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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卑微小皇帝 ...

  •   夜色沉沉,紫微宫却灯火通明,太医嫔妃,宫女宦侍跪了满地。

      陛下不好了。

      这事虽是情理之中,却在意料之外,陛下虽久病缠身,然而毕竟才十六岁,正当年的时候,登基不过五年,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行了。

      太医说是中了媚药中元外泄,阖宫中人大气也不敢出,几个内侍被叫去一边盘问,小太监拿着浸湿了的脸帕一遍遍给陛下擦拭着额头。

      龙床上躺着的皇帝,半个身子蜷曲着,脊背绷成一张弓,一阵阵颤栗着,嘴里不时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样子如何看不真切,只有一只玉白纤瘦的手腕从重重纱帘中露出来,一遍又一遍被太医搭过,青紫色的血管埋在苍白的皮肤下,怎么看怎么透着病气。

      沈舒已然昏死过去一个时辰了。

      他今日早起就觉得额角突突地跳,有些发胀,不过并没当回事,因他昨夜睡得迟,这副风中残烛似的身子骨又总不太平,成天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酸,想着请太医来也不过就是听听他们叫自己不要操劳,保重龙体这样的老生常谈,况且早朝的时辰又迫得紧,他还需将批好的奏折交由老师看过,一刻也不能耽误。

      下了朝,在上书房开会,照例是两派掐架,宋丞相说要扩大草市,李尚书请奏增收商税,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又落在了海禁这事上。

      前一阵沈舒迫于革新派的压力,准了丞相的章子,将南方六省的海禁解了四个,李尚书早就不满,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文绉绉地骂过来,酸腐腐地怼过去,俱是位高权重也没人敢拉,沈舒被吵得头皮发麻,只能一一抚慰了,扔下一句延后再议。

      午间,马不停蹄地赶去太后那儿请安,用了一碗腥腻的蛋花鱼肉粥,胃里翻江倒海地告了退。

      下午好容易有了些闲暇,他就让人点了支清淡的鹅梨帐中香,自己一个人在紫微宫批了半日的奏折,伏在案上小憩了会儿,等着今日是哪位宫妃要派人来请。

      今日没人来请。

      太监来禀说是太后想念娘家的侄女,已然差人宣进宫来,要他去慈宁宫作陪。

      沈舒只好又穿戴整齐,冠冕,龙袍,帝仪,一丝不敢有差错,叫人抬了御辇来,摆驾慈宁宫。

      他其实并不喜欢坐这御辇,因为皇帝身份尊贵,连坐的轿子旁人都碰不得,所以坐上御辇之后,他就只能独自待着,可这不方便,十分的不方便。

      沈舒是瘸子,没有人搀他,他便行动艰难。

      慈宁宫离紫微宫不近,沈舒还是对太监说想从御花园走,说是乘乘凉风,其实就是为了绕远,他今日身子很不爽快,想着母后以往召进宫来的那些姐姐妹妹,不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体力。

      慈宁宫毕竟不在天边,再怎么绕还是到了。

      “皇上来了,太后娘娘,”王公公早就在宫门口等候,远远地瞧见御驾来了,尖声喊了一嗓子。

      一禀上去,李太后立即喜上眉梢,指甲也不染了,拉着身旁娇滴滴小美人的手就往出迎。

      沈舒知道没好事,一看见李太后,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母后,儿臣给母后请安,”虽这么说,他毕竟腿脚不便,因此就只是坐在轮椅上,略低了低头。

      “皇儿快免礼,”李太后三两步走到他身边,满脸慈爱地问:“皇儿近日是不是为了国事太过忧心?我瞧着可是又清减了。”

      “无妨,国事是秉要根本,”沈舒咳了两声,看她还是一脸殷切地望着自己,生硬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的身体一直是这样。”

      “母后知道,”李太后将小美人往他跟前一送:“可这国事再重要,绵延后嗣也不能马虎啊,这是母后娘家的侄女婉儿,你叫妹妹的,今年十五岁,听说在家中仰慕你这个哥哥已久了,我特召进宫来陪你解闷儿的。”

      “婉儿见过皇帝哥哥,”她福了一福,笑得甜腻。

      沈舒看了李婉儿一眼,她长相温婉可人,今日想必还精心打扮了,的确是眉目似画,嫣然娉婷。

      这么好的年纪,竟仰慕他吗?

      仰慕他什么呢?

      仰慕他腿瘸了还能登上帝位?还是仰慕他百病缠身,每日被大臣和母后逼着尽快立储?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李婉儿弱柳娇花似的就要倒了,沈舒虚扶一下,让她平身,温声添了句:“夜里风大,不要穿那么少。”

      少得连肚兜都要露出来了。

      “谢皇帝哥哥。”

      “好了皇儿,时候不早了,母后的意思你也明白,今日你就将婉儿带回去,明天先封她个才人好了。”

      李太后将他俩的手拢在一起,拍了拍,笑的一副端庄优雅慈爱老母亲样。

      皇帝多一个女人姓李,李氏女诞下嫡长子的可能性就越大,她们李家的荣宠才能长盛不衰。

      “是,”沈舒顿了顿,咬紧嘴唇:“母后万安,儿臣告退。”

      紫微宫向来不留宿女人,毕竟是帝王寝宫。沈舒只能算着时间,尽快和她完事,否则是要被史官的小册子记上一笔的。

      在榻上宽衣解带时,李婉儿凑上来亲了他,不知含了什么,推进他口中就化了,这也不算大事,左不过就是一味毒药,不过沈舒等了很久,并未穿肠毒发。

      倒是越来越热。

      第三次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这是给他下了□□呢,强行克制着自己匆匆结束了,刚要起身,李婉儿又缠上来,娇娇软软的白嫩胳膊拢在他脖子上,明明是在温存,沈舒却觉得她是要把自己掐死,他快窒息了。

      但他不能叫内侍来,更不能请太医,谋害帝王,这是要杀头甚或诛九族的罪,母后不会愿意李氏沾上一丝的污点,他也不想就这样断送一个女子的性命。

      “婉儿,”沈舒拨开她的手。

      “嗯?皇帝哥哥要说什么?”李婉儿温热的鼻息洒在他耳后,配合着那极烈的药性,沈舒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浑身燥热难耐。

      “为什么这么做?”

      “皇帝哥哥不喜欢吗?”

      “你想要什么?”他两手握成拳,声音却仍是温柔的:“你们,想要什么?”

      “婉儿自然是想一辈子服侍皇帝哥哥,”她扭着身子坐到沈舒腿上,呵气如兰道:“姑母也想我能为皇帝哥哥诞下几个小皇子,小公主。”

      小公主大可去了,服侍一辈子也都是胡话。

      沈舒扶住额,低低笑一声,像是自嘲。

      “婉儿,”他推倒身上的女人,轻轻抚她的发。

      “嗯?”

      “你的一辈子,太长,我不可能陪你那么久。”

      他昏过去,是后半夜的事了,李婉儿吃饱餍足,已经送回了母后宫里,太监过来添香,却发现沈舒满头的冷汗,手脚都发青,慌忙请了太医,几位国手为他断脉诊治,竟然全道回天无力。

      陛下这是自小身体就差,五脏六腑都有病灶,本应当协调阴阳,饮食有节,起居有常,固本培元,像如今这样操劳国事,透支精力,本就积重难返,病上加病了,更遑论在房中事上用这么伤身的猛药,瘦得皮包骨的人了,他哪里受得了?

      拖了一个时辰,消息已从宫里传到满京都权贵圈,知道的都急疯了,嫔妃美人们哭得梨花带雨,大臣们摸着黑要赶进内闱,太后听到消息都傻眼了,她哪里敢想自己这个侄女是个胆大包天的蠢货,索性同儿子一起昏了过去。

      史官握着笔,立在一旁苦恼,他死了该写什么,死在女人身上的瘸子皇帝?无为懦弱的帝师傀儡?

      沈舒没有孩子,眼看着不行了,太医们也不看他了,挨个儿给阖宫娘娘把起喜脉来,只是可惜,没一个人有这个福分。

      “靖王爷呢?有人去请靖王爷了吗?”皇后到底是国母,关键时刻没忘了谁是站在皇帝这边考虑的,慌忙喊道,有太监答立刻去请,却听容贵妃忽然厉喝一声。

      “谁敢去请?靖王一个异姓王,立新帝的事与他何干?”

      钱贵妃听了就骂:“你……你这毒妇,陛下还没咽气呢,你就琢磨着立新帝的事了?是不是想着你那早就出了五服的堂哥呢?八百年前的亲戚了,你不会还惦记着他会娶弟弟的女人吧?”

      皇后训斥她们,几个位分低的也在一旁拉起架来。

      一时间本来安静的嫔妃窝里又乱成一团。

      “娘娘们且停停,陛下,陛下说话了!”

      小太监拿着脸帕给沈舒擦汗,忽然欣喜地惊呼一声。

      “说了什么?”“什么?”“陛下说什么?”

      在场的一个个皆提着一口气,要知道,沈舒说的很有可能是他属意的新帝人选。

      那是不能不巴结的人物。

      “容奴才细听听,”小太监被这么多人逼问着,脸色瞬间变得可怜兮兮,趴在床边去听那干燥枯萎的唇浅浅的低语。

      “陛下,似乎在叫,叫一个人的名字。”

      “叫的谁?”“快说啊!”“是不是叫的沈弗林?”“……”

      “不是,陛下,陛下叫的似乎是……云涧,”小太监低下头,生怕自己说错了就要被砍头。

      “什么?”“大声回禀!”

      “云涧,陛下叫的是云涧,”小太监哭丧着脸喊。

      钱贵妃惊诧道:“云涧是谁?”

      容贵妃逮着机会,立刻回敬她:“没见识的东西,云涧是大昭国教摩罗教的大祭司,司掌摘星楼的神祭。”

      “怎么比得上你有见识,朝堂之事什么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比皇上还有见识!”

      皇后年纪小,实在管不了她们两个,只能吩咐宫人:“还不快去请,没听见皇上说什么吗?”

      “回娘娘,请不了,”小太监跪倒。

      “混账,为何请不了,什么人连天家都请不来?”

      “娘娘,不是请不来,是上不去,”他伏首叩头:“摘星楼有九九八十一层,大祭司修行于在最高的揽月台,要见他,不光须得皇室出身,还只能靠自己爬上去。”

      “这是开国皇帝和当时的大祭司一同订下的规矩,凡皇室子孙必须遵守的。”

      钱贵妃叉腰: “本宫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

      容贵妃冷笑一声,道:“你哥哥一介武夫,不过靠着战功立住了脚,说白了你也就是草莽出身,能知道些什么?”

      “不过,”她话锋一转:“本宫似乎也没听过这样的规矩呢。”

      “几位娘娘,奴才所言千真万确,就连皇上当年登基去祈福,都是自己上去的。”

      钱贵妃连忙骂道:“满嘴胡言,皇上那病腿怎么可能走得了路!”

      “住口!”

      ——这是,谁的声音?

      殿外忽传来风过回廊的沙沙声,门帘上的青铜铃铛随之叮叮当当地响起,撞击声空灵而悠远,风中浮起淡淡的伽楠香味。

      众人向宫门外看去,只见有人着一袭绣满经文的月白袍子,翩跹踏月而来,迅疾如风般穿堂而过,眨眼间近了殿前。

      来人似乎风尘仆仆,然而当他站定,掀开神袍的风帽,只看一眼就让人觉得,真是俊美似天神下凡。

      小太监抬起头来看,和陛下书房里挂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正是大祭司云涧。

      宫妃们开始小声讨论起来,在这后宫她们极少见到陛下以外的男子,陛下自然是好看的,世间寻常男子都比不上,可那好看里总透着病气,一股子衰颓的意味,不及眼前这位神官,面若冠玉,目似寒星,白衣翩跹,活脱脱一个谪仙。

      只有钱贵妃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杏眼瞪得老大,天晓得怎么回事,这人叫她住口之后,她真的一丝声音都发不出了。

      “让开。”

      声若醴泉叩石,清冷,悦耳。

      门前那几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他一拂袖,两眼便天旋地转,双脚不受控制般向后退去,自动分立两旁。

      这是什么妖术?

      谁也不敢上去造次。

      云涧没有理他们诧异的眼神,快步走到床边,刚掀开帘帐,就看见沈舒苍白的脸,他眉头紧皱着,眸光里透出迷茫和空洞,当是刚刚醒来。

      当那眸光触及到他时,却又变得楚楚可怜起来。

      沈舒愣了一瞬,才看清云涧的样子,颤着声开口,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大……大祭司?”

      云涧方点了头,一旁的小太监便惊恐万分地看见——平日里小心隐忍的陛下,竟然一下扑进了眼前陌生青年的怀中,还哭了出来,泪水簌簌往下流。

      云涧伸手拨开他被汗浸湿的乱发,道:“是我,小皇帝。”

      “真的……是你?你……你活着?”沈舒挪了挪身子,想要坐直,却因此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捂着心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痛得要裂开。

      “如你所见,我活得好好的,”云涧伸手去摩挲他的背,沈舒只觉随着他的抚摸,有一股温暖平和的气息顺着脊背流入身体,轻轻抚弄着他全身的脏器,燥热和不适消失了,连那一刻不停的头疼似乎都缓解了许多。

      “活着就好,”沈舒像是清醒了一些,点点头,小声道:“没离开就好。”

      “不会离开,放心吧,”云涧擦擦他的眼泪,喂给他一颗丹药:“吃了这个。”

      沈舒毫不迟疑,张口吞了。

      “做梦了?”

      沈舒点点头。

      “看见什么了?”

      沈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的确做了一个梦,梦里云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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