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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art.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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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平常,森鸥外也绝不会让自己有功夫去想他那回到北海道的“fiancee”,可军部的老熟人通知他说,渡边中将病逝了。直到那时,他才彻彻底底让自己空闲下来,去像个普通中年人一样回忆自己的青春和初恋。
身边的金发幼女停下了趴在地上握着蜡笔绘画的动作,机械地站起身,睁着空洞的海蓝色双眼静立在男人面前。
然后,她的身形拔高,长到只比森鸥外矮了半头的高度便停了下来。灿金的长卷发变得漆黑顺直,眼瞳则如同海上落日,从澄澈空蒙的蔚蓝渐渐化作了夕阳的余晖,是温暖的红鸢色。至于那一身红色的洋裙,已经变成了森鸥外熟悉至极的白大褂和纯白的衬衣长裤。
他的“爱丽丝”已经不再是爱丽丝,而是他那已死的“fiancee”,森家原本的女主人。
如果她见到已经成为了黑手党首领的自己,会说什么呢?
□□的首领用手支起头,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的“未婚妻”,等待着她对这个命题做出解答。
“你不配当一个医生。”渡边中将冷着脸,神情与当年同树原海为了Hans对峙时一模一样,眼中暗沉的云霞似要凝结住,然后迎来雷雨。
但在下一秒,中将女士又露出一副只要认识对方就明白她绝不会有这种模样的,非常孩子气的表情,用充满了憧憬与敬仰的语气说,“林太郎竟然成为了黑手党首领?好厉害!”
变化了十余种不同的态度以后,她终于换下了刚才那副大小姐的娇蛮模样,而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挂着森鸥外熟悉的笑容——那是她对他说起“北海道的冬天没有观潮楼主人”时的神色。
“辛苦了,林太郎——”
话音未落,女人就在他骤然间乱了的心跳和呼吸中消失不见。
森鸥外以为自己既然把“森林太郎”的那部分彻底分割给了爱丽丝,再次见到她时也不会手足无措的。
但事实是就算他想要以完全的理智面对哪怕仅仅只是自己设定好的虚拟的她的幻影,听到了那一句虚假的“辛苦了”,大脑也依旧会不可控制地召唤回属于“森林太郎”的那一部分,把冷漠无情的“森鸥外”从大脑里驱逐出去。
自从被军部撤销了军衔,被东大删除了入学记录,同时再被吊销了医师执证以后,整个人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飘飘荡荡不知要走向何处。
在被关押着候审的那段时间,正值青年的他甚至又再次短暂地当了回观潮楼主人,给自己写了一段墓志铭,然后又很快想起死刑犯似乎是没有坟墓的,而他也没有脸面去地狱恳请阎魔让他到天堂去见母亲。至于已经回到北海道的渡边淳子则更是不敢去妄想,唯恐自己作为甲级战/犯的身份和从东京军事法庭拨过去的电话会扰乱她和妹妹的安宁。
可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心甘情愿”。
快要三十岁的森鸥外躺在木板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透过换气的天窗,他看见外面是明晃晃的月亮,水一般的光穿过铁栏杆照在地上,把地面也照得明晃晃。
“我说老弟,你翻身的声音能不能轻一点?大哥我神经衰弱睡眠质量不太好。”和森鸥外搭话的是躺在他对面铁门后的一个中年壮汉,自称是个军事顾问,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
“但是想要这异能抑制器不发出任何声音实在太困难了,山口前辈。”作为一个被判定为拥有强大异能并且可以帮助其越狱的异能者,森鸥外双手的手腕上戴上了一个锗质的环,其中一边用铁链与混凝土的墙壁连接,只要稍有动作就会发出流水般的响声,更别提翻身。
他隔着两道铁门,听见山口的嗤笑,“年轻人晚上睡不着就想想老婆,没有老婆就想想女朋友,要是连女朋友都没有——那你还是继续翻你的身吧,森君,记得动作小一点就行。”
片刻的沉默以后,山口的声音再一次穿过来:“我说森君,你不会真的连女朋友都没有吧?”
“没有。”还没等山口无情嘲笑森鸥外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竟然至今都是单身,他又很快接上剩下的话,“因为我有未婚妻。”
“……”
“你小子,失眠得了!”
然后山口的声音就变得沙哑起来,“那你的未婚妻,她会等你吗?”
山口说自己的老婆在听说自己被军部监禁即将走上军事法庭的时候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从收到消息到真正意义上的进来,不曾见过妻子和孩子一面。
“……会的,如果是淳子的话,肯定会的。”
她肯定会等森林太郎的,因为她答应过森林太郎每年都要替他堆雪人。
“遇上这么个好姑娘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她啊森君。”
中年男人对他说,人生在世能遇到这么一个人实在是人生一大幸,如果能活着再见到她,一定一定对她说一句“感谢陪伴”。
“但我亲手把她推开了。”
推得远远的,不仅仅是地域上的从东京到北海道的九百六十七公里,还有人间和地狱的距离。
至于亲手推开的原因,森林太郎不清楚,森鸥外却再明白不过。
他的最优解里需要渡边中将,既然对方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维持纤细的一拽就断的联系。但森鸥外不明白,可森林太郎了如明镜的是,在推开了渡边淳子以后隐隐作痛的心,和他埋葬在一九四三年的常暗岛冬日的爱情。
自那日以后,行走在人世间的只有森鸥外,没有森林太郎。
几日后,先被带走的是他而不是山口。临走的时候,山口终于对他说出了近几日来的第一句话:“祝你带着愧疚活下去,混蛋。”
军事法庭是寂静的,比雪夜的北海道还要静。
坐在他身后的是夏目漱石,与渡边淳子的父亲是旧交,来到这里或许也是抱着“替淳子见证”的态度。
站到被告的位置以后,他仍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那么恨自己,为什么不过来亲眼看他跌落进尘土里?
“战犯森鸥外,挑起常暗岛战役,逼走渡边中将——”戴着银白鬈曲假发的法官宣读着他的罪状。
“应判为死刑——但因被害人之一的渡边中将与夏目先生主动做保,一致决定收回森鸥外一切名誉头衔,吊销医师执证,删除东京大学入学记录,流放至横滨。”
“……”
直到木锤落下,异能抑制器被打开,而森鸥外终于再一次见到阳光的时候,也仍旧不知道该问夏目漱石些什么事情。
问什么?
问她是否安好,还是问她为什么要帮自己?
“别的什么都不必问,林太郎,如果某一天你能够知道捡回了一条命的真相的话,希望你像山口说的一样,怀着愧疚活下去。”夏目先生拄着手杖,神情是少有的严肃,“有时候我也在怀疑,收你作弟子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打磨钻石最好的工具就是另一颗钻石。”
“横滨的黑夜就交给你了,森鸥外。”
……
经历了一番波折以后,成为□□首领的森鸥外终于通过在军警任职的清水得到了渡边淳子的电话。
在等待接通的时候,他的人形异能消失了,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就像属于“森林太郎”的部分又重新占据了思想,将“森鸥外”的一切理智都搅得混乱不堪。
“这里是渡边,请问是哪位?”
“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吧,前辈。”
确实是很久都没有过交谈了,从一九四三到现在,掰着手指头数数也快有八九年的光景。森林太郎承认自己抱有某种隐秘的心思,希望她过了这么久还能认出他的声音。
“……林太郎?”
他说:“完全没有必要救我啊,前辈。”
森鸥外伤了你太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观潮楼主人”或是“林太郎小王子”,已经不值得被救了。
唯有抛下一根细细的晶莹蛛丝到地狱里,在极乐注视着地狱的罪人攀援,然后看着他们坠落回去。
毕竟他的前辈,慈悲得像佛陀,却又不像佛陀那样高坐在云端极乐漠然看着众生困厄于荆棘硝烟和战火中。
在等待着回答的空档,森鸥外记起当年还在东大就读的日子。
不管是森林太郎还是森鸥外都是天才,这是自始至终都知道的事实。入学典礼上,渡边中将作为代表,领着他们这群刚入学的年轻人诵读《医学日内瓦宣言》。
年仅十五岁的他在一众二十左右的成年人中一下子就矮了近一头,但没有人因此嘲笑他,因为他们来到这里,都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和同样的目的。
医己、医人、医国家、医世界。
“我以阿波罗及众神的名义宣誓:我要恪守誓约,矢志不渝——”
那个时候,不管是谁的眼睛都闪耀着某种光,或许那就是导师说的,属于一个医生的光亮。
“……我将不容许年龄、疾病或残疾、信仰、民族、性别、国籍、政见、人种、性取向、社会地位或其他因素的考虑介于我的职责和我的病人之间。”
“我将会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我将不会用我的医学知识去违反人权和公民自由,即使受到威胁。我郑重地做出这些承诺,自主的和以我的人格保证。”
让东京大学医学部的花,除去他以外的第二个天才渡边淳子身处这种混乱动荡时刻挑战着人类本性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是耶和华的恶意,也是阿斯克勒庇俄斯或是阿波罗对此世的一大恩典。
“怎么可能没必要。”实际上并没有过很久,期间的间隔也不过几秒钟,电话对面的渡边淳子这样说。
“不死军团的事情让前辈这么生气,想要报复也是应该的吧。”
“那又怎样。”
“我要救你不仅仅是私心,还有峰子夫人的嘱托,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帮你活下去。”
“我答应过峰子夫人要让你活下去,林太郎,她不需要你重振家族,活下去就够了。”
“如果受了什么重伤,而晶子那孩子又不愿救你的话,就让人到北海道找我吧,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森鸥外。那里的晚霞,大概是还能让你再看一眼的。”
……
所以她并不完全是出自过去的情分,还有母亲的委托,或者说恳求的成分在其中。
这样才对——
这样才对。
如果是出自纯粹爱,反倒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嘴上说着最优解太冷血,明明自己也很熟练嘛前辈。”
当然熟悉啦——
因为这种必要时连自己利益都可以舍弃的手法,就是从他森鸥外那里学来的啊。
他因最优解辉煌,也因最优解败北,更因最优解而浑身发寒。
森林太郎爱的人也学会了这种计谋手段,想要和你划清界限,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