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武晴

1、第 1 章

　　孤岛
　　仲夏怜
　　一
　　我是一个从不安分的人，总想着瞎折腾，像一只饕餮，贪婪地吞噬着我意识中所能感受到的一切美好、温暖与陪伴。他们总说，我喜欢笑，干什么都笑，是很好相处的温暖的人，他们还说，我是个值得信赖可以吐露心声的朋友。他们甚至还问我，你每天嘻嘻哈哈的，一定没什么烦心事吧。屁，才不是呢，整天嘻嘻哈哈的人，落寞起来，是要把自己往死里逼的，你们这些见识短浅的，没听人说过吗，抑郁症的人，笑的最开心。
　　当然，我没有抑郁症，我确定我没有，我只是天生敏感多愁。但好像细细想来，又不是天生，是十五岁之后，多愁善感这个词主动敲开了我的心房，问我：可以进来借住一下吗？我没拒绝，它就擅自进来，再没走出去过。我有些失落无助，不堪忍受这种情绪，只得像幼时被工作繁忙的爸爸妈妈扔在家里自己看书一样，通过看书看电影解答疑惑。可是，我却忘了，我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书中的人物和电影中的角色，我都一一代入，在那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仿佛就是主人公，已经绝望地过完了自己作为主角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二
　　我更加孤独。
　　这孤独无药可解。
　　三
　　这孤独，从高一开始萌芽，在此之前，我从未有什么情绪上大的波动，谈不上快乐，更谈不上惆怅，每天的生活没什么特别，但绝对平静。我的高中生涯开始后，一切都变了。高一伊始，我离家住校，脱离了家长管控的我，像是脱了缰的野马，肆意狂奔，无法无天。在高中被窝里偷偷看小学时便看过的沧月，仿佛自己就是书中的人物，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尽情书写快意恩仇。我的共情心蓦然泛滥，仿佛我亲眼见证了那片南疆大地上迦若祭司的死亡，看到了海皇苏摩为海国人民献血祭祀孤独消亡的身影，我突然感到悲辛无尽，痛彻心扉，在被窝里无声流泪，心像是被谁撕裂了一个大口子，心外的风开始像内猛灌。在往后的数日里，我的心情都像是那几天初秋的天气，飘风带雨。
　　仿佛自己才是那沧海间的一粟，飘摇一生，孤苦无依。
　　四
　　后来，我开始慢慢适应高中生活，学着和舍友相处，学会照顾自己。初秋的天空总是低沉的湛蓝，学校里巨大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一片片的，变成了我脚下的碎片。那时，我常常看向天空，并不是为了什么郭敬明式的明媚的忧伤，而是切切实实感觉到了一种虚无，那种虚无让我感到自己就是梧桐树顶的那片叶子，只等一阵萧瑟秋风，我便扶摇直上，然后无力落向这深沉的大地，结束我曾繁茂鲜活的一生。我不想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不想化作春泥更护花，我只想乘着这风，飞的远些，再远些，即使恐高，也要再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哪怕最后，飞得越高，跌的越痛，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五
　　我的孤独，总让我无所适从，它总是不定期发作，在我吃饭的时候，在我洗脸刷牙的时候，在我逛街的时候，在我工作的时候，在我学习的时候，在我洗澡的时候，在我睡前读书的时候。我总能随时随地思考人生，从不解放我自己的大脑。所以我的记性总是不算太好，只能记得零碎的一点无关紧要的时间碎片，重要的事情却总是需要靠烂笔头来提醒。可有些时刻，可能很多事情都无关紧要，但那个时候的我的感受，我却记得格外清楚，虽然时过境迁，却总也忘不掉。只记得那天是高一的初冬，我独自一人从学校有拜占庭大圆顶的玻璃大厅结束了发呆的自由活动时间，去食堂吃饭，我坐下后，看着周围来来往往说说笑笑的人群，突然开始呼吸紧促。
　　我静静地呆愣在那，许久，我坐在人声喧嚣的食堂里，茫然看向四周的人，大概是近视的缘故，他们显得又近又远，似梦非梦，面目可憎。忽而觉得自己是一座孤独的岛，我被海雾环绕，周围的海水一浪又一浪地向我涌来，而我在其中，沉沉浮浮，道不尽的寂寞与冷淡。当头的艳阳冲不破浓雾的枷锁，我就像史蒂芬金书中那些超市里无助的人，绝望地等待超市外迷雾中未知的怪兽。那个时候，我失望地想，我的人生，也许就是这么无边无际无尽无缘吧，这是一座无人岛，无人可登岛，甚至在登岛之前，就会被卷入浪底，尸骨无存。
　　六
　　我从未停止这些对于孤独的猜想，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男孩子，乍相处时我从不觉得他多美妙，他似是故人从远方来，带着傲气与伤痛，但他却是最喜欢听我胡言乱语的。彼时高二夏，我们深夜里一起打电话，他明明都困得要死了，却还是愿意听我说我多么想和他一起去某个北欧的小镇安静的生活，然后再换一个地方开始新的征程。他明明这么困，却还是不住地答应着。我是一只饕餮，作天作地，贪婪地吞噬着他带给我的一切美好，直到他筋疲力尽，甚至无力道别。我不傻，当然懂得后来他听到我对未来的种种幻想时却只劝我不要乱想这一迹象表明着，他的心，再也无法对我开放，虽然我明明深深喜欢着他，却也只能挥手say bye。
　　我从没告诉过他，那一阵子，我真的，流干了那些年所有的泪，心底却也只想祝他安好，毕竟我也曾想过和他一不小心白头偕老。但我却是一个如此别扭的人，说出口的从来都不是真心。
　　我又是一个多么想和别人分享我一切思想的人，可是很多时候话到嘴边，想想身边人可能不能理解我所表达的一切，会突然失落地想，他/她不会懂的，便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所以很多时候，我对于身边亲近的人都是忽冷忽热，我无法做到与自己和解，无法做到同内心妥协。好像我的内心世界注定是一个孤独的旅程，除了自己轻装上阵，否则谁参与进来，都是注定伤痕累累。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天下午，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提着装满零食啤酒的便利袋从我们小区的统一银座回家的那个夏日午后，阳光从我们身后投射过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我的手被他坚定握着。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沉稳下来，无比柔软，我告诉他，我好想和他这么过一辈子，他很开心，告诉我他也是，他大概是不知道的，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的，认真到现在都记得。
　　和他分开之后，我无法安稳入睡，每夜都需要和朋友一起挤睡在学校宿舍狭窄的小床上，那一阵子我睡靠墙的里面，因为小学时看福尔摩斯，害怕的只敢靠墙才敢入睡。这个习惯持续到高中后，就被这次事件打破了，带给我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到现在我再也不敢睡在靠墙的那一侧，和闺蜜出去旅游，也要睡在最宽阔的床上，那日子带给我无法呼吸的压迫感，像是有一股力量把我紧紧塞在虚无里，虽然周围什么都没有，我却也无法逃脱，只能受着，连呼吸都是拖累，我只想沉沉睡去。
　　七
　　很多时候，我们终其一生寻找的人，希望他是你的盖世英雄，可以像童话故事里的骑士一样，斩杀恶龙，沐血来到你的身边。然后陪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陪你共饮一大白，陪你对影成双人，陪你凭栏听雨，耳鬓厮磨，没羞没臊，天荒地老。
　　八
　　后来，我自己消沉了很久，可能与他并无多少关系，但我自己，终究是活不明白了，突然开始觉得这人生了无生趣。
　　九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是一座孤岛，可后来却发现，除了我，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们独立呼吸着，相互温暖着，彼此拥抱着，共同倾诉着，却从未真正懂过对方。我们就是天上的两朵云，看似重合着，其实中间隔着无数个平行的时空，从未真正地接近过。
　　我遇到萝卜时，我们是小学四年级的年级，十多岁的年纪，她却孤独让我害怕，因为未知才产生的害怕。她向我倾诉她的些许烦恼，我却不甚明白，更不想明白，那些关于伤痕和死亡，离我太遥远，那时我没心没肺，从未思考过，只知道那些事都是沉重的话题，我无暇顾及。后来我和萝卜步入同一所初中，同一间教室，遇到了小白，我们常笑他是gay，因为他实在是太瘦了，有着我们这些女孩子都羡慕的纤细，他就是吃不胖，锁骨比我都明显。可他的骨骼是锐利的，每次打闹都会让我感到手痛。小白也是个少年老成的人吧，有着我不懂的情绪，他不大说，我却能感觉到。
　　我和萝卜关系好到要一起手牵手上厕所，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吐槽老师，一起没心没肺。我们肆意打闹，记得有一次我手下没轻重，她被我打得着实很痛，偷偷背过身抹过眼泪，转过身却只是嗔怒着、笑着骂我。那是冬天的下午，阳光照在她细软的头发上，是淡淡的棕色，温柔地不像话。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始终没说出口，我知道的，我不说，她也不会怪我。她知道，我从来都不是故意的。
　　我们三个一同写过交换日记，过去十年了，我还留着。日记里，我们厌恶少年时代，渴望长大成人，在世俗里相互照顾，立志要住一间屋子，每日互损嬉笑。年轻时的理想，幼稚的可笑，更可笑的是，我到现在都还向往着这样的生活。前几日被甩失恋，不知找谁倾诉，干脆深夜给萝卜打电话，巧的是她也还没睡，我们像是初中没微信的时代一样煲着电话粥，我提起这个梦想，她竟也还记得，和我一起兴冲冲地幻想着，甚至还帮我补充了很多细节。那一刻，现世安稳，所有烦恼都去他妈的，我终于睡了多日来的一个好觉。
　　我们从未问过小白这些，他嘴太毒，每当他开口，我和萝卜都恨不得把他的嘴咧开再缝起来，像是黑色大丽花一样。小白幼时经识更多，我们这种私立学校，谁家庭美满反倒成了稀罕事。我姥姥是听说过他些许事的，每次我提起小白，姥姥都嚷嚷着要喊小白来家吃饭，每次我嘲笑小白的超高挂科率，我爹也都会拍我两下让我闭嘴。
　　平日里小白说话倒是从不避讳，他心中似乎就没有忌讳二字，没有神明，满嘴魔鬼，贱兮兮的样子，虽然我和萝卜总是生他气，却从未厌烦。去年夏夜，我们一同骑行在大街小巷，满嘴污言秽语黄色段子，叫嚣着填满了我们去过的大街小巷，颇惹路上的长辈白眼，可好像这些丢人的事情，和他俩一起做，却都不丢人了，疯狂无礼的很。
　　小白高中就开始抽烟，大学竟然在安乐窝里戒了四年烟，本想给他买zippo的我和萝卜，只得用那笔资金买了Swatch，小白一直戴到表带都断了，我却抠到没舍得给他买表带，被这狗东西好一阵埋怨，写完这些就给他买吧。
　　前阵子见小白，戒烟多年的他，又开始吸烟了，问他原因，他说，这操蛋的工作，容不得他不吸烟解闷。俩月后再见他，他又开始抽电子烟，问他原因，他说，这操蛋的工作，还不值得他自我放弃身体健康，所以还是电子烟好，实惠环保可循环利用，关键是还便宜，毕竟工资有限。
　　十
　　时光荏苒，这些少年时的中二青年，大抵是孩童时期过于早慧，悲观的事情都经历过，消极的想法都出现过，十多岁的年纪惆怅不已，所以在二字开头的年纪格外佛系。遇到爱的人，懒得去追，因为潜意识里认为谈恋爱好麻烦，满嘴毒鸡汤，一身丧气话。但是他们的生活，却也都是勇往直前的，不管是人潮汹涌摩肩擦踵被推着向前也罢，还是自身有了厚实铠甲摩拳擦掌主动迎战也罢，我们都是在走上坡路的。只不过我，是我们三个中最道系的一个，爱而不得的不甘心会让我恨得牙痒痒，可是却又无动于衷最后选择无为而治。
　　不过想来，要是我们三人始终无法在这尘世各自安稳，倒不如聚众危害四方，来的痛快。我给我妈说过这想法，被我妈好一阵埋汰。
　　这些年了，我们仨一起叛逆，一起逃课，一起翻墙，一起喝酒，一起失恋，一起旅游，一起长大，一起变老。虽不如杨绛的“我们仨”来的温情满满，但细数下来，情谊倒也差不许多吧，毕竟我们一起携手走过了12年，我当前人生一半的长度了。
　　我们彼此孤独，却有可以互相依靠的肩膀，真好。
　　我们跌跌撞撞，却从未放弃对方携手前行，真好。
　　我们哭过闹过，却一起躺在秋千上数星星，真好。
　　真好。
　　我内心的饕餮叫嚣着真好。疯狂地吞噬着这一切美好记忆。
　　十一
　　我是个幻想力十分丰富的人，看到1不仅会联想到3、5、7，甚至还会想到gay。这些年来，我却愈发害怕自己的幻想力，它让我愈加孤独无助。比如说，我酷爱买香水，甚至远超过对于口红的收藏癖，没什么原因，甚至不是出于对它们香气的喜欢，而是因为他们的名字。记得阿蒂仙有一款香水叫做梵音藏心，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无法自拔，脑海中已经对它产生了无数幻想。仿佛这瓶香水代表的意境理应是我身穿草鞋，走在乌云低矮的荒原，阴冷朦胧，暗淡无边，露水沾染了我的脚踝与头发，我茫然前行，不知道终点究竟在何方，只得踌躇徘徊。无助之时，却惊讶得听闻僧人念经的梵音，那无边的诵读将我重重包围，而后又闻到阵阵檀香，让我心下默然平静。我接着走下去，我无法见到古庙，这一路的梵音与檀香，是我坚持下去的力量，能否找到寺庙——我的短暂歇脚点，对我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阖眼参悟，我依然无法推开心中寺庙沉重的木门。虽然我可以感受得到露水滑落在肌肤上的凉意，周围阵阵的鸟叫与花香，我可以感受到这世间万物存在的痕迹，感受到它们带给这世界的独一无二。但这些鲜活的景象，伴随着静谧、庄重的禅意，一起包裹着我，围绕着我，牵制着我，让我心生退意。我是这宇宙间微小的尘埃，有幸被遗落在这颗孤独的星球上。我所处的空间浩瀚无边，我所在的世界广袤无垠，只有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被暴露在这里，无处躲藏。
　　我一直都有个执念，立志要当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在他人的人生中，我不可以被取代，不可以在记忆中消亡，我带给别人的，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后来，我才慢慢发现，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我们只是存在着粒径不同的差别，但我们，都终归是这么一粒尘埃。我越来越无法释怀。作为一粒尘埃，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的存在，对我自己，开始变成了一种无法承受之轻。
　　十二
　　我是个水瓶座，水瓶座是个矛盾体。一方面我想活的像个王八一样长，看这世界多一眼，再多一眼。一方面又觉得这世界空空荡荡，似雪后一样一片白茫茫。我心下想着，若如此了无生趣，倒不如早早没了。有时候对这世界毫无留恋，觉得它亏欠我良多，有时候又觉得它给了我许多，我还想留在这里，和狐朋狗友喝喝酒，吹吹牛，爆爆粗，看看大街上哪个妞身材最正。反正我不美好，也是世俗之人，想什么倒也说什么，并不可以隐藏内心的肮脏想法，所以估摸着并不算猥琐少女。我只想在这世间做一个二字开头的酷黑少女，一路睥睨众人，孤傲前行，虽也知道总会有这么几个贱兮兮的人在背后大骂傻逼，也许其中就有萝卜小白，可我知道，别人也许是真心的，但他们绝不是真心的，也许他们心里只想说六六六。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有想死后的事情，我想要捐赠我的眼角膜，我的心脏，我的肾，总之想捐掉所有身上一切一切有用的东西，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牺牲自己帮助苦难世人的精神理念，而是觉得我死后，这就是一副皮囊，它无法带给我什么，我也对它没什么留恋，反正魂都不知道飘到哪去了，还管这臭皮囊做什么。
　　倒不如捐出去，这躯体空空洞洞，埋在土里也是被禁锢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还不如空葬海葬，让我像一株海草，随风飘摇好了。只是再也不能作威作福，为害一方了，也无妨。不过要是空葬，骨灰不小心迷了路人的眼睛，倒也是欠人家一声抱歉了。如果那个时候我的灵魂还有现在这般无病呻吟的思想，也许会说一句 “去他的，这操蛋的人生，老子的骨灰迷了你的眼，是你三生有幸”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吧。
　　每当思及此，我却又突然觉得没什么孤独的了，反正都是宇宙中细微的存在，只不过是怎么被人感知到的问题了。若有人记得我，看看天空就好，若没人记得我，我肯定会难过的每一粒骨灰都在颤抖吧。我果然是一个矛盾的人，孤独也如影随形，从未放弃过我。我是一直都想在别人的生活里刻下深冷的痕迹的，想起我来温暖也好、孤冷也罢，总之我得是不一样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大概是从小就有了，从未放下过。
　　十三
　　希望每一座孤岛，都会遇到一个聪明通透的人，他/她会有一双慧眼，却愿意和你在这个尘世里彼此糊涂，荒淫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