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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盆栽》(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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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想到,瓢虫也分很多种,七星瓢虫是益虫,吃更小的害虫,是肉食动物,是可怕的怪物;十一星瓢虫是害虫,吃植物汁液,于他反而是好的。不过他太矮了,看不到瓢虫背后的花纹。
瓢虫甫一落地,就伸出乌黑细长的腿向乔西探过去。乔伊拔腿就跑。
乔伊在泥土里左腾右转,小心避开自己制造的沼泽,深一脚,浅一脚,也不敢回头看。瓢虫偶尔飞扑一下的巨大嗡嗡声与扇动的风浪都吓得他一激灵。他知道瓢虫既然会飞,自己肯定跑不过它,因此只想往林木密集的地方跑去,期盼茂密的枝叶能阻挡住瓢虫一秒,然而他跑着,却发现四野都很空旷,无论哪里也没有繁茂的枝叶。
乔伊忍不住回头张望,惊讶地发现瓢虫已经变得比大象还要大一些了,像一头猛犸象(什么是猛犸象来着?),一头猛犸象在天上飞(真是有趣)!乔伊再仰头看,发觉树也比刚才更高了,高到令人晕眩的地步。
难怪他觉得自己比一只瓢虫还小有点过分了,原来他竟在不知不觉间又变小了。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乔伊也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变大的,他根本无需惧怕这只瓢虫。说“意识到”很准确,因为“能变大”这件事情一直藏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是现在才浮出水面。他的潜意识似乎在有意放纵自己,让他安然徜徉在这种惊险刺激,却又有惊无险的氛围里。他确实需要一点刺激,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发力奔跑过,多久没有体会过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了。他生活在如一滩死水般的世界里,每日浑浑噩噩,吃饭,睡觉,这些也占用不了多少时间,可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仿佛亘古以来,仿佛永恒不变。而他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他失去了应激性,虽然活着,却和死没什么两样了。
乔伊感激瓢虫带给他的刺激,让他知道自己还可以做点什么,但他不能再把自己放置于危险中了。于是乔伊慢慢变大,但并没有变成一个完全的大人,而是变成和瓢虫差不多的大小,或者稍大一些。
瓢虫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它落在乔伊身旁,停住了动作,然后,又继续伸腿向乔伊探过来。这次乔伊没有躲开,现在他面对瓢虫是个令人安心的大小了,所以瓢虫也就不再是个危险,反而成了一个玩伴。他也伸手,用手臂挡了一下瓢虫的试探。出乎意料的,瓢虫的试探很轻柔,之后并没有缩回腿,反而又向乔伊靠近了几步。
变高的乔伊现在能看到瓢虫的背部了,那里是鲜艳的红色,比枝头那朵花还要红,上面有一、二、三、四、五、六、七,七颗黑色圆斑。是七星瓢虫呢。长大了的乔伊不再担心瓢虫伤害他,心中反而对这只教科书中的益虫充满了亲近与好感。他也没有退,而是向瓢虫伸出手去,瓢虫任由乔伊摸了摸它的后背。后背部分很光滑,甚至还有薄薄的油脂,而收起的翅膀即便以瓢虫这个大小的视角看也依然很薄,有脆弱的手感,让乔伊不得不轻柔起来。
它为什么不飞走呢?乔伊的心里充满了疑惑。难道它也觉得太寂寞了,想找人说说话?这个“也”字用得没有任何问题,乔伊心中非常清楚,因为他也很寂寞,也想找人说说话。这没什么羞于承认的,毕竟在这座鸟不拉屎的囚房里,他已经太久没和人交流过了。他也完全没考虑过逃出去的可能性,这座牢狱固若金汤,看管他的也不止一人,平时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所以时隔这么久,他才终于见到一只活的瓢虫。
乔伊在瓢虫身旁坐了下来,瓢虫也趴了下来,一人一虫静静地相处。
乔伊给这只瓢虫起了个名字叫“马凯”。
“你每天吃什么呢?”乔伊问出了声音。
马凯没有回应,但它听到了乔伊的动静,于是身体微微向瓢虫侧了侧。乔伊似乎感受到了马凯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他甚至不确定瓢虫是不是靠听力或者视力来认识世界的。不过,瓢虫不一定听得懂他说的话,但马凯应该可以。
“你每天都在干什么呢?”乔伊继续问,“吃饭、睡觉,除此以外也都像我一样发呆?不对,我并没有发那么长时间的呆。”乔伊很少发呆,他觉得发呆是一种罪恶,即便对他这种无所事事的人来说,也不应该把生命浪费在发呆上。所以他总是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填满他完全灰白的时间。可他究竟做了什么呢?
糟了,乔伊头疼起来。他不仅想不起自己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多久、被关在这里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是否自由而快乐,甚至想不起他前一天除吃饭睡觉外都做了些什么。时间仿佛压路机,不管遇到什么细节,都毫不留情地碾压过去,覆盖过去,用如盲人看到的不存在的黑一般的混沌把一切都彻底碾死。
乔伊怎么也想不起来,苦笑道:“马凯,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过得不知所以呢。你还能在泥土里爬一爬,喝一喝叶子上的我浇的露水,能飞到树上看一看外面的风景……你能飞!”
乔伊惊叫道,心中被这突然闪现的念头擦出了一颗火星。既然马凯能飞,他是不是也可以变得再小一些,坐在马凯身上偷偷飞出去呢?
这颗火星点燃了一簇火光,如寒冷冬日下小女孩的火柴般为乔伊点亮了往日不敢奢想的幻境。
飞出去以后会看到什么?这是一栋平房,还是高楼?乔伊觉得是后者,因为他几乎感受不到来自大地的潮湿或燥热。所以飞出去以后,他要先找到楼梯,飞下楼去,再找到大门……不对不对,不需要那么麻烦,只要找到一扇开着的窗户,他就能一下子飞到外面去。
外面,陡然想到这个陌生的词汇,乔伊感到大脑一阵晕眩,窒息,为什么他此前没有想过去外面?是被这个囚牢捆绑太久,失去了想象与行动的能力么。外面的阳光应该更灿烂吧,应该有他梦想中的树林、山坡与溪水,也有成片的花海吧。不知道这座建筑外面是城市还是村庄呢,抑或荒无人烟的郊野?他出去以后,要胡吃海塞,要载歌载舞,要见很多很多人……乔伊感受一阵既兴奋又恐慌的晕眩。
体内的肾上腺素飙升到树顶,乔伊说干就干,他拍了拍马凯的背,低声欢呼着:“马凯老弟,你能帮我的。”
乔伊变小,再变小,变得只有马凯后背上的斑点那么小,然后翻到了马凯的背上。坐上去后,他才开始思考该怎么让马凯听自己的话飞走。他知道这间紧锁的房间里只有一条通道与外界相连,那是天花板附近一条通风管道,虽然不知道通往何处,但可以肯定他能通过这根管道去往外面的世界。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让马凯飞到那根管道里。乔伊不会真的以为马凯能听懂他的话,该怎么控制它呢?像骑手驾驭马?还是他根本控制不了他,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乔伊正苦恼着,忽然,马凯真的飞了起来,透明的翅膀在乔伊身边震颤着,带来不算太强的风浪。马凯带着他缓缓腾空,飞得很稳,穿过了枝叶的缝隙,飞跃了树冠,飞到了空旷的半空中。
马凯真是他的好朋友!
乔伊已经能看到那根管道了。虽然是差不多的高度,但半空中看到的比他平日跳起来看到的还要清楚。他能看到管道上的锈迹,能看到管道后面的隐隐亮光,甚至能看到管道外面的世界,想必外面的每一朵花都像盆栽里的花一样好看吧,聚在一起争奇斗艳就该更好看了。森林,高山????,溪流瀑布,乔伊不太喜欢海,但他也想去看看大海,坐坐帆船,吹吹海风,吃吃海鲜,他不喜欢吃虾,但喜欢吃贝类,大的小的都喜欢。他还想喝酒,啤酒,吃大鱼大肉,一口酒一口肉,然后手舞足蹈。他想去跳舞,蹦迪,想去看球赛与演唱会,淹没在人群中,和每个人拥抱,称兄道弟,能有很多好朋友,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一两个可以交流的人。他也想瘫在沙发里,一躺就是一天,同样是什么也不做,但又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
“干什么呢!”一声呵斥把乔伊吓了一跳。仿佛身边一门大炮,在遥远却遍布的宇宙轰然炸开,真空中突然出现这炮弹带来的山崩地裂,天摇地动,满城烟雾,恍如隔世。小行星撞地球,烟尘消散,恐龙灭绝了。
乔伊还是那个成人高的大人,被关在窄小的房间里,呼吸着局促的空气,身后一盆盆栽,头上一根通风管道,身旁一只小如小指甲盖大小的瓢虫在无声地飞着。
门已经开了,门外站着往日来给他送饭的男人,依然是一身深蓝色的制服。
门开了,大敞着,乔伊却甚至不敢向门外张望。
无声无息的,一只瓢虫仿佛感受到了外面广阔自由天地的感召,向门外飞去。
“马凯!”乔伊失声叫了出来,呆呆地看着马凯消失在视线里。马凯走了,他就又是一个人了,失去了未来,也失去了过往,他什么都不是,从此也不会再是任何东西了。他是一股烟,一股会吃饭睡觉的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了无痕迹。
“闹什么呢。”穿着制服的男人皱眉呵斥道。但他并没有太过生气,反而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乔伊。
“走吧。”他说。
乔伊愣了一下,才发现制服男的手中并不像往常一样拿着饭菜,反而带着一副手铐。
“走吧,你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吧。”制服男用既嘲讽又怜悯的语气说道。
他要离开这里了。
乔伊懵懵地回头张望,屋子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那盆盆栽。阳光已经转走了,盆栽在冷冰冰的阴影里,显得有些矮小颓败,也看不到那朵花了,不知隐藏在哪片叶子后面。
“走吧。”乔伊转过身,任制服男为他戴上了手铐,然后走出了房间。他迈步的时候,又战栗又恶心。他要离开这里了,他想,虽然之后等待着他的事情应该不会太美好,但他还是很高兴能离开这里。
乔伊走了,消失在了盆栽的视野里。
一天,两天,乔伊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人浇水,盆栽很快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