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苏绣

2、第 2 章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无论过去多长时间，无论多少年不曾见过，只要一面，你就能认出他。清晰如昨。
　　微黑的肤色，高挺的鼻梁，薄唇，轮廓流畅的侧脸。和少年时的阳光开朗相比，眼前的这人有着相似的容貌，却更加沧桑冷漠。
　　吕安国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曾静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到。

　　“静姐，以后遇到了，千万不能因为情怀滤镜而心动啊，说不定他都已经秃头大肚子油光满面了。”
　　“死刑。”
　　“不管他的动机如何，大众不需要了解，大众只需要知道犯下这样恶劣罪行的人一定会接受最严厉的惩罚。”
　　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曾记者？曾记者？”吕安国看曾静脸色遽变，茫然震惊，像是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事，愣在原地。
　　吕安国抬高的声音引起了铁丝网里面人的注意，连陈妄都转过头来。

　　那双漆黑的眸子和少年时一样，那时他的眼睛里盛满着阳光，像是树梢间跳跃的碎金，如今的眸子里映着一汪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湖水。
　　冷漠的，审视的，任何投进这汪湖水中的人都会被冻醒。

　　曾静肩膀抖了一下，回过神来，见到吕安国一脸担忧。
　　曾静十分抱歉。
　　“不好意思，突然想到点事。”曾静连道歉。

　　吕安国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犯人，一双眼不比老练的警察差，哪里不知道曾静没说实话，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哈哈笑了笑，“没事儿就好，那接下来，曾记者是继续采访还是？”

　　曾静相貌秀丽，气质文静，如今白着一张脸，显的有些羸弱。任谁想不到，这样看起来娇娇柔柔的人，居然是行业里有名的工作狂拼命三妹。

　　“我再采访几段素材。”曾静竭力平息着内心的波澜。

　　小年轻叫高扬，被叫出来时还有些不情愿，“我多踩几件衣服还能多赚点钱呢，我才不想和那个女人说话。”
　　叫他的教管知道这个小孩是家里还有个小不点妹妹要管，他自己没上学，也没办法长时间打工不在家，跟着社会上的混子不学好，学了偷鸡摸狗的活。
　　如果这些采访能给这些本性不算坏的人的境遇带来改善，教管们也是乐于见到的。
　　教管没好气地拍了下高扬的后脑勺，“混小子，好好表现。”

　　曾静见到高扬时，高扬梗着脖子，和前面人一脸期待和畏缩的神情不同，曾静从高扬的眼里看到了敌意和厌恶。
　　翻了遍记忆，曾静确定自己以前没有见过高扬。

　　曾静见陈妄在高扬跟前停留的时间最长，还说了几句话，拍他的肩膀。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假公济私，但是她迫切想知道陈妄怎么会成为一个杀人犯。
　　如果问吕安国，这肯定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但是曾静犹豫了，多年的习惯，让她难以直接向别人袒露内心的情感。

　　**
　　多年的记者生涯，见过上千人心，哄个小少年对曾静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
　　采访前还是一脸厌恶，等采访完就是满口静姐，少年人的心思和情绪如此的直白善变，像是六月的雨。
　　旁边还有狱警在，曾静不好多问陈妄的事，只是偶尔在刻意的引导下，高扬才说了一点有关的事。
　　和高扬访谈结束，这个小年轻临走时期待道：“静姐，你会帮陈哥的对吗？他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
　　“陈哥杀的那都不是人，你不知道，监狱里没谁不佩服他的，他是真爷们儿。”

　　吕安国在一旁没有说话，直到曾静开口，“吕警官，我能不能采访两句，只作为参考，不会出现在报道上。”
　　曾静不说名字，吕警官也知道说得是谁。
　　吕警官叹了口气，一脸早就预料到的无奈表情，“好吧，五分钟时间。”

　　**

　　曾静曾经幻想过很多次，比如如果有一天陈妄挽着漂亮的女朋友出现在同学会上，她是去呢还是不去？去了之后怎么才能做到姿态自然？
　　她甚至都在盘算到时候穿什么样衣服，化怎样的妆才能显得既不在意又不能输阵。
　　或许到时候能坦然地说出，“嗨，好久不见。”
　　又或者如小杨所说，当初那个如太阳一般耀眼的大男孩早就变成一个为了生计忙碌满面尘光庸俗不堪的中年人。这样的见面不如不见，还能留一个美好的印象。

　　但是她的想象再怎么突破脑际，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她宁愿他变成一个庸俗的中年人，也好过如今的下场。

　　嚓嚓——
　　手铐脚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曾静坐在屋内，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后悔起采访陈妄的决定。
　　万一对方以为自己是嘲笑他呢？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变成阶下囚，他应该一点儿也不想被曾经的同学知道自己如今的境地吧，曾静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妥当。

　　曾静局促忐忑起来，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仿佛犯罪的不是陈妄，而是她自己。她暗骂自己，就不应该一时头脑发热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私下回去后再慢慢打听会更好。
　　如果不是人已经到了门外，没办法离开，或许下一秒曾静就能说取消采访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每一秒对曾静来说都是煎熬。

　　嘎吱——

　　门打开了。

　　**

　　2008年秋，安城。
　　安城一中是这个小城里最有名的高中，也是全省闻名的重点高中，曾出过好几次全省的高考状元。

　　曾静是安城高中高二的理科生，她的理科成绩不算好，文科要比理科好很多，可是周围所有人都告诉她不要学文科，学文科没出路。
　　高二理科一千四百多人，她第一次月考考了三百多名，在全年级靠前，但在班上倒数。
　　“哇，陈妄分数好高啊，比第二名都要高三十多分。”有人在成绩栏前说。
　　“那当然啊，进校就是第一名，陈妄从来没考过第二名。”
　　“牛啊，学神，这怕是清北预定了吧。”
　　“嘿，你看周大喇叭整天对陈妄跟亲儿子似的就知道了，就等着陈妄给他挣脸挣奖金呢。”

　　周大喇叭是诨名，真名叫周峰，高二（1）班的班主任，人秃体胖，超能唠叨。

　　曾静和陈妄一个班，陈妄不光成绩好，性格也好，是班里的班长，老师大大小小的事交喜欢交给他，陈妄都办得妥妥帖帖。
　　私下里有人说如果有校草的话，那应该就是陈妄。

　　曾静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能那么好，各方面都似乎没有缺点。
　　班里的男生和他处得像哥们，服他。
　　女生佩服他，很多人偷偷地喜欢他，有人向他表白被拒绝后，还说陈妄真绅士，反而更喜欢他了。

　　如果她能有陈妄一半优秀，爸妈该高兴坏了吧，曾静坐在座位上暗自想。
　　她这个位子一偏头就能看到陈妄，漆黑的眉，高鼻梁，侧脸棱角分明得让人嫉妒。
　　陈妄个子高，总是坐在靠窗的座位，肤色微黑，喜欢篮球。

　　曾静常常在晚自习前的一段时间看到陈妄和班里的男生拿着篮球往操场跑。
　　快上自习时，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老师本来想骂一顿，一看到陈妄打头，皱着的眉头松开，挥手，“赶紧进来，开始做题了，陈妄你等会儿把卷子做完拿来我看看。”
　　“噢。”陈妄从座位里拿出纸巾擦了把汗，然后做题。

　　曾静的题做了三分之二时，陈妄已经做完了，拿着卷子上前找老师。
　　每当这个时候，曾静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再一次认识到，人生下来智商就是有差别的，就算自己在这里天天埋头做题，也比不上天生聪明的人。

　　“哎，我挺喜欢大许的，你们喜欢谁呢？”宿舍里女生的话题偶尔会绕到恋爱上面。
　　大小许是班里的两个男生，因为都姓许，还是堂兄弟，有人开始叫他们大小许后，连老师都这么叫了。
　　大许经常和陈妄一块去打篮球。
　　“我喜欢班长，嘿嘿，咱们班很多女生都喜欢班长吧，也许整个年级都不少。”
　　“小静，你呢？”有人突然问到曾静。
　　曾静本想鼓着勇气说，我也喜欢班长，刚说出个“我”字，宿舍里另一个女生道：
　　“小静喜欢学习，才不像你们一样想七想八的，是不是，小静？”
　　曾静沉默了一瞬，嗯了声。

　　后来班上不知怎么就传出了曾静不喜欢陈妄的话来，曾静不知道陈妄知不知道这个话。
　　曾静起初听到这样的话还有些着急和不安，想要解释她没说过这样的话，后来听得多了，觉得似乎没人在意，就觉得无所谓了。
　　反正她的喜欢和不喜欢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

　　陈妄坐在曾静对面，身后站着两个狱警。
　　曾静看到对方坐下的那一刻，内心无数纷杂的念头陡然消失了，整个人也突然冷静下来。
　　“你好，我叫曾静。”她说。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那张比高中成熟不少的脸上非常平静，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波动，连一丝茫然回忆惊讶的细微变化都没有。

　　“陈妄。”他道。
　　墨色的眸光冷凝如深渊，冷漠疏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