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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堪烟重雨霏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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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子,不,不对,现而今叫程蝶衣了,奴家是他亲娘,不知他可在?”由内而外散发的卑贱气,又带着祈求,更加低微了。
“我怎么没听蝶衣提起,他还有个娘啊?”碰瓷儿的还没见过么?那坤早扔了心里那点儿可怜了。都是下九流,他挣得也不多。“想看程老板,那我给您前头安排一雅座!”说着,顺势就要把人往外哄。
“别介,那爷,听戏可看不清蝶衣呐!”艳红两脚站定了。“这得当面而见。”眼中流露出的坚定,不似先前的卑抑夹带迷媚飘摇。那坤住了手,且听她言。
“这儿就是豆子住的地儿啊,真阔气。”她还是习惯地称蝶衣为“豆子”,那坤皱了皱眉。“您甭套我话,我可不能告诉你蝶衣他住哪儿。”纯心气气她。“反正是三进院儿带花园子,比这儿可气派多了。”
她眼睛里顿时又亮起精光。“豆子真是有出息了!”得,摊上讹人的了。那坤有点儿后悔跟她说这些,给她提个醒。“要不说你给他扔戏班子对了呢!不然能有今儿个?”想要钱,当初怎么想到把儿子孤零零放这儿,一回没来看过他,如今还好意思朝儿子伸手么?
“扔?您这话不对,不是养活不起。”艳红烟波一转。“送豆子进戏班子是想让他比他娘有出息。”不来看他,是怕给他丢脸。
“可不,您圣明。‘咔嚓’一刀,那六指儿就变五指儿,十指连心呐!”你这做娘的就不疼?“不过您把心放肚里,蝶衣他早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忘了好,他是个好孩子……”
那坤冷笑着转身打开抽屉,打断了艳红的回忆。那里面的红纸里,整整齐齐地紧包着两卷子大洋。
“那爷,您这!”不等那坤出声,这女人竟往后躲开。
“哼,甭兜圈子了,要说您来不是为了钱,谁信?”不再瞅这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女人,那坤转身要走。
“您知道,干我们这行,有几个命长的?我再在不来,估么着哪天就倒街上了。您这不让我见,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呐。”话说得那坤心中梗得难受,若是要钱还好打发,这是想见人,那群如狼似虎的戏迷要知晓蝶衣是这等出身,那……“给脸不要是不是,有你这么个娘,蝶衣在这四九城还混不混了?”那坤又故意出了个馊主意。“你要想让蝶衣这些年学戏的苦白受啊,就满大街嚷嚷去,让老少爷们儿们都知道他程老板有你这么个娘,蝶衣自然,就见着了。”
“奴不会的,奴怎能嚷嚷?”她可是豆子亲娘啊!“奴不说自己是谁,您就远远儿地让奴看一眼,就一眼。”刚才那身媚劲儿又回来了,想是求得着人的时候自然会出现,他那坤一可怜伶仃的班主,何尝不是这样对待别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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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楼一成亲,这偌大一化妆间都归蝶衣享用。仔细慎行地叫门,那坤就敲了一声便收回手来。“蝶衣,您挪挪步,给您引荐个人。”
木门两扇应声而开,蝶衣走出来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了。浓墨重彩的脸上带一丝困惑,昂首缓挪步迈出门槛。“那爷又给寻营生不成?”见门口站了个妇女,不像是金主,他放心地跟那坤打趣。倒是眼熟,横是哪里见过。
“嗨,哪儿的话,这位大姐是您一戏迷,就想见您一面,这不带她来瞧瞧。”认不认得出,就看造化吧。
“谢谢您捧场了。”蝶衣微微一笑,冲着妇女点了点头。“那爷,要没事我就接茬儿扮上了?”门又缓缓合上了,又好似从来都没在眼前打开过,艳红竟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猴年马月的人了,不认得也对。艳红她知足得很,扭身安心离开。
“春生!”那坤召唤伙计过来。“把楼下那两捆子大洋给那女的,不要就给我硬塞。”见伙计点头哈腰离开。“哎!”那坤一抬手叫住他。“别让我在你兜里见着这大洋。”
话音未落,眼前的门猛地打开了,出来的是眼神发直的蝶衣,他就这么看着艳红刚走过去的路,像是看到那个冬天,她也是这样,转身就走了,怕晚了就再也舍不得。“娘!”这一声喊,叫一旁那坤听得心碎。
追了两步就刹住了脚,当年是她不要自己了,蝶衣怎能不怨呢?一年一年地托那爷把写给娘的信烧成灰烬,就当她是死了。死的人又怎能复活呢?她不再是原来那个疼惜儿子的娘亲了。
“认不出娘的儿,是不是不孝极了?”那坤摸不准蝶衣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说话,看他凭栏伫立,自是心下不忍。“当今天的事儿没发生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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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许是已过度进翌日了,那坤房里的灯还熠熠发光。他知道程蝶衣没走,给他个信儿,兴许一会儿就会来找他。
又是半个钟头过去了,那坤握着小茶壶的手忽地一松,“啪”把门外的蝶衣惊了一跳。
竟是等得睡着了,那坤揉揉眼。“有什么事进来说,杵在哪儿吓唬人不成?”
外头的人听话地走进来,又回手把门关紧。步步踱来到跟前,突然双膝一跪,尘土飞扬。
“那爷,蝶衣有一事相求。”于今日那女人类似的大眼,也流漏出与她无二的神情。
“别介啊,我的角儿,这等大礼……”那坤扶了一把没有扶起硬呆在地上的蝶衣,嘴脸又变。“这等大礼,我也不能再让您见她认她了。”那是为了他好,做名角儿,不仅得受得住贻辱,更得下得了狠心。(就是潜规则和黑历史。我是亲妈,没有黑蝶衣,他是被逼的啦!)
身下人听了话倏地扬脸,那眼里已饱含泪水,随着他答复而就势滚落。“不不不,今儿那爷您没阻拦我娘,蝶衣早已感恩戴德,若再有机会,还请把这银两替我转交给她。”掩首摇头拭泪,还从未见过台下的蝶衣有得这番小旦做派。灰布包举得老高,由袖管露出的细长藕臂在那坤眼前轻微颤动。“过去那些陈麻烂谷的事,我只有倒给那爷您,现在又得麻烦那爷费心,蝶衣真真过意不去了。”
“若单说银子,今儿我让伙计给她送去了。”那坤看着地上梨花带雨将入泥的蝶衣,有些出神。“你攒了好些年的物件呢,光是那信纸,我就替你烧了不老少。”
蝶衣却轻轻摇头叹息。“细细回想,却什么都不想告诉她了。唯有这银两能救饥垫饱,一时也顾不得俗不俗气了。”
拉着一双夜里被银子拔得冰凉的手,那坤将蝶衣扶起坐于椅子上,想抽身,袖子又被拉住。“那爷,这些钱您收下。”
“嘿,用不着。”猫腰抬手,那坤又恢复得跟平常那社会油子无二。
“不,不成,怎么说我得孝敬您。”蝶衣一倔强起来,吝谁也打不住。那坤背过身“啧”一声扶扶眼镜。“那在您包银里扣吧,啊?我的角儿,您也该休息了不是,想叙叙,明儿请早啊!”
往后一到那日子,两人默契地再没提起过写信烧信的事来。那个女人,就如红尘剪影掠过,带走了蝶衣的念想,再没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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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那声声鸟鸣,一打帘子迈进屋去,看见抱着个本夹子圈圈点点的,就是那坤了。
“蝶衣找我有事?”班主看起来很忙,也顾不上正经打招呼。
“没什么事,就来看看您,顺便带了俩点心盒儿。”那坤抬眼一瞅,大红绸子用绳绑了个结结实实,怪喜庆的。“您这是干什么呢?”蝶衣见他看过来就凑身近前。
“哦,一会儿出去一趟。明儿袁四爷整寿请堂会,我去拿着戏本儿对对顺序,打点一下。”
“我跟您一起去吧?”蝶衣一双眼睛眯起来笑,两只手扶住了那坤拿东西的胳膊,又被按下了。“甭去,又不是什么好营生。”那坤皱着眉,他去袁府,那就是单找那个大管家谈,备不住袁四爷临时起意,蝶衣怎么也躲不过。如今他的角儿跟小时候可不一样,这些烂事儿能避则避。
堂会办得是风风光光,那坤捧着赏钱也心里美得很。远远观望大寿星向他走过来,他紧着步子就迎上去。“哎呦喂,我的袁四爷哎,您老慢慢来,那五我过去就成。”
“不知程老板现在何处。”袁四爷两手背在身后,抬眼向他身后张望,这直白的举动不禁让那坤敛了眼帘。
“我们角儿他……”“哦,程老板原在此处,害得袁某好找!”那坤来不及阻拦,看着紧紧跟他而来的蝶衣被袁四爷叫走。“四爷您……慢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