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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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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
我在年前收到了这封来自远方的信,是W寄的,随之而来的,还有解雇的通知。
给A:
许久不见,你还好吗我最近为了许多事情烦心,知道你最喜欢听故事了,这故事是从一个讨论版整篇复制下来的(到附注那里),有人说是真的,有人说是假的,哎,这篇故事结束了吗?总感觉有点虎头蛇尾呢??
总之,你可以先看看——然后再告诉我感想——
※
我们都在管子里。
※
到了现在,他都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男孩的样子。
方问好的前脚刚踏出车站,一阵狂风暴雨就扑头盖脸地袭来。
他手忙脚乱地放下行李箱,想撑开雨伞,破旧的行李箱表皮褪色,半剥落的人造皮革可怜地晃荡垂掉着,由于已经掉了一个轮子,行李箱不仅没站好,还「碰」地一声倒下,压在方问好脚上。
尽管身体已经湿透,方问好还是慢条斯理地先抖抖伞再打开,卡其色的伞漏了个洞,雨水从洞里直穿而入,落在他的发梢,顺着脸颊滑落。
方问好的脸型是有棱有角、看起来略带凌厉的那种,一双下垂眼稍微揉合了些气质,整体而言,是没甚么特色的大众脸,而此刻,他打着伞,提着行李箱,模样落魄地招车。
这里人口稀疏,经过的车也不多,但是方问好不是看到车就举手,而是先仔细瞧一瞧车的品牌才举,二十分钟过后,雨势已经渐渐转小,但他还在原地招手,再看着车辆疾驶而过,方问好忿忿地踹了路边柱子一脚,却重心不稳差点滑倒。
方问好忍不住回想,一个礼拜前,他还在都市里过着方便繁华的生活,现在却要去鸟不生蛋的小破地方待上至少半年,想到就让他浑身难受了起来。
由于老板跑路又积欠薪水,都市生活开销又大,找工作也接连失利,方问好在缴不起房租、生活过不下去的窘境下,只好回到连去都没去过的「祖宅」,一栋位于渔村的房子,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不但要和粗人相处,还要忍受鱼臭味,他现在不只浑身难受,觉得连皮肤都开始发痒。
雨还在下,他撑着伞的手有点儿酸。
思绪开始游离,他是被低沉的喇叭声唤回,那是一辆卡车,原本应该是蓝色的烤漆,现在却是斑驳的灰蓝,看起来有些破旧,轮子边还沾了不少泥巴。
感觉是辆廉价车。方问好想着,但他迟疑了一下后决定放弃招他口中「有格调、有品牌」的车子,跳上了蓝色卡车。
如果现在不上车,真的要招到车搞不好都天黑了。
开车的是个年过半百的大叔,他说他经过这条路两次,都看到方问好在招车,虽然没向他招,但他就先多事得停下来,看看方问好有没有要搭。
这个大叔特别话唠,从方问好跟他表明目的地开始就滔滔不绝,先是吹嘘这个小镇的美好,再来就是叨念自家琐碎小事,老实说,方问好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仍有一股郁闷又阴沉的气压在胸口,只能「嗯嗯、喔」的敷衍响应大叔的热情。
驶在石子路上,车身摇晃颠簸,大叔大概也讲无聊了,一阵子后也闭上了嘴。
雨势慢慢转小,周围的雾气模糊视线,他百般无聊地盯着窗外,数着滑落窗户的雨点。
就在几秒的时间内,他看见了那个弯着腰,头却高高昂起的男孩,手上拖着长长的水管,没有打伞,就赤脚走着。
看不清楚脸,只能大概看出是个男生。
方问好有股冲动想下车看仔细,却已经来不及,车子的速度模糊了他的视线,只是隐隐约约地,好像看到了一抹奇怪的笑和一开一阖的嘴。
簌簌、簌簌。
似乎有甚么声音。
※
大叔口中十分钟可以到的路程,因为车子中途抛锚硬生生变成了一小时半,等他到了「祖宅」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大叔问着需不需要帮忙时他反射性拒绝了,现在仔细想想,多一个人打杂其实是好事。
许久未整理的房子看起来鬼气森森,方问好就算心里有数不尽的牢骚也只能先吞回肚子里,仔细确认一番水电之类的设备,除了瓦斯没有火外,其他设备虽然破旧但都勉强能用。
手机网络频频阵亡,也没有计算机,一时之间晚上的几个小时忽然变得清闲,方问好简单洗漱后便早早睡了。
睡前,他想起了在车上看到的那道身影,弯曲的身体和扬起的头,一瞬间,形状竟然有点像鸟,或是某种不具名的怪物。
胡思乱想着,方问好陷入梦乡。
在梦里,他想起之前那段在城市里的日子。
没有本钱的高傲,不论在哪都是件很可悲的事情,他就是带着这份可悲蝇营狗苟地生活着。
薪水不多却喜欢名牌,相貌平凡却眼光过高,没有资格轻视,他却习惯轻视别人,喜欢做梦,却都无法实现。这份高傲就像腐蛆一样,而他整个人是纸糊的空皮囊。
「你大概是最不适合活着那种,多呼吸一口,痛苦加倍。」
他已经记不清那些人的名字和说这句话的脸,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最后他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到了这种乡下地方,还是放不下这份高傲,连方问好都觉得自己有点下贱,闷得难受。
大概是累了,方问好在梦里发现心中藏着想逐渐疯狂的渴望,既然不适合活着,疯狂一次或一辈子又有何妨呢?
翻来覆去,又是一整夜的噩梦。
簌簌、簌簌。
排水孔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攒动。
※
次日清早,方问好脚步迟缓地走向附近鱼市和比较多店家聚集的地方,毕竟要住一段时间,熟悉一下环境是必要的,虽然他心里隐隐约约排斥那种地方。
混着鱼血的水流过脚下,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踏,鱼腥味涌入鼻腔,他忍不住皱头,一旁的鱼摊子上是成堆的冰块和排列整齐的鱼,一条条鱼都好像在瞠大眼睛瞪着他。
对旁边婆婆妈妈叔叔的好奇眼光选择无视,被问到他住在哪儿、从哪儿来时,也是敷衍草率带过,不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方问好却觉得难以启齿。
他左顾右盼地想找菜摊子,没找到,却捕捉到一抹身影正在低处迅速钻来钻去。
看起来是昨天那个在卡车上看到的男孩。
方问好在无以名状的好奇心驱使下,忍不住跟了上去。
因为平时也没什么在运动,方问好停下来时其实已经是气喘吁吁的狼狈样,钻了好几个摊位和小廊道,等他回神时,已经跟丢了那个小孩。
更糟的是,他也搞不清楚现在自己到哪里,要怎么回去。
「你在找我吗?」
粗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方问好悚然一惊连忙回头。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清这个男孩。
五官顶多称得上秀气,只有一双眼睛比较特别,是凤眼,带着一丝冷漠。
他的手上缠着许多奇怪的、类似丝线的红色东西,背后是个粗又厚的包包,没拉上的拉链露出好几节水管,有种淡淡的腥味,手上抓着红色的软管,又湿又臭。
「你在找我吗?」
男孩的嘴唇蠕动了下,说。
又粗又哑的声音和他的外表十分不相称,他的声音像是有甚么东西被闷在管子里一样,低沉作响。
「不,我、我只是……」方问好咽了下口水,斟酌用字,而男孩冷漠的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想跟踪我?」男孩再说这句话时,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彷佛这不是疑问句,只是一句普通的陈述句。
「……」
方问好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男孩看起来像是厌烦了,丢下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去:「随便你,想跟就跟。」
像是着了魔一样,他迟疑了几秒后,竟然真的跟在男孩身后继续走着,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彷佛有种声音在心里告诉方问好:跟着。
事后想起,方问好觉得会跟上去,可能是因为男孩的特别让他有些着迷。
男孩远离了村庄,向海的方向走着,虽然是赤脚,但男孩脸上丝毫看不出疼痛或难受,偶尔有垃圾或碎渣躺在道路上,他也是视若无睹地走过。
恍神和沉思间,不知不觉男孩已经停下脚步。
他们停在一个洞穴前,附近有入海排水孔,巨大的水流先在排水管理撞击后汹涌而出,味道闻起来并不干净。
男孩走了进去,方问好跟在后头,左顾右盼,洞穴里只有微弱的光线,男孩扔了一张椅子给他,刚好打中小腿,他忍不住吃痛「阿」了声。
「你叫做什么名字?」方问好问。
「……李乞。」
李乞。方问好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住在这里?」
李乞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方问好瞬间觉得问这个问题的自己也是有几分可笑,虽然他仍旧不知道答案,一般来说,没有人会住在这种地方的。
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洞穴壁边堆积了好几个箱子,地上零落散落了各种管子,软的橘红色水管、硬的灰色水管,有些管子内装了不知名液体,被直立了起来,按照高矮排序,看起来像是小时候吹的排笛。
虽然觉得这地方很古怪,但方问好另一方面又觉得很兴奋,因为这里是「特别的」。
「你在搜集管子吗?」
李乞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进行着手上的动作。
他的双手泡在一盆黑色洗脸盆里搓着,溅起起些许水花,方问好原本以为他在洗手,靠近点仔细一看,李乞正洗着盆内零零散散几条细管子,隐约散发着一股腥味。
「……这是什么?」
「牛的血管。」李乞回答,从水里拎起湿淋淋的牛血管在他眼前摇摇,上面还黏着一丝丝他分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血味和腥味让方问好难以呼吸,几欲呕吐。
似乎是觉得方问好的表情很有趣,李乞又把「牛的血管」朝他贴近几分,「这是我今天弄到的,很美吧?」
「我还有牛的支气管、狗的输卵管和一些分不出是什么构造的管子。」李乞径自说了下去,「不过,这大概也是挖宝的乐趣之一吧。」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男孩用着低哑粗糙的声音笑了起来,「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李乞看起来很高兴地拍着水盆,把牛的血管捞出来后,洗过的污水随意地倒在地上,牛的血管也不沥干,随意地丢在附近一个箱子里。
甩着手,男孩朝方问好走来。
李乞抓着他的头发向后,方问好立刻会过意,他的意思大概是叫他一起向外走呢。
李乞从沙子里挖出一个密封的箱子,里面塞满了螃蟹,正确来说,是清一色的螃蟹腿,没有熟,里面还钻着白色的、蠕动的虫。
他们就在夕阳的余晖下,吸着腐烂的螃蟹腿,听着管子被吸干的声音,有点闷闷的簌簌声。
喀擦一声,螃蟹腿的另一端也被敲开,成了两端皆开放的管子。
「嘻嘻,嘻嘻。」
※
自从遇上李乞后,方问好觉得他的五官顿时变得灵敏,他常常在想,是不是那天吃的腐烂螃蟹作祟。
入眠前,他会听见水槽下的管子发出的声音,底下的管线的轰轰声,上面管线的躁动,他觉得自己快要和环境融合为一,他可以听见所有管子。
走在路上,他可以感受到柏油路下的管线正咻咻作响,小摊贩下的水管连通、运作,这种和世界连接在一起的感觉让他心喜若狂。
他和往常一样得前往市场买菜,一开始他是很嫌弃这种脏脏乱乱的环境,但后来,也只能妥协,更何况,纠结于这种事上没什么意义,这是李乞教会他的。
方问好现在时不时就会去找李乞,一来,他在这小镇也没甚么事情可做,他又不肯去市场打那些剖鱼、站收银台的零工,二来,李乞对他着实有种神秘的吸引力。
如果要用几个词汇来描述李乞,大概就是小孩的外皮和令人着迷的怪物灵魂,和那些尖叫乱笑的小孩子不一样。
至于他们的关系,说朋友太过庸俗,说陌生人又太过生疏。
方问好想了想,觉得大概是一起在管子边眺望的关系,原本那里只有李乞,现在多了个他。
方问好仔细挑出所有看的见的管子,把它们装好放入小袋子内密封,剩下的鸡肉则是随便塞回冰箱里。
他们在破败的回收场捡拾着管子。
方问好检满了一箩筐,背在背上感受那沉甸甸的重量,其中有一根是有着弯曲纹路的铅管,特别地沉重。
另一边,男孩偻着背,先是在垃圾堆中翻翻找找,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
李乞着迷地盯着在地上蠕动前行的毛虫,先不论它从哪里来的,那鲜艳的色彩的确美丽夺目。
当毛虫向前挪了几公分,他就会伸出手把它拎回原本的位置,当毛虫想微微转弯,他就会伸手把它拨回原来的轨道,一次又一次,脸上丝毫看不出厌烦。
「嘻嘻、嘻嘻。」李乞玩着毛虫,愉快地笑了。
「……新的管子阿,」男孩小小声道,伸出一根枯枝班的手指戳着毛虫:「占为己有吧。」
方问好收拾了刚刚捡到的东西,朝李乞走去,想知道他到底又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阿阿阿阿!!」
方问好的脚差个几厘米就要落在毛虫身上,李乞发出急促短小的尖叫,皱眉斥道:「喂,小心一点。」
「……哦,毛毛虫?」方问好也蹲了下来,盯着毛虫看,他对虫子没没有太大的热爱,但也不讨厌。
李乞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火柴盒,把毛虫徒手拿起来放了进去,也不担心是不是有毒,又在盒子上戳了几个小洞,这才放回口袋里。
「养它做什么?」
李乞沉默着,调了条背后篓子背带长度,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方问好顿了几秒,笑了笑,直起身来跟在他身后。
他已经习惯了,有时候问李乞问题他不会响应,等到几天后才会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两句话当作回答。
毕竟是邻海小镇,柏油路上只有零星几台车,轰隆隆地驶过,留下臭气。
方问好在心里暗骂这小镇都是破车,又臭又慢又矬。
李乞好像是沉思甚么,赤着脚走在路上,手上拿着装着毛毛虫的火柴盒端详着,放在眼前遮挡住刺眼阳光,翻转着盒子,好像也不怕里面的毛虫会受惊或死亡。
方问好摸着口袋里嗡嗡作响的手机,未接来电数量大概已经破百了吧?
不,也许没有,毕竟他算是个边缘人,他自己也知道。
一开始来小镇前就该换只手机才对,尽管前已经所剩不多。
嫌弃着过去,厌恶着未来,方问好忍不住涌起一阵烦闷。
回到洞穴后,李乞把毛毛虫放进玻璃管,方问好不知道玻璃管是从哪变出来的,只是静静看着他完成所有动作。
李乞看起来很满意,发出了笑声:「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方问好像是被传染,癫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他们一齐坐在斜阳下,迎着海,吸吮着螃蟹脚,这是他们的娱乐。
在这种安静的时间,足以忘掉所有现实的忧郁和沉闷,尽情发出簌簌声,忘掉那些充满管子的城市,和小镇。
「搜集了各种管子,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簌簌、簌簌,腐烂的螃蟹脚被吸干了汁,封住的一端被凿开了洞,呈拋物线丢入海里。
「回到管子里吧。」
「我们一直都在管子里阿。」
「你和我,所有人。」
村里的人最后一次看到方问好,是在三天前,那时他正往海边走去,黑眼圈有点重,但看起来神清气爽,橘色软管缠在他的脖子上,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方问好的「祖宅」渐渐荒废,藤蔓枝枒攀上门把和屋顶,角落的垃圾桶里躺着几封来自OO市的信。
管子还在轰隆隆作响,没关好的衣柜里,悄悄钻出一只蝴蝶。
<注一>无
<注二>用三七点五三度的思考模式来思考方问好这个人
<注三>试问:此故事的结局。(允许「没有结局」这个答案)
我反复研究着这封信好几日,最后把这个故事拿给了好几个朋友,以下是他们的答复和反应。
B:这故事如果是真的,那就上新闻了吧?(不以为然脸)
比起想这种有的没的,我们甚么时候约阿?
D:毛毛虫放在玻璃管可以活?有留孔洞吗?(果然是研究生物的人)
E:比起看这种三流小故事,不如多读点书或世界名著吧?(气昏头,忘了他
甚么表情,明明他自己也没多了不起嘛)
I:哦,我大概懂了。(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到底是懂了什么阿?跟我说一下
吧?)
K:魔鬼就藏在细节里。(因为他这句话,我认真的又重读了好几次)
M:李乞真的存在?话说,在问这句话之前,好像要先确认这故事是真的还
是假的。
N:只有我一个人思考搜集管子干嘛吗?
L:我们都在管子里阿。(L回我讯息时只寄了这句话,还特地加粗字体)
大概就是这样,这故事很玄妙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甚么时候有空?下次一起吃个饭吧。
……
信的后面还有一些慰问,我没有看完,脑子里思考着这个故事,走出家门。
在路上,我像是着了魔一样盯着每个路上的管状物,我还经过了屠宰场,又经过了之前的公司,心中也是充满愁苦。
盘根错节。
忽然想到了甚么,我迅速地回到家里,在回复给W的信上只写了几个字:
是阿,我们都在管子里阿。
还有,你和我,我们其实都
我想他可能看不懂我回他的讯息,不过没关系,毕竟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