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蓉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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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子楠正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手臂，四周的同学们正热烈地交流着，而他仿佛与这种环境完全隔离。这是他第一天上小学。他还记得刚刚在校门口与家长告别的情景。他从小就非常依恋他的父母，他们对他很好。虽然家里很穷，但是他们总是能让他感到温馨与满足。可以说，离开父母时，他的反应比其他的小孩更加激烈，但他却没有哭出来，因为他哭不出来。
在他四岁的时候，出过一次意外。一辆未通过检查的损坏的自动驾驶货车从他的身上呼啸而过。他的身体已经血肉模糊，幸运的是，他的大脑还完好无损。如果他要活下来，就必须换一副躯体。然而家里的经济条件负担不起克隆人体高昂的费用，于是他的父母就给了他一副冰冷的机械躯体---这是他们所能给他的最好的了。他们对希子楠的爱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更加深厚。他们对他悉心照料，生怕他受伤。在家中，他们总是和他聊天，和他一起欢笑，那让他感受到他是家里的一份子。而他惧怕外面的世界，因为外面的人们总是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那是一种排斥异己的眼神。所以，也只有在他那个温馨的小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
希子楠把头埋得更低，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他左前方的一个小胖子和一个满脸雀斑的小瘦子正不怀好意地指着他头部的一个圆圆的金属传感器窃窃私语。“嘿！那里有个铁墩子！”小胖子忽然兴致勃勃地说道。一瞬间，班里的所有人都看向希子楠。那是一种讥讽的目光。即使希子楠只能从摄像头里看见那些人的表情，他们冷漠的眼神还是令他不寒而栗---他们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那是什么？助教机器人吗？”
“不，应该是机器保洁员……”
“也有可能是机器间谍……”
“明明是个自动售货机……”
一群刚入学的小孩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希子楠笨拙地把自己的一双机械手臂伸入桌斗里，极力地像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这时稍微胆大一些的小胖子已经上前来搬弄他头上的天线。
“真的是机器人哎！”小胖子脸两侧的肥肉兴奋地颤动着。希子楠的机械手臂一把攫住了小胖子肉嘟嘟的手腕。“别碰我！”生涩别扭的机器的声音从他的音响中传出。小胖子脸上的表情由好奇转为惊愕，几乎是要叫出声来。“你，你想干什么？放开我！”
“大家都快点回座位啦！”一位矮胖的女老师拍着手从教室门外走了进来，试图引起学生们的注意。但嘈杂喧闹的教室中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回座位！”她嚷道。教室中瞬间鸦雀无声。此时希子楠也松开了小胖子的手腕。然而小胖子并没有回去的意思，仍是站在他面前，一副生气的样子，直到那女老师向他投来愤怒的目光，他才灰溜溜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终于，教室里静了下来。那女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字：“倪”。“大家好，我姓倪。大家以后就叫我倪老师。希望与大家相处愉快！”倪老师简短地做了一个自我介绍，“今天还有一件我想要特别强调的事，那就是我们班有一位特殊的同学……他叫希子楠……那么我们就从希子楠同学开始做自我介绍。”
希子楠用他漆黑的摄像头不知所措地对着他的老师，头脑中一片乱麻。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倪老师嗔怒地说：“希子楠同学没有来吗？”希子楠颤颤巍巍地举起了自己的机械手臂，从他胸部的音响中传来生硬的机械语音：“我在这里。”
倪老师的一双小眼睛立刻睁大了，有些惊奇地看着这台灰色的小机器人。“请你到前面来！”
希子楠僵硬地起立并向前走去，他笨拙的步伐活像一只企鹅。他胆怯地回避着同学们的目光，感觉自己像是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走到台前：“我叫希子楠。”他的音响再次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话音刚落，他便立即走回了他的座位。倪老师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盯着她的这位与众不同的学生，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下一位同学……”
这一天可真漫长，希子楠终于挨到了放学。他把手指插入桌角的传输口，把今天下发的所有的电子教材全部下载到自己的身上的微型主机中。“大家可以回家了。”倪老师如释重负地说。希子楠便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出了教室。
他还没走出校门口，那个小胖子和小瘦子便气势汹汹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喂！铁罐头！以后注意着点！”说着，小胖子竟然把满满一杯水倒在了他的头上。他的金属零部件并不是防水的，突然间他感到摄像头里传来的画面不再清晰，他的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他短路了。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小胖子和小瘦子咯咯地在笑，然后就是一片漆黑，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他的义体，死机了。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家修理厂，首先接通的是画面。他看见了他父母担忧的神情以及小胖子眼中的愧疚。然后声音接通了。“下次要注意，我已经为他做了防水密封，可以防雨防溅，但是千万不能在水体中滞留。他的大脑直连着主机，如果电池漏电，他的大脑和他的义体都无法幸存。”他的头顶传来了修理师傅的声音。“我们下次一定注意！”他的母亲爱怜地看着希子楠，说道。
谁也没有想到，一次无心的玩笑，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后来他知道，那小胖子叫李强。
但是，李强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跋扈，每天都要把希子楠当作他的气罐子。不过他再也不敢往希子楠身上泼水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一个月后的一天……
“今天，我们班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同学……”倪老师精神饱满地向班里的同学们宣布道，“今后，她将同大家一起学习……”倪老师又看了看门外，“进来吧！”
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双眼睛可真清澈，清澈的像一颗晶莹的玉石，没有半点儿污浊在其中。那眼神中流露出的，不知是胆怯还是迟疑。她走路的时候像一只乖巧伶俐的小猫，竟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的两只马尾辫，随着她婷婷的步点在身后盈盈摆动着，仿佛有着生命。
她走到台中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她抿起嘴，笑了。她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地向上扬起，很适时地露出了她那两颗小巧的虎牙，她的鼻尖微微皱了起来，像是被春风掀动着的涟漪。她那扇子般浓密的睫毛上下扇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大家好！我叫蓉蓉，是一名试验性仿生人。我的内核是一组名为”女娲“的人工智能系统。我很高兴能够成为大家的同学，希望，以后能跟大家相处愉快。”蓉蓉用悦耳动听的声音娓娓道来。
所有人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蓉蓉。也许只有希子楠感觉到了，他们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
蓉蓉的确有许多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她的瞳孔是亮丽的紫色，她的牙齿牛奶般洁白，她的肌肤光滑如丝缎。所谓的仿生人，不过是将一个独立的人工智能系统植入了一具无意识的克隆人体的大脑中。可以说，她许多的方面和人类并没有很大的差别。和人类相比，她也没有明显的缺陷，甚至，她思维的敏锐还要远超人类。
但，人们并不这样想。
“她是人工智能……”
“我听大人们说人工智能会伤害人类……”
“他们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真可怕……”
“离她远点，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疯，人工智能这种东西，最不稳定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跟我们一起上课？”
“就是这是谁的主意，一定是脑子坏掉了！万一她伤害到我们该怎么办？”
“你知道吗？以前就有过这种案例，一个两岁的孩子在人工智能保姆的看护下却失踪了……”
“一定是被那个人工智能保姆给吃掉了……”
“啊？真恐怖……”
“她必须被赶出教室！”
“就是！这太危险了！我们以后天天上课都要担惊受怕的，怎么好好学习啊？”
“她会不会把我们都吃掉……”
“说不好……她是没有感情的……”
“真是太吓人了……”
所有人顿时讨论得热火朝天，除了一个人---希子楠
希子楠默默地注视着蓉蓉，在一片喧杂声中，她惭惭地垂下了头。她眼神中明亮的期待已经渐渐地暗淡了下去，化为了空洞的失落。那一瞬，空气仿佛凝滞了。希子楠感觉到，他的主机有些发烫。
蓉蓉是个天资聪颖的女孩子，我是说，我们暂且将她视为一个人吧，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不呢？
课堂上，蓉蓉总是积极发言的那个。她学的很快，别人需要花十分钟解决的问题，她只需要花一分钟。她的记忆能力更加出众，她似乎生来就具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因此，她也遭到了许多同学的红眼与恶语相向。
“你不过是一台机器……”
“我们可以随时把你关掉……”
“你别太得意，放学我们要找你算账……”
蓉蓉仿佛并没有听懂这些恶意的话语，仍专心致志地抱着课本。
“这个自大的混蛋，放学我们要你好看……”
终于，一天中学生们最最期待的时刻到来了。数学老师关闭了台前的全息投影，拍了拍桌面，说道：“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你们可以回家了。记得带上作业和复习资料。”
台下的学生纷纷将自己的手指插入桌角的无线传输口，将家庭作业拷贝下来。片刻之后便推开桌椅，一哄而散了。
希子楠像往常一样，走在那条回家的羊肠小道上，街两边是五光十色的全息投影。那些都是全自动的饭店，商场，药店，宾馆，理发店等等投射出来的广告或是招牌。绚丽夺目的彩光所构成的人物，车马，以及形态各异的字体，将原本门可罗雀的街道映衬得熙熙攘攘，让人不禁产生了一种错位感。
今天少了些什么，没错，这种感觉自刚才起就一直萦绕在希子楠心头。少了什么呢？对了，今天李强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拦住他的去路，用汽水罐砸他的头或是把他无情地推到，看着他挣扎着从地面爬起。他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忧，因为他知道，即使李强一伙不来骚扰他，他们也不会去做什么好事的。也许，他们又在自己的座椅上涂满了气态凝胶，等着第二天把他牢牢地粘在上面。
没走几步路，便被他撞见了李强一伙，正聚众围成一团。人群之中不仅仅有李强和他的死党们，还有班长，体育委员，普通学生，还有他的同桌……好像，半个班都来了。
希子楠悻悻地凑了过去，他也很想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他走动时机械元件所发出的“吱吱”的声音很快就引起了人群的注意，但他们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便很快又转过头去看向原来他们看的地方。
希子楠挤进人群，放眼一望。被围在核心的，不是别人，正是蓉蓉。
“让你嚣张，你以为你们这样就可以征服我们人类吗？”
几个矮小的男生吵吵嚷嚷，豆沙包大小的拳头如雨点般地落在了蓉蓉身上。
“不要打我……”蓉蓉几乎是哀求道。
“你是被人制造出来的物品，你又没有家人。我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没人会在乎的！”那几个小男孩挖苦道。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蓉蓉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她的样子楚楚可怜，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又是那种感觉，希子楠感觉到，他的主机烧得越来越烫了。那是一种冲动，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就像决堤的洪水般势不可当。他撞开人群，冲到了蓉蓉的面前，转身冲着人群，以他音响的最大音量播放道：“谁都不要过来，你们再踏进一步，我就夹爆他的手！”说着，他挥舞着机械臂，嗡嗡作响。金属碰撞的声音就像响雷般刺耳。
这多少起到了威慑人群的作用。毕竟，谁都清楚，如果他们真的跟这个改造人扭打在一起，以他们的血肉之躯是绝对无法与他的钢铁之躯抗衡的。但，也奇怪。希子楠平常一向脾气都很好，无论你怎样招惹他他都不会反击，而今天，他的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呢？这实在是令人不解。
即使如此，闹事的学生们还是识趣地向后退去，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咒骂。
“他一定是在机械的躯体里呆久了，疯了！”
“咱们快走吧，我可不想跟两个疯子打交道。”
“你们等着……”
“两个怪物……”
几声闲言碎语，人群像是秋风扫落叶一般一散而光。
“你还好吗？受伤没有？”希子楠关切地问道，但他的声音却依然是那种僵硬刻板的机器语音，缓缓地从音响中传来。透过摄像头，他看见蓉蓉胳膊上绛紫的淤青。他伸出他的机械手，想去抚摸蓉蓉受伤的手臂。蓉蓉似乎受到了惊吓，迅速地抽回了手臂，往后退了两步，惴惴不安地蜷缩在墙角。
“不要打我……”蓉蓉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我是来帮你的，不会伤害你。”希子楠的音响中冰冷的语音却传达着深切的关怀，给人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蓉蓉缓缓抬起了头，一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眼前的希子楠。
这个丑陋的小机器人，却显得无比亲切。
“我们走吧。”说着，希子男轻轻地用自己的机械臂牵起蓉蓉的手，携着她走出了街巷。
血红色的残阳已被慢慢地淹没在了青灰色的江心之中，金黄色的晚霞敛却了她的光芒，将耀眼的余晖留给了皎洁的明月。醉人的晚风像是一匹光滑的丝带，牵起江边柔软的柳枝，在江面的粼粼波光的映衬下翩翩起舞。
夜幕降临了。
堤岸上端坐着两人，正是希子楠和蓉蓉。
“你有家吗？”希子楠问道。
“有。”
“在哪？”
“旭生工厂。”
“那是装配机器的地方，不能算是家。”
“那在你看来，什么才是家呢？”
“家是一个无论你出身多贫贱，相貌多丑陋，别人多么厌恶你，都会接纳，包容你的地方。”希子楠抬起头，望向浩瀚无垠的星空。虽然他的摄像头无法让他看清黑暗中闪烁的微光，但一直以来梦想着能有一天，他能够再次看见头顶的繁星闪耀，皎月生辉。
素练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像是为他们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纱衣。希子楠接着用他那古怪的语音说道：“家，就是即便床单再破旧，灯光再黑暗，也能让你完全的放松，能够让你没有顾忌地全身心地融入其中。”希子楠说着，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是啊，他的家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那……我想……我应该没有家了……”蓉蓉幽幽地垂下眼帘，“听你这样说，我也想要一个家……”
希子楠心下感慨万千。“是啊，你我都需要一个家，都需要家人的陪伴。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在外面的世界被人排斥，被视为异类。甚至……不被当作人看……”
“那……”蓉蓉眼中闪着泪花，“你愿意……做我的家人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希子楠有些发懵。
“我的意思是，你是所有人里面唯一一个肯接纳我的人……你和他们不一样……”蓉蓉噙着泪说道。
“我愿意！”希子楠通过音响发出的僵硬的机器语音在静谧的黑夜中回荡。
这个寂静夜晚，成为了希子楠的童年之中最美好的回忆。
就这样，一个被装在人类躯体里的“机器”和一个被装在机械躯体中的“人类”成为了彼此之间最要好的朋友。也许这正是所谓的同病相怜吧。总之，这两个人每天无论是早操，课间，或是放学途中总是形影不离。他们会讨论作业中的问题，他们会讨论家中的趣事，他们还会讨论最新的游戏，电影等等。他们会一起出去玩，他们会在节日的时候给对方准备惊喜。甚至，他们还会和对方交换自己的秘密。这样的友情，谁不羡慕呢？
“明天见！”蓉蓉盈盈微笑着，在分叉的路口冲着希子楠挥手。
“明天见！”希子楠也笨拙地挥舞着他的机械臂。
蓉蓉这种女孩子，如果她是人类的话，应该会有很多男生喜欢吧。他常常这样想。
希子楠回到家，他的妈妈已经做好了美味可口的饭菜。她轻轻掀起锅盖，翻滚的白色蒸汽瞬间从锅中溢了出来，夹杂着诱人的香气，充斥着整个狭小的房间。
但那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别忘了，希子楠的身体是机械组成的，可以说，他是一个“机器人”。而机器人并不需要吃饭，他们只需要充电，充足的电量才是他们动力的来源。
像往常一样，在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希子楠便抽出桌下的插头插入自己的胸膛为自己充电。可是今天，即使他把插头插进了自己身上的接口也没有感受到一丝电流的涌入。他把插头拔下来再插进去，重复几次之后仍然没有反应。
“爸，妈，我的充电插头好像坏了。”希子楠说道。
“是不是接触不良啊？”
“我试过了，不是。”
“孩子他爸，柜子里还有一条线，你给他拿过来。”
闻言，希子楠的父亲起身走向橱柜，从里面取出一条黑色的数据线。“来，试试这条！”他将手中的线递给了希子楠。
希子楠又埋头将线重新插好，却还是没有反应。他反复插拔几次之后仍然没有感受到电流的运动。
“还是不行。”
“还不行吗？那……试试这根线？”说着，父亲又递给他一根白色的数据线。
还是没有反应。
“是不是接口坏了？”他的母亲关切地问道。
“好像是。”
“待会带他去修理厂看一下。“他的父亲说道。
街角，这里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修理铺，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劣质的机油，油漆和焊接剂混杂在一起的刺鼻气味。门前坑洼不平地面已被修理厂中排出的污水染得漆黑，原本青灰色的墙面也被滚滚的浓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炭色。再向厂中望去，老旧的机床，凌乱的五金器件，横七竖八的电线，忽明忽暗的灯光，全然不像一个专业的修理厂该有的样子。他们甚至没有营业执照，没有生产许可，但是，穷人，只配来这种地方。
“师傅！”穿过“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和低沉地轰鸣着的机器声，一声洪亮而有力的呼唤传入了正专心致志地组装着冷凝器部件的修理师傅的耳畔。
“欢迎光临！”苍老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缓缓传出。他放下了手头的活，向门外，向他的顾客们走去。
门外，一高一矮，站着一位成年男性和一个小机器人。这二人正是希子楠和他的父亲。
“师傅，两年前，我在您这里为我儿子配的机械躯干。”
“哦，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接口好像坏掉了。”
“孩子，让我看看。”说着，他用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在希子楠的胸膛上摸索着，接着，他抠开了充电接口的保护盖，用他的手电向里面照射着。他看了良久，突然，他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希子楠的父亲急切地问道。
“接口坏了，这是猛烈撞击造成的器件错位造成的。”
“那……修理要多少钱？”希子楠的父亲有些迟疑地问道。
“这种损坏程度，没得修！”老修理工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
“他的接口是一体式的，为了输电安全，它的设计是让这些元件紧密地锁和在一起，如果我要把他拆开修理，那么必定会损伤到其他的元件，这种情况你只能更换接口。”老修理工冷静地说道。
“那您就帮我们换一个接口吧。”
老修理工沉默了。
“怎么了，您怎么不说话了？”
老修理工揩了楷额头的汗珠，压低了声音说道：“这种型号的接口……已经在一年前被彻底地淘汰掉了……”
“那我们，我们可以换一个型号的啊！反正什么型号的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的啊！”他的父亲语气中多了一分愠怒，他有些着急了。
“行不通的，您儿子躯干中的主机的芯片阵列都是特制的，只能对应那一中接口。况且，那种接口已经落后了，他所采用的HRZXD技术每秒钟所传输的数据量大概只有现在广泛应用的HRDZYA技术每秒钟所传输的数据量的十分之一。”修理工捋了捋胡子，头头是道地说着。
“那您当初为什么推荐我选这款主机？”父亲语气中的愠怒好像已经转变为了责怪。
“那是当年，时代在变化，科技也在进步嘛。”老修理工撇着嘴，皱了皱眉头，不屑地看着希子楠的父亲，他那骄矜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你们这些商人都是一副德行，就会从我们这些穷苦人身上搜刮油水！”父亲眉头紧锁，嗔怒地盯着那老修理工，说道：“那你帮我们换一副主机吧！要多少钱？”
老修理工微笑着，慢慢地竖起了一只枯槁的食指。
“一千？”
老修理工摇摇头。
“一万？”
老修理工仍是摇头。
“十万？”
老修理工还是摇头。
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一百万？”
老修理工叹了口气，再次摇头。
“一千万？”
老修理工点了点头。
这绝对不是希子楠的家庭所能负担得起的，上次因为事故为希子楠更换躯体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出这么多的钱，当然，肇事的司机也掏不出这么多钱。算上政府的补贴以及贷款他们才勉强凑出一百万。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们的家庭到现在还没有还完购买机械躯体所欠下的贷款。而现在，这样昂贵的主机说换就要换，跟玩似的。他们当然掏不出这么大一笔钱。但是，难道掏不出钱的人就没有活着的权利吗？
“哦。”剪短而有力，这是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异常的平静，但希子楠知道，那看似平静无风的水面下，正藏着汹涌澎湃的洪波。父亲生气了。
父亲两臂的青筋暴起，肌肉紧缩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了老修理工的衣领，将他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响。
他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对准那老修理工惊恐的面庞，狠狠地锤了下去。两人骨骼碰撞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发出了“咔“的一声脆响。殷红的鲜血似一股细泉，从老修理工的鼻腔中淌了出来。
“你们淘汰掉的不是接口，而是我的儿子！”父亲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鲜红的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球。他的手臂随着心脏急促地泵着血液而剧烈地颤动着。
“价格在涨，时代在变，科技在进步，你们的收入不是也在增加吗……”老修理工憔悴地说道，他脸上的血已经染红了雪白的衣领。
“你少给老子一套一套的！”父亲已经怒不可遏，刚刚进门时的各种敬语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下流的市井俚语。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老修理工的脸上。狰狞的表情似乎还不能宣泄他内心深处的怒火，父亲怒骂着那个已经被他揍得七荤八素的老修理工。他骂，他什么都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伤人骂什么，一直骂到词穷，骂到无话可说。
老修理工趁着这间歇，咳出了一口血，他颤抖着抬起头，开口了。
“我只是一个修理工，我一辈子都是修理工。我不赚你什么钱，我自己也像你一样，不赚什么钱。我也很想救你儿子，但是，这个社会，制定规则的人，不是我们……”
父亲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的手松开了老修理工的衣领，向后倒去，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他的眼神是空洞的，那空洞的背后掩藏着多少苦痛，我们无从得知。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颊悄悄地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一位孩子的父亲。哪怕有再大的苦痛，他们也一定要等到四下漆黑无人的时候独自躲在角落里偷偷流泪。但，偏偏在这天，父亲失控了。
那一晚，凄惨的哭声在一座破旧的修理厂，在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中久久回荡，不能散去。又有谁会在意呢？
希子楠已经有好几周都没有来上学了。
偏僻的小巷，冷冷清清。地下入口大上面歪歪扭扭地挂着个生锈褪色的牌子：“由此进入”。从这里再往下六十一层就是希子楠的住所。
一只白皙的小手叩开了紧闭着的门。
“您好，请问是希子楠家吗？”门外站着的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我就是希子楠的母亲，你找他什么事？”门后的中年妇女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的面容和以前相比憔悴了许多。
“我是他的家人，我想来看看他。”
中年妇女笑了，那是一种倦怠而满足微笑。
“你就是蓉蓉吧，希子楠常跟我提起你。进来吧！”
推开房门，终于，她见到了希子楠。
希子楠已经很久没有充过电了，他靠着母亲为他留着的几个备用电池而勉强地维持着生命。一旦电量耗尽，肌体内维持他生命正常运转的系统就会停转，那时，他就会死。
希子楠一动也不动，好像真的只是一台机器一样。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缩短他在世的时间。
蓉蓉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希子楠，你好久没来学校了，我很担心你，也很想你。”
希子楠没有回答她。
“我听说你的事了……”她接着说。
还是没有动静，她像是在和一尊石像说话。
“我是你的家人……对吗？”她说，“我本应为你分担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说话，所以你就听我说好了。”蓉蓉把头转了过去，她的眼中分明闪着泪花。
“自从你走了就没有人跟我说话了，没有人会关心我，没有人会逗我笑，当然，也没有人会老是给我找麻烦了。”说到这里，蓉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了她的那颗小巧的虎牙。
“我呀，和你一样，也害怕孤独。”她的眼睛红了，“你是我的家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尊重我，善待我的人。”两行热泪从她的面颊滑落，她再也掩饰不住。
“有你的陪伴，我很开心……”她的鼻尖微红，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霞。她轻轻地依偎在希子楠的肩头。两人许久无言。
门被推开了，希子楠的母亲走了进来。
“孩子，天儿不早了，该回了。”
“阿姨，今天我可不可以先住在这里，我想再多陪陪希子楠。”
“你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蓉蓉摇了摇头。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希子楠的母亲低下了头，有些失神地道：“那好吧。”便退了出去。
夜深了。
房门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鼾声。他知道，他的父母睡熟了。
他没有睡，蓉蓉也没有睡。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关切地注视着他。
“蓉蓉。”黑暗中，那熟悉的机器语音再次响起。
“嘘，别说话……”蓉蓉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轻轻地说道。
“不，我知道我不剩多少时间了，等天亮时我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请听我说完。”蓉蓉安静了下来。
“我的父母已经睡着了，不要去打搅他们。”他接着说，“这世上有很多关心着我，爱着我的人，我的父母，我的亲人，还有你。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你是我的家人，遇见你是我的幸运。还有，请帮我转告我的父母，一直以来，都麻烦他们了。多谢他们的照顾。我一直……都很爱他们。”希子楠缓缓地将摄像头转向蓉蓉，“谢谢你。”
蓉蓉的衣角已经被眼泪打湿。
“能抱抱我吗？”希子楠说，“天一亮我就要走了，但今晚，我想紧紧地抱着你。”
一双温暖的手臂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
他的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子楠，我办不到。”
“什么？”
“你叫我跟你父母说的话，我说不出……”
希子楠还想要再问下去，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吐出半个字眼。他，好想睡觉，好像投入那团黑暗中。
“你自己去说。”
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希子楠张开了双眼，这世界，很久没有这样清晰过了。好冷，他打了一个喷嚏。他明明看见那坐在墙边，死气沉沉的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一堆废铁。他抬起手臂。他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体里。那，房间里除了他和蓉蓉，还有谁？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此时的希子楠正在班里上早自习。
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走到台中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她抿起嘴，笑了。她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地向上扬起，很适时地露出了她那两颗小巧的虎牙，她的鼻尖微微皱了起来，像是被春风掀动着的涟漪。她那扇子般浓密的睫毛上下扇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大家好，我叫蓉蓉，今后将跟大家一起学习。”
她坐在了那个长得跟她几乎一摸一样的女孩子旁边。
“我们以前见过。”那女孩对她说。
“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蓉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