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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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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房门的一瞬,旭清霎时慌乱起来。那与早晨如出一辙的、极具侵略性的浓烈寒气又盈满了整间屋子。他即刻绕过屏风去看屋里状况,定睛之后面色大变,几步奔上前去。
溟泽并未好好卧在榻上,而是无力无助地依着榻、坐在地上。她许是先前挣扎着想要下床寻什么东西,可或是由于体力不足、或是由于寒气忽起,只能这么跌坐榻边。
她双目紧闭,面上肌肤都泛起了霜雪,发上亦结了细碎的冰晶。
旭清也顾不上旁的,一把将女人揽入怀里,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将她放平在床榻。
松手时,他才惊觉,自己的手臂已经被冻伤,直接接触对方身躯的肌肤泛起了青紫颜色。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炉子还在屋内,又可以借灵力取暖,心下稍安。然而,当他点燃炉子,热气扑面而来,他那冻伤之处与热浪两相接触之后,竟然立时激起剧烈的疼。他便需要再努力地调和那汇聚与肌肤的两种温度,并调整供给给火炉的灵力之量值。
做完这一切,才算堪堪抵挡住愈深愈长愈冷的夜的寒凉。他回身去看,榻上溟泽几乎化成冰雕。
不觉捏紧了拳,三步并两步奔回榻边,旭清如法炮制,调起灵力,试着催高她身周温度,以此化去她身上的冰雪。
这一项工作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耗费心神,因为灵力的量需要严格控制,不能激进过火,否则便会伤到她如今已然十分脆弱的身体。
半夜,屋内空气终于稳定在较为温和的低温中。旭清虽疲乏,却一时感觉不到困倦。他坐在榻边,静静守着昏睡中的女子,心底纷乱情绪消散,只剩下一个逐渐坚定的念头。
他的生命曾经不得安宁,但有人将他带进了平和的纯粹之中。如今,轮到他来做平和与纯粹的守护者了。
他并不记得自己何时睡去,但醒来时天色大亮,自己趴在榻边,身上因睡姿怪异而肌骨酸疼。但他手中握着那人的手,而这凭空给他的心增添了一种满足感。
他起身,凑近那人,仔细端详她容颜。不知溟泽夜中是否曾经苏醒,但她如今仍在熟睡,好在呼吸平稳,面容也安详。
旭清微微松了口气。
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心并不抗拒自己与眼前人的接触。于是,他凭借那一股忽而生长的勇气,凑上前去——
轻轻地,轻轻地,将那人缓缓拥进怀里。
她如今太瘦,被他轻易圈揽怀中。他双臂稍稍收紧,便发现将她扣在怀里还嫌空余太多。肩、腰、臂、髋,各处骨头无一不硌得他生疼,身子小得能藏进他怀里。
多年习武之人何以至此,她手上身上又还能余下多少力气。那一柄名为“无待”的剑,蒙尘太久了。
蒙尘的,又何止一柄剑?
旭清心念一动,又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决心胆大妄为一次。
溟泽转醒时,见到旭清趴伏榻上小憩。溟泽缓缓起身,不欲惊动对方,却见他第一时间惊起。
于旭清,他第一眼所见,便是女人那一双情绪难明的幽深蓝色眼瞳。其中有愧疚,也有庆幸,还有些微的困惑与犹疑,仿佛是为她的整一个今后。
于旭清,对于这一切,他已经近乎全部了解。
她似乎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开启这一场对话。而旭清用了片刻时间回转心神。实在是守夜疲惫,以这般姿势入眠又确实十分摧残身体,他此时身心都有些迟钝。
他慢慢坐直身子,静静与她对视,须臾,微微笑了。
他说:“生辰吉乐。”
溟泽愣住了。
她设想的无数开场白中,显然不包括这一句。
她眼睁睁又见旭清探身捞起一个匣子,这一回,关于她心中的小小疑惑,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那确实是旭清为她备下的生辰礼。
“是礼物。”旭清双手捧着匣子,递到溟泽身前,抬眸看她时眼中含笑,“原想在第一时间便交到你手中,可惜,还是晏了许多。”
溟泽低眉,面色微动,将那匣子接过。接过之后,她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旭清径自道:“不如现在拆看?”
溟泽搭在木匣顶盖缝隙之间的手指微微一顿。她将匣子置于身前榻上,指尖一动,掀开顶盖。
那顶发冠于是出现在她眼前。正中是五瓣花,托着青金色的宝石,两方延伸出波浪形状的纹路,浪中升起斜飞的鸟翼……又有云纹,鱼尾。这是为她量身打造的礼物,精致如斯,处处体现着制作者的精细用心。
溟泽小心翼翼地将发冠从匣中捧出。她一只手托捧发冠,另一只手试探着抚过每一处细节,金属的弧度柔婉中隐藏着凌厉。
而后,她目光落在了自发冠中央穿过的那一只簪子上。认出簪尾的纹饰,她连视线都颤了一颤。
那是木槿。朝开暮落的木槿花。她抿起了唇,眉头也微微下沉,手有些战栗。
可那双微颤的手很快被另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握住。旭清的手拢上来时,动作温柔却不失力道,将她的手纳入掌心时,也全不在意那些微的凉。
“我想为你戴上。”
这确然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决定。因为,荣槿这个名字,于溟泽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人敢于妄言。她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名字,以微笑抑或以泪水?有几分挣扎与几分释怀?
旭清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他想起遥远的日子里,浮玉那一位年迈的女主离去的日子里,她曾经不动声色的黯然神伤。
她如果走不脱,她总要有一日得以走脱。
他总要试一试。
这无疑是旭清头一回为溟泽梳头。细细想去,他做的许多“头一回”的事情,都与溟泽有关。如今,他扮演的角色虽然在悄然中改变了,但他可以努力适应。或许,它们都不是什么难事。
比如眼下,他其实并不太了解女人的发式,但他先耐心地为她将长发梳顺。将她三千青丝握于手中的感觉十分微妙,微妙而温柔。
温柔地为她梳顺长发之后,他最终还是选用了她平日常服打扮时最常梳的发式,倒也合适她如今女性的柔和容颜。
他将她长发一半披散,一半撩起,束得极高,发冠恰好卡在马尾之前。他放下梳子起身,转而跪坐在她身侧,为她揽镜。而溟泽侧过脸来,看镜中自己。
她转过脸的一瞬,旭清有些心惊。他看见了许多年前在浮玉国见过的那一位公主,恍惚间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高贵,骄矜,美丽,又缺乏生气,像一只瓷娃娃,太脆弱。
溟泽静静看着镜中,良久沉默,她抬起了眸子。
“旭清,”她开口,语气却熟悉,声音起落都与从前相同,于是打破了他心中那一份近似悲悯的心情,“如今,你又作何想法?”
旭清回转心神,放下镜子,准备已久的话终于出口。他温声道:“我新学了一首人间的诗。”
须臾沉默,他不紧不慢地开始吟诵:“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
溟泽失了神。
有一丝不知缘何而起的不忍在旭清心头划过,但到底被他按捺下去。有些话须得挑明了说,有些释然诞生于苦痛之后。他继续平静诵念。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如他所预料,或者甚至出乎他预料,这一首旧诗让溟泽的各色情绪渐次上涌,在她那双黛蓝如深海的眼眸里。波澜汹涌之后,成就了悲哀。
旭清在心中无声地、重重地叹息,他知道他必须安抚她了,于是前倾身子,缓缓握住她搭放腿上的双手。
他自下而上地凝视着她,缓缓念完最后的诗句:“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我新学了这首诗,以为其中不无道理。”他如是说,看见自己眼中人的那双漂亮眼眸震动了,于是他愈加握紧了那双微凉的手。
“可是,阿溟,”他第一次这样唤她,以极其慎重认真的语气,“你甘愿只将我算作虚幻吗?”
“如果甘愿,为何要延续这百年之数?”他将那双手握得极紧,仿佛这样便能以温热化去寒冰。
“如果不甘,为何……从来不肯,贪图更多?明明,你可以贪图我,阿溟。我希望你明白。”
他看见了溟泽的泪。那毫无征兆的泪水,兴许连她自己也反应不及地,就这样滑落在满是哀戚的美丽容颜。这第一次目睹的泪水让他心神狠狠一震,让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完了最后的心声。
“因为我……不甘啊!”
旭清有一双黑色的眼眸,惯来是明亮以至晶莹,眼型温柔,笑时如月,又似桃花一瓣。溟泽从前微醺时说,他这叫桃花眼,就像开春第一壶桃花酒,最容易让人沉醉。
那时的旭清没敢接话,却在心里闷闷地想,那师兄是否会为他沉醉。
自然是会。
教溟泽从恍惚到沉醉,也只在他成熟那一刹那。
而这一句不甘,终于在并不遥远的以后,成为了一个持续千年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