儿无奈说道:“对不住了云若妹妹,我改日再邀你下棋可好?”
杜云若哪能不明白过来,想来太子与姚楹的遇见不是“偶遇”,自己表兄被同僚喊走应当也不是意外。
原来琅窈郡主定亲的对象是天家。
杜云若心中为表兄惋惜,却也由衷为姚楹开心。
她看得出来,这位太子殿下对姚楹很上心,他贵为一朝太子,却默默站在一旁等着姚楹,而且面上并无一星半点的不耐之色。
安静的,视线始终钩缠在姚楹身上。
再者人与人之间的认识不以时间计算,有些人,一见如故,很适合用于她和姚楹。
她喜欢这位年纪轻轻、心思玲珑,举手投足却很端庄大气的琅窈郡主。
虽然不能成为一家人,却不妨碍成为朋友。
杜云若笑说:“幸好郡主也是爱棋之人,下次我与郡主切磋,郡主切莫手下留情。”
姚楹应了她的话:“这句话我来说才是,对了,杜姑娘身边可跟了侍女?需不需要我打发人护送姑娘?”
“郡主不必担心。”
杜云若眼中再次纳入姚楹和薛劭身影,他们并肩而立,男才女貌,姚楹在看着自己,而太子在看她。
两人走远,杜云若站在满室馥郁中举目望去,瞧见偌大的上京城彤庭玉阶,火树银花,太平盛世,元夕张灯。
想着有朝一日,薛劭和姚楹应当会将这份安谧长久地延续。
她相信着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