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里斜阳暮——阿朱》疏叶儿

1、第 1 章

　　直到雨水冲刷尽我最后一次妆容，才发现我终于找到了自己。那个一生活在别人故事中的女子，终于可以流一次自己的泪。

　　菱歌清绝，水榭听香，单衫欲上绯杏色。

　　雁门千里，浮生一梦，阴阳一隔两空茫。

　　扮过那么多的人，英雄、小人、老妪、仆从......可我用生命找寻的，只不过是自有记忆以来就丢了的自己。听慕容老夫人说，那一年莲花最胜的夏，他们在一丛藕花深处寻到了我，那个小脸如含新粉的莲花一般的小女婴。于是我成了江南亭台楼阁的武林世家里介乎小姐和丫鬟之间的女孩。因了那寻到我时摇曳了一池的袅袅粉荷，我被唤作阿朱。

　　胜春的美景里，不过十岁的我听着这些往事，只觉眼前的明媚鲜艳都成为隔了一层烟雾的幻影。也许我本就该是江南杏花疏影里的女子，也许我该属于另一片永远到不了的土地。想着想着，眼前就氤氲了一片模糊的水雾。那是泪吗？还是另外一种什么，我们称之为乡愁。

　　向晚余晖，杜鹃声里斜阳暮。我听那泣血的啼，不如——归去——，远远的凝成一曲若有若无的忧思。

　　再也没有人看见阿朱哭过。他们都知道，哪里有轻盈地绛红色影子，有一串顽皮的笑声歌声，哪里就是精灵狡狯的小阿朱。我就是这样乐此不疲地扮成每一个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从声音到形貌，终于惟妙惟肖。他们微笑地看着我，小孩儿家的游戏，倒也被这小丫头玩得有趣得紧。

　　没有人知道摘下面具后对着镜子看的我，会有那么空茫的眼神，仿佛被人抽去了灵魂。是的，我了解每一个我所装扮成的人，却惟独不了解镜子前这具躯壳里的灵魂。就连平时古灵精怪的浅绯色少女，也不过是扮给别人看的。稚齿韶龄的少女应怎样，便怎样，阿朱不过是天际的流云，随时可变成另一番模样。也许哪一日午后斜风细雨翩然落下，就是那个无根的灵魂在寻觅归家的路。

　　直到很多年以后，还有人拿我和阿碧做比较，朱碧双姝，是当年姑苏慕容最诗意的江南风景。落英如雨，莲叶清嘉，从画中款款走来两个韶龄少女。江南，如水也如酒，是泼洒得肆意的水墨，也是雕琢得精细的彩画。

　　只是，谁又知道，当年我看到阿碧的一瞬间，就知道我的一生是会羡慕她的。牵着她手的人，她唤他“爹爹”，一个我一生也无法用到的称呼。有爹爹，是多少次瑰丽梦境里的愿，也是多少次声嘶力竭的哭喊着醒来是无言的泪。透过泪眼，月光清冷了一室，也清冷了墙角里一颗瑟缩的心。望着阿碧，只觉她与亲人长久的分离又能如何？只要还知道世上的某处有个人可以唤他“爹爹”，有幅容颜可以永久的怀恋，有个父亲离去时注满无奈和愧疚的眼神可以常常忆起，就仍然有和亲人团聚的希冀，可以在无数个绝望哭泣的夜里温暖了冰凉的心。但于我，这是个太远的奢望而已。

　　在遇到天神一般矗立在我面前的萧大哥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从红颜的少女到安静的妇人，再到伛偻的老妪，生命若流水渐次经过，无悲无喜，无雪无晴。很久以后，当我也尝尽人生悲喜，才懂宿命一直都是按照它预先安排好的轨迹前行。每一场人生际遇里的遇合，是缘，亦是劫。

　　一个卑微的小丫头而已，我的生命，在所有人眼中，有什么要紧？却有那样一个南北武林皆敬仰，又皆误解的大英雄为了挽救我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小姑娘的性命，拼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濒临死亡的时候，才是我真正的复活。那是不戴面具的阿朱的灵魂，仿佛隐这个高达的身影而得到升华。第一次摆脱了骨子里的自卑，开始相信，无论这世上怎样平凡庸碌的生命，都可以拥有一份别人无法比拟的光华。

　　无论你是谁，都可以拥有一个高贵的灵魂。萧大哥是一定拥有的，即使他给我讲了关于他身世那么多无奈的猜测。契丹人也罢，无父无母也好，他都是我一生唯一的仰望。

　　原本以为，仰望是个孤独的姿势。放大了天河的浩瀚辽远，也将自己，缩成天宇下愈发渺小的一粒微尘。而只有萧大哥，能让我在仰望的时候不感到孤单。只有两个同样孤寂的人，才能彼此靠近了取暖，温暖，而不灼伤。

　　我笑着看他手指指向的天际，一行北归的雁。忆起昔年的深秋，南来的雁，北吹的风，我捻着一支芦花，望苍茫大地，无限惆怅。那些江南的回忆，江南的旧景，成为遥不可及的幻影。萧大哥说，雁群飞去的天那边，是我们牧马放羊的草原，也是我们一生的归宿。

　　那一刻我望着他微笑，仿佛佛前等待了千年的莲，悄然绽放。周遭的一切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过往的一切亦如此。是否，这样便是浮生若梦。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边云卷云舒。

　　这是经历了太多的我们，对恬淡生活的无限憧憬。可梦即是梦，总归会在某些生活的真实里灰飞烟灭。一场询问的时间有多久？一个真相的剥落需要多久？一盏茶凉的时间太短，却足以使所有年华老去。萧大哥是以为终于可报大仇，从此一生宁静。他却忽略了前些天遇见那个落水的紫衣俏丽少女，我望着她的金锁片，望着她与亲人团聚的情景时也悄悄攥紧了自己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一片，知道泪流满面犹不知。而今日，只能让吞咽过的泪水更为苦涩。

　　原来真实，可以如爱人手中递来的一杯毒酒，明知是毒，却仍然甘之如饴。我的易容术，最初学来就是为了给今日的自己铺一条走向生命尽头的路。我终于还是找到了自己，却也终于倾尽所有完成生命的绝唱。人世间有多少前世今生的孽债，我们这两代人的，还是让我一人来终结。

　　再望一眼那个系住我一生的金锁片：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那是那对给了我生命却又弃置不管的父母最初对我的期盼。可他们不会懂，这个一生苦命的女儿只有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是长安宁的。不必牵绊住身世的纠葛，不必挣扎于情与孝矛盾的悬崖边。原来亲情与爱情的两端，是一定要有一个女子用生命的湮灭来使之平衡。

　　还是微笑着闭上眼睛。也许自己还是幸福的，在那个我一生也无法忘怀的聚贤庄里，早就拥有了这世上最高贵的人赠予的，哪一个永远不灭的灵魂，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灵魂。

　　子规声啼，不如归去，终于，可以让灵魂自由的归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