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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缺月 ...

  •   裴忘用水沾湿毛巾,拧干后一点点替我擦掉伤口周围的血。

      “其实在颜放带走剑谱和尘儿的时候,我娘还未咽气,她将藏剑的位置告诉了你爹娘,嘱托他们代为保管,并请求他们将我送去暮栖山。你爹娘本只是来探望,却遇上了这等麻烦事。”

      他仔细擦拭着,毛巾被染红了大半,放进盆里一搓,清水顿时成了血水,暮雪赶紧命人重换了盆水。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何你爹娘在你幼时常常无故离开吗?是因为他们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暮栖山教我读书识字,督促我习武练功。”

      他清理好伤口,将边缘外翻的皮肉向内固定。

      “嘶——”我腿一抽,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想着等我到了能一只手提得起剑的年纪便将凤天玄剑交还给我,我不需要,便拒绝了。”

      我望向暮雪捡回来放在桌上的凤天玄剑:“既然是你的,那还给你。”

      “不必了。”他抿着嘴笑了笑,拔掉药瓶上的塞子,说道:“我的就是你的。”

      说完毫不留情地撒上药。

      “嘶——”伤口火辣辣的疼,我不禁又抽了一口冷气。

      他用细布裹好伤口,换了另一块干净的毛巾,站起来替我擦脸,额头、鬓边、下颌、嘴角,每一处都细致入微。

      “再后来爷爷身体不太好,你爹娘便把我接到谷——”

      “别说了……”我虚弱地打断他,“我知道,那个时候是我太任性了。”

      “你有你的立场,何况那时候你还小,不希望被一个陌生人分走父母的爱,这是人之常情。”他转身把毛巾放进盆里搓洗,“换个角度想,假如当年你没有赶我走,我们一起长大,或许如今就成了如假包换的亲兄妹了。”

      “那不是也挺好的吗?”

      他拧干毛巾坐到我身旁,抓起我的手,低着头替我擦拭手心,轻声说道:“不好。”

      我全身冰凉,独独耳朵发烫,连忙撇过脸去,唯恐对上他的视线。

      “你知道害我撕掉《百毒经》那页的讨厌鬼是谁吗?”

      “听你这意思,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记得我把你推进水里的那次吗?”

      “当然记得。”他把毛巾递给丫鬟,“我可是高烧卧床了整整三日。”

      “爹娘生气,罚完我站桩又罚我抄书,我比他们更生气,于是在抄书时随手拿了一本,翻开就撕了。他们看到后让我把撕得稀碎的那页拼好,罚抄一百遍,当时我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全,可还是被迫记住了那页上每个字的一笔一画。”

      “那你为何要骗展媛?告诉她真相对她的打击更大吧?”他起身走到桌旁倒了杯水。

      “我懒得跟外人解释私事……”

      他扶着我,把杯子举到我唇边,我吃力地抿了两口,头靠在他肩上,昏昏欲睡。

      裴忘捏着杯子,半晌未动,那短短的片刻我仿佛已经睡了很久。他叫来丫鬟扶住我,叮嘱我好好休息,临走时交代了暮雪几句,我听不清他对暮雪说了什么,只依稀看到暮雪脸色并不太好。

      丫鬟围过来替我换上干净衣裳,我像个木偶任由她们摆弄,直到伺候我躺下,盖好被褥,她们才静悄悄退下。

      逆元丹的余毒只能依靠身体自行消化,换言之就是必须捱到毒性退散。我在床上一连昏昏沉沉躺了五六日,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睡,又好像从没有一刻真正睡着过,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梦境现实。

      爹娘来探望过我,和我说了些话,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了;裴忘每日都会来,但什么都不说,只是替我掖好被子,在床边坐很久才离开;暮雪则好几日都没出现,不知在忙什么。

      随着毒性逐日减弱,我睡得安稳了许多,不再时常半梦半醒,梦里的画面也清晰了起来。我梦见回到了过去,爹娘不顾一切地丢下我;梦见司宁陷进沼泽,无论我如何伸手都碰不到她;梦见自己活在一座无边无际的空城,永远逃离不了……

      我能感觉到眼泪顺着脸侧流进耳朵,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蹭着。

      “阿檀,醒醒。”

      耳畔温柔的声音将我从梦魇中救离,我缓缓睁开眼,裴忘正坐在床边,用手替我擦掉眼泪。

      “梦到什么了?”他关切道。

      我摇摇头。

      不是不肯说,是忘记了,但即使醒来,残存的无助感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撑着床榻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犹如在适应一具陌生的躯体。躺得太久,身子都快散架了。

      我抬眼看去,暮雪站在裴忘身后,苦着一张脸,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心里憋着事儿。

      “说吧,何事。”

      “属下……”暮雪闪烁其词,全无往日的直截了当。

      也许是一种直觉,又或是一种必然,我不再追问,因为我大致猜到了她不愿说出口的事情。

      裴忘握着我的手,犹豫了刹那,还是开口了:“去看看吧。”

      他扶我下床,帮我系了件绒披风,一路牵着我走。

      今日外头天朗气清,地上却到处潮湿,稍不留神便会一脚踩在水洼里,想来这几日都是阴雨绵绵,也难怪我总是分不清昼夜。

      走到谷中最僻静的一处平地,裴忘放慢了脚步,前面立着的两块无字碑赫然映入眼帘,一块碑前放着一柄熟悉的剑,另一块碑前放着熟悉的酱鸭和酥饼。

      剑是段如尘惯用的,食物是司宁最爱吃的。

      谷中和往常一样,有花香,有虫鸣,有炊烟,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就只是默默站着。

      “这几日暮雪去了凤鸾山,在后山找到了司宁的尸首,由于埋得很浅,尸身外表基本都已腐烂,还有一些……”裴忘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被野兽撕咬过的痕迹……”

      我听着他的一字一句,下意识用力地掐紧手心,指甲却都掐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没有松手,任凭我发泄,等我回过神来,他的手背被掐出一排印子。

      “走吧。”我魂不守舍地转身。

      这个结果早在我发觉展媛的身份时就想到了。

      我总是一遍遍地骗自己,哪怕是她亲手把毒药端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依旧在奢望她会突然拦住我,对我说“不能喝”。

      去玄剑派藏药时,我未曾久留,更没有勇气踏入后山。我害怕面对真相,害怕去验证心中的答案。

      可幻想终究是破灭了。

      回到房里,我关上门,用被子蒙住自己,蜷缩成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得以喘息。

      傍晚丫鬟送来了清淡的菜粥,我看似无恙地起来吃,而且一口不剩地吃完了一整碗,但没过多久便全都吐了出来。

      到了夜里,关于司宁的记忆忽然一段段涌入脑海,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将枕巾打湿了一道又一道。

      那个一边称呼我为“小姐”一边同我顶嘴的人,那个学不好武功只会指望被我保护的人,那个整日笨手笨脚却总会认真完成我所有吩咐的人,不在了。

      连着几日我都过得浑浑噩噩,天亮前便去墓旁坐着,天黑后又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和任何人说话。裴忘每日都会去陪我,一待就是一整日,并不说什么安慰的话,就这么安静地陪我坐着,直至把我送回房。

      大约是怀念起了夜空的模样,我终于在一个深夜走出了房间。

      我抬起头,望着久违的月亮,感受到了命运在冥冥之中的某种捉弄。

      缺月有圆时,人却不能。

      “真羡慕它,好像从来都不会失去什么。”

      “因为它的宿命就是孤独。”裴忘走了过来。

      他一直在等我。

      我正经历的一切,都是他不久前经历过的,我周围尚且还有这么多人陪着,而他却是独自熬过了那样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

      “他们应该很恨我吧,倘若不是我逼着段如尘去招惹郡主,倘若不是我让司宁只身留在那个地方,他们都不会死。”

      “不是你的错。”

      “你也应该恨我,是我害死了你弟弟。”

      他扶着我的肩膀将我转过来面向他:“司宁不会希望看到你像现在这样,尘儿也不会。”

      “是吗。”我双眼无神地平视前方。

      他叹了口气,揽我入怀,摸了摸我的头。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到底要不要与尘儿见面,要不要把过去的事说出来。从小到大他背负着莫须有的屈辱,竭尽全力做一个能被认可的‘好人’,如果突然有一日,我告诉他,‘我们的爹娘并不是作恶多端的奸邪之徒,你敬重的师父是我们的杀亲仇人’,他会觉得荒谬还是痛苦?会选择报仇还是继续坚持他的正义?这些年我为此始终犹豫不决,直到错过了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他怅然说道,“是我自私地剥夺了他知道真相的权力,我又有什么资格被原谅呢。”

      我的额头贴在他胸口,眼眶酸涩,温热的泪滴落在他衣衫上。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脆弱的婴儿。

      明明他也是那个需要被抚慰的人。

      “其实尘儿对你……”他的手停了一瞬,接着将我拥紧,“没什么。他不会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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