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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偷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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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二人抬起头,风沙掠过这棵树,树上无数的木牌叮叮当当,发出的声音好似海边的风铃。陆顷崃没有见过海,但是他见过阿荇眼里的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爹看不见,所以阿荇有着一双陆顷崃所见过的最美的眼睛,就好像她将她爹那一份眼波一同继承了一般。陆顷崃想起了传说中的海水,无边无际,铺天盖地,他根本来不及挣扎,就淹没在了她的海里。
心甘情愿。
甘之如饴。
他们就这么站在三生树下,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站着。风沙从脸颊刮过,有些疼痛,却万分真实地提醒着他们现在还在一起。而这棵名为三生的树依旧不生不死,不哭不笑,等着下一对有情人的到来。
阿荇看着陆顷崃牵着她的手,一时间觉得好似梦境。她来找陆星,上苍却将她牵到了陆顷崃面前。虽然不知前路为何,当下已经足够填补余生所有的快乐。
看着前方那棵散发着微光的树,阿荇微微一笑:“阿崃,我觉得命运待我,真是优渥。”
陆顷崃转过头看向阿荇,却没有开口,静静听她说。
“我出生后直到很久很久,久到我都能自己采草药治疗自己的擦伤磕伤时,我才知道,世上其余的小孩子不是只有爹爹,还有一个娘亲……而我没有娘亲。
我就去问爹,说,为什么别的孩子有娘亲,我却没有。
你知道爹爹怎么回答我的吗?他说,‘我是有娘亲的,她一直在,她在每一个地方,走过我走过的每一条路,看过我所看过的所有风景。’……阿崃,后来我才知道,他说出这一段话,是用了多少力气。
陆星早就不在了。她不在每一个地方,没有陪我和爹走过这些路,更没有陪我们看风景。我不想念她,就像她不再想念我和爹爹一样。可是,爹爹是那么想念她……
阿崃,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抛弃了我的女人。可是我现在却开始感激她,有她才有我,有我存在,我才遇到了你。阿崃,你知道吗?”
陆顷崃将阿荇搂住,深深叹一口气,许久才开口:“阿荇,我都知道……”然后有些哽咽地,再说不出什么来。
阿荇把脸埋在陆顷崃胸膛,觉得命运真是个奇遇。不论如何,上苍让他们相遇,已是足够仁慈了,多少人,一辈子都遇不到命里的那个人。他们在茫茫人海寻找,试探,到头还是将就着,一生就很快过去了。
陆顷崃看着三生树:“阿荇,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你跪在石板上,虔诚而无助。那时我就在想,是怎么样的信念,使一个中原人跨越那么长的距离,来此朝拜呢。
我本是打算绕过走开的,在看见你搁在石板上的额头时,我想要帮助你。”
阿荇接口道:“你本心善良。”
陆顷崃笑:“在遇见你之前,从未有人认为我善良。阿荇,我这辈子造了很多杀孽,我从没想过善终,也从不害怕死亡。但是看到你,我居然想要结一次善果。我想帮你,也算我自私,想要借助你,来减缓自己的杀孽。阿荇,你明不明白,遇到你之后,我就不敢死了……我,想要好好活着。
阿荇,你现在就这么让我抱着,已经是我从前不敢想的。我也感谢陆星,她生育了你,让你有机会来我怀里。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陪着我。”
阿荇伸出手也搂住陆顷崃的腰:“陆顷崃,我陪你,我一直陪你,我们一起活着,好不好?”
陆顷崃这才笑了,说好。
有的人会对你说很长很多的甜蜜的话,从舌尖透过耳朵浸透心里,让你觉得甜蜜,觉得开心,觉得自己被爱;但有的人,只会说好、行、嗯,让人猜不到他们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你猜了很久,猜得天花乱坠胡天黑地,却没猜到,他只想顺着你而已。
他早就没有自己,只是想顺从于你。
可笑当事人皆不知道。
等到二人一路携手回了营地,各自回到房间休息。阿荇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恍然一抬头,就看到窗外那轮圆月,不知道多久前,陆顷崃曾从月亮上飞下来,身姿帅气,让人窒息。
阿荇捏着被角,回忆起最初相见时,陆顷崃隐身跟着自己,如今,却已经能牵着手并肩而行了。真好,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为他牵挂了。阿荇越是想着,就越是无法入睡。今日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梦,唯恐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偌大世界行尸走肉般活着。
不行,不能说是行尸走肉。因为爹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她走了,指不定爹爹多孤单呢。突然很想回家。哪怕那个家一点也不完整,也想要回家。
阿荇索性起身,靠着栏杆看月亮。这个月亮指不定活了几万年了,也不知道它俯视过多少有情人,也不知道见证了多少生离死别。阿荇觉得,她和陆顷崃在月亮的注视下,不过是万万众生中的两粒黄沙。
偏偏这两粒黄沙却相互依偎着,有说不尽的欢愉和快乐。
好像两颗沙子在一起,就是一片沙漠。
有朝一日,她一定要带陆顷崃回万花,那里有人在等他们回家呢。有人等待,这会令人心安。阿荇趴在窗沿,对着圆月,渐渐睡去。
阿荇在这边失眠,陆顷崃那边也没睡得着。他坐在桌边,正对着一轮月亮,心里一半很开心,一半很忧伤。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离开杀手这个队伍,未来那么长,他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一个残废。
“只有残废了,才能退出队伍。之前,每一个退出的,都是死人。”以前教他的长老是这么说的,陆顷崃深深记得。但是他要离开,也不能死去。他要把答应了阿荇的事情全都做到。他要陪阿荇去看海,去看万花,去活着,然后再去死。
一切安排得无可挑剔。陆顷崃很开心,很开心。
陆顷崃看着月亮,想着阿荇,又似乎是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坐着。全世界只有月亮知道陆顷崃的想法,可月亮只是看着这个小伙子,叹出一口气,发出更亮的光,来照亮陆顷崃黑暗的余生。
倏忽天就亮了。
阿荇虽是没睡好,却依旧很开心地拉着陆顷崃去绿洲采草药,想用来捣成汁做染料。她要给陆顷崃做一件春装,还要在领口处绣上一棵荇草。只是想想陆顷崃穿上的模样,阿荇就傻傻笑了一夜。
是不是世人都是这样,在想起某个人时,嘴角不听话地上扬。好像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了,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都没法控制。
陆顷崃笑嘻嘻任由阿荇拖着他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撒娇:“我昨天都没有睡好,你却睡得香香的,一大早还有力气去采药。”
阿荇放慢了脚步,不经意一问:“为什么没睡好?你夜里要去捉老鼠吗?”
陆顷崃摇摇头:“我又不是猫,捉老鼠干什么……我,只是想着你,我就睡不着了。”
阿荇停下来,觉得自己和陆顷崃牵在一起的手很烫,想要松开。陆顷崃觉得莫名其妙啊,牵着多好,干嘛松开,愣是不松手。两个人就在原地停了下来。
阿荇看向远方,陆顷崃就把她的头扳过来看向他自己,搞得阿荇害羞了,就开始胡说八道:“你睡不着不关我事啊,别赖在我头上……我,我昨天睡得可好了。”
陆顷崃双手都放在阿荇脸上,捧着她的脸颊,宠溺道:“嗯,你睡得好就行了。”
没有什么话比这句话更甜蜜了。阿荇突然很感激命运。
尽管命运无常。
阿荇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不远处笛声悠扬,悲切而沉稳,呜呜咽咽的笛音远远飘来。像是从沙漠最底下发出声音,风将这声音带到她耳边。近,也不近。远,也不远。
阿荇停下脚步,回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黄沙一片,好似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这天地之间。却并不孤单。
陆顷崃见阿荇不动,也静静听着,半晌,才说:“这人吹笛子都吹得好让人伤心,阿荇,所有伤心的声音我们都不听。”说罢就捂住了阿荇的耳朵。
所有伤心的事情,我们都不去做。所有伤心的声音,我们都不去听。那是不是我们就一生不会再伤心?
阿荇一动不动,看着陆顷崃,眼里那一份笑意随着笛声突然的起伏而渐渐变为震惊。
陆顷崃看着阿荇突然凝重的脸,急忙紧握了阿荇的手腕,去摸自己的腰刀,才想起那双刀被自己当了,自己现在是一个没有刀的杀手。
没有刀,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陆顷崃稳稳心神,一副待战的姿态挡在阿荇身前。阿荇却皱紧了眉头,静静听着,忽然地,撒开陆顷崃的手往笛声所在地飞奔而去。
陆顷崃不明所以,但又害怕阿荇出事,一个轻功过去急忙拉住她:“阿荇你怎么了?”
阿荇渐渐镇定,对陆顷崃说:“阿崃,有人在吹笛!”
陆顷崃点点头:“我听到的。”
阿荇提气:“是万花的笛音,阿崃,我要去看看。”
万花?陆顷崃一惊,这才放开阿荇,跟她一路轻功飞过去。
四周望去,身遭只有黄土,耳畔笛音越来越近。那黄沙中间,有一大帮歇脚的商队,旁边一个黑衣白发的男人,站在一株枯树下,对着远方,好似不受外界打扰地吹着笛子。
陆顷崃突然想起刚才,茫茫世间只剩他和阿荇,可并不觉得孤单。但是这个白了头发的人,站在一大队人马旁边,明明周遭那么喧嚣那么热闹,陆顷崃却觉得,他真孤独。落落寂寥,无人来问。
陆顷崃正想叹气,突然发现那白发男人竟然穿着一身黑衣滚紫边宽袍,想起阿荇那身黑衣紫边的套装,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可能性。
果然,阿荇轻功一落地,还没站稳,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扑过去抱紧那个瘦削的身影:“爹!”
那身影被扑得一晃,微微稳住身形,抬手摸了摸阿荇的头顶,说:“是你啊,阿荇。”
不然呢?还有谁会这么远远扑过来抱着你?还有谁?方回自嘲地笑了笑,把阿荇从怀里挪开。知足吧。知足吧……
阿荇看着方回握着笛子的手背上,已经遍布青筋,那是时光给人戴上的枷锁,宣告着他的沧桑和过往。每一条皱纹,每一根白发,都是通往地狱的记号。
不知道为什么,阿荇突然就很害怕,她那一身是病的爹爹,站在这黄沙之上,黑衣白发,声音清淡,她害怕他会消失在这黄沙之上,哽咽得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陆顷崃终于回过神,急忙走上前,深深鞠躬:“伯父。”
方回向陆顷崃所在的方向转过头来,两眼却空洞地望着前方:“你是?”
陆顷崃急忙回答:“我是明教弟子陆顷崃。”
阿荇看着陆顷崃,抱着方回泣不成声道:“爹,你怎么来的?这么远的路,你可有受苦?”
方回收起笛子,伸出手想要给阿荇擦眼泪,却因为担心自己因为看不到而戳到阿荇的脸,又将手放下了:“阿荇别哭,你走后不久我就随着来了。别担心,跟着马商,一路上好歹有个照应,我没有受什么苦。倒是你,一个孩子跑来这大漠里……是我苦了你了。”
阿荇摇摇头,忍住眼泪:“爹……你的药带来了吗?按时吃了吗?你有没有冻伤?”
方回转过身:“带了,也都按时吃的,放心,我虽看不见,但足以偷生了。”
偷生。多严重的词。
这条命,是陆星偷来的,是陆星用自己的命,从阎王手里,将他的命偷出来,安置在他身上。他明白。所以他要继续活着。
这条命里,有陆星。不论世事多磨难,他也要活着。
阿荇握着爹爹枯瘦的双手,岔开话题,朝陆顷崃道:“你来扶着阿爹,我去把爹爹的包裹拿回来,既然团聚了,爹爹当然跟我们在一起。”然后把方回的手放在陆顷崃手上,转身往马商队伍走去。
陆顷崃接过方回的衣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没有爹,他不知道怎么跟爹说话,在遇见阿荇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话可以向一个人诉说。但现在他扶着阿荇的爹,那双苍老的手有些干瘦,有些无力,陆顷崃看着这双手,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有点想哭。
小时候吃了苦摔了跤,都好想有一个爹,向他诉苦,听他安慰,甚至闯了祸,都想要有一个人骂一骂自己,而不是像长老们那般,不置一言。可惜,上天从来没有给他机会。
他是一个没人要的孤儿,想要在这片大漠里活着,已经不易,哪还敢奢望自己有人安慰,有人心疼呢。可笑……
但是现在,阿荇把她的爹爹交到自己手上,陆顷崃觉得,自己像是突然有了家人,万分惊慌失措,也,万分心满意足。
真是,不虚此生。
陆顷崃挺直了腰背,扶着方回,不小心看见方回手腕系着一圈红线,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红线有些泛白。这,是平安线?明教的平安线?谁给伯父的?这么旧的平安线,是多少年前的?那,是不是代表着,那山石道人在那片湖那棵树下守了几十年?
“你与阿荇如何相识?”方回突然开口。
陆顷崃急忙回过神:“她来找一个人,我帮她找人,然后就认识了。”这样应该说清楚了吧。
方回点点头:“她是个固执的孩子……这段时间打扰你了,我向你道谢。”
陆顷崃看着方回,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爹是不是不喜欢他?于是他开口:“阿荇是个很好的姑娘,认识她是我的幸运。”
方回放开手,直截了当:“你喜欢她?”
陆顷崃愣了愣,点点头,又突然想起方回看不见,忙说:“嗯,很喜欢。”
方回“哦”了一声,问:“你喜欢她什么呢?她很多习惯和你们波斯人并不适合。”一问出口,发现这句话好耳熟,有一个声音,从回忆中发出来。
……哦,原来当年陆星问过自己同样的话。
那是他们相识后不久,陆星问:“你喜欢我什么呢?我很多习惯和你们中原人并不适合。”
那时方回还没有瞎,他也有着一双亮晶晶的眼,能看这世间,能看这世间的人,但那时他没有看着陆星,嘴里只咬着一根药草,笑嘻嘻回问道:“是啊,我喜欢你什么呢?我为什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哎,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