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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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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之后,很难得再入睡。
秦王穿上鞋,逃似的奔向他平日里批阅书简的殿宇。
此处入夜便幽暗无光,只能借着月光看到些许。
秦王单膝跪地,将案旁的大箱子乱翻一通,这几日呈上的议简颇多,很难看清箱底的东西。
“来人!给寡人执灯!”
门外的宫人听得秦王呼喊,慌乱点灯进去侍奉。
终于,在箱底,他寻得一绢血书,那上面的血迹早已泛黄,乍看之下,写的赵文。
秦王如大梦初醒,大声喊:“把灯拿近些!”
宫人将灯照着那绢帛书,秦王得以看清,那是启伽的字迹!
她虽不喜礼仪,字却是写得极清丽的,一眼便可与旁人的区分开来。
可看完帛书的内容,他如遭当头棒喝,心头猛然一悬。
“黄彤!黄彤!”他大呼,“这帛书是何时送来的?”
这是两月前,赵高悄悄藏在此处的。
黄彤哪里知晓!
他听得秦王语气不善,吓得只顾想法子应付保命。
他跪在地上:“这,这些奴每日整理,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帛书,应是昨日才送过来的!”
秦王深呼一口气,随即又皱眉问道:“今日是何日?”
帛书上写的,下月初二启伽就要嫁给赵嘉做姬妾。
黄彤答:“今日是十四。”
十四!
此去赵国,快马加鞭,足够在启伽成婚之前向司马尚提亲,此事关系秦赵两国,赵王不会不衡量其中利弊,一定能救出她!
……
马上就有蒙氏、李斯等大臣得召深夜入宫。
宫人私下议论纷纷,从未见过大王半夜召见臣子,怕是秦国出了什么重大变故。
秦王亲刻一卷竹简交与蒙恬:“你带一骑最精锐的骑兵,将这个带给赵王,要快!”
蒙恬惊问:“大王,出何事了?”
秦王说:“是寡人月前和你提及的立后之事。事关秦国国后,务必办妥!若赵王不允……可兵刃相见!”
原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群臣看过秦王下的聘礼文书,群起抗辩:
“大王,不可!自周文王以来,从未有过以本国城池娶别国女子的先例!”
“大王三思,当年庄襄王以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尚且难服众意,何况这次是以二十座城池聘娶赵国臣子之女!”
“大王,三十万金和万余件珍宝已是我秦国多年税收,这……这,大王三思啊!”
……
众口纷纷,扰得秦王心烦意乱。
他哪里还有闲心听大臣们聒噪?现在他满脑子里都是司马启伽嫁与赵嘉的情景。
他大喝一声:“够了!你们照办就是!”
他这十余年受控于时政,从未心随性起,但有些利弊,他并不想权衡。
他输不起。
……
蒙恬走那日,秦王亲自送他到了咸阳城下。
当年司马启伽和司马尚护送他至此,今日他在此送别蒙恬,月后他也要在此亲迎司马启伽的仪仗。
他重重拍了下蒙恬的肩膀,以近乎恳求的语气:“一定要带她回来!”
他这半世饱经离弃和背叛,从不敢相信人世间的情爱,唯有司马启伽,他渴求到宛若孩童想要糖果。
蒙恬没有过多言语,也重拍一下秦王的肩头:“放心。”
……
李长定带给启伽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李严的——他又要去边关了。
启伽很伤心。
李严是真心待她好,从前她如何玩闹,李严都一味迁就包容,那时她不觉得这有多了不起,直到嫁给赵嘉饱受了这些冷落欺凌,她才知,这世上无一人之好是理所应当。
月色初起,启伽换上那一身玄色的骑装。
许久没穿,胸前又发育了不少,穿上虽不似当初英朗,更别有一番味道。
阿思多嘴:“想起这身,还是你吵闹着要赵姬娘娘做的,你总说穿上就像……”
穿上就像政哥哥。
启伽眼里尽是凄然,她强打精神:“天色不早了,我得出去了!上次左芦的事赵嘉才见过我,他应该没那么快再要见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得好好帮我掩护,不然就完了!”
大家都应允。
好在启伽轻功不错,翻墙爬树都悄无声息,又熟悉了赵嘉府上的路,很容易便混了出去。
……
她一路小跑到李府,可只有长定在,她拉着启伽的手一阵寒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启伽慌乱拿袖子去擦:“我的好姐姐,你哭什么啊?”
长定说:“你就这样嫁过去,我也无能为力。我去赵嘉府上找你,他也不让我见,师父那儿你也没有回去过,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启伽,我不想做王后!”
谁愿意呢?
赵王年幼,不过是个孩童。朝政由太后把持,长定嫁过去不过是撑撑门面,说到底,她与启伽一样,只是这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启伽抱着长定,在她耳畔轻声问:“姐姐,你有心上人了,是不是?父亲总叫我学你端庄,我可从来没瞧见你这样哭过,你是不是怕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司马启伽只是笨,可她不傻。
世间女子都没有选择姻缘的余地,她们作为贵门子女,更是从小就得学会认命。
只因心有所属,才会万般不甘。
长定想起枫树下的白衣少年,轻点头。她仰慕的是秦王,从来不是那个被母后牵着鼻子走的孩子,如若没遇到过秦王,她也会安于命运的吧?毕竟做王后尊贵体面,还能帮衬父兄,赵王年幼不知事,只要她稍用心,就能够唆使赵王,替代太后,成为赵国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可是,她已经遇到秦王政了。
启伽想起正事:“严哥哥呢?”
“我大哥刚走,我以为你在门口见过他了!”长定擦干泪,“怎么?你没看到他么?”
启伽又跑去李家马窖里牵了匹战马,她翻上马背,策马奔向城外方向。
邯郸城里春华落尽,这一路上马蹄溅起皆是落红飞絮。
那玄衣女子娇俏的背影,随漫天花雨,渐渐模糊在长定的视线。
“她骑马的样子真好看。秦王喜欢她这样会骑马射箭的女子吧!”
长定叹口气,对身旁的侍女栗衫说,“可惜我虽拜在司马尚门下,碍着礼法规矩,到头来什么武功都没有学会。”
栗衫说:“你有你的好!”
长定莞尔一笑,重新踏入那深门。
好又如何?
余生不过也是受困于高墙,守着年幼的夫君,一心为父兄谋划前程。比起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只甘愿陪伴在秦王身畔,哪怕是做一个事事依赖他仰仗他的小女子。
尽管她清楚,嬴政心里没有她。
……
夜重霜寒,邯郸城里只听得几声响亮的野狗叫声,余下的,便是马蹄声。
启伽跟着声源一路追寻,终在城外三四里处停下。
李严在枣树下矗立着,肩头落满枣花。
启伽下马,一边走向他,一边抱怨。
“你还教我要知礼数、识大体呢!你说说你自己,戍边这样的大事,你说走就走了!枉我把你当作最喜爱的兄长,你简直太不仗义了!你是不是久不挨揍,皮痒了?问你呢!李严,你说话啊!”
夜里看不清脸,只依稀识得路。
启伽一路碎碎念,李严也没有一句应答,启伽生气,怒问:“李严,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
走到李严面前,她停下脚步,抬头看这木头似的七尺男儿,她心里一酸,别过头去,不敢再直视——她看清了,李严早已泪流满面。
尽管她梳着男子的发式,头上依旧插着那支她及笄礼上李严送她的发簪。
她缓缓回过头,还是不直视他:“怎么……想起大晚上赶路啊!”
李严伸手想要摘去启伽头发上的花瓣,不同于以往,启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一切都变了,他虽未娶,她已是人妇。
李严缩回手,神色凄楚。
“我不想和你留在同一个地方。”
早点走,就可以早断了他的念想。
两人都恁了很久。
直到启伽尴尬傻笑。
“我听人说边境的姑娘不错,心善,也很实在。你若是下回回来能给我带个嫂子,我就开心死了!”
话外之意,世人皆知。
李严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很久,很久,他只挤出一个。
“好!”
启伽点头:“嗯!此去,一路保重啊!”
李严上马,恋恋不舍。
启伽扬鞭,抽了一下李严坐骑的屁股,随一嘶马鸣,李严疾驰而去。
在还能看见启伽的那段路上,他无数次回眸,直至启伽立在枣树下的渺小身影模糊不清。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李严从来都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他不会强求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会为了争夺什么而去伤害任何人。
但是此刻,他觉得自己无能。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他都不能守住。
从此,邯郸城里的今生今世,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