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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15 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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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有点晕机,能不能跟您换个位置?”
  小伙子脸上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力压着想要表现得成熟得体一些,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冲突,因身旁女友而带上的温柔,散发着一份非常熟悉的青春滋味。
  叶煜韬笑着点了点头,侧身让过那一对小情侣,看清楚需要调整的位置后,对着男生笑了笑,坐到了左侧原来属于女生的靠近过道的位置上。
  小伙子坐好,侧身对着叶煜韬露出了个大笑容,再次说了声谢谢。
  非常阳光的笑容,还不曾有任何生活阴霾的覆盖,让人看了从心底会不自觉地回一个暖心的笑容。
  “要不要喝水?”
  “冷不冷,我把你头上空调关了?”
  “要不要吃点糖?”
  “现在晕吗?要不要吃点药?”
  ……
  自调整了位置后,右侧的男生一直小声地“喋喋不休”。
  叶煜韬头微微往右边倾斜,右侧最靠近过道的位置正好没有乘客,那一对小情侣便直接闯入眼帘。
  女生靠着男生的肩,小声地应和着,仿佛也有几分不耐,声音却娇娇的,“都不用,你好吵。”
  “哦。”男生揉了揉脑袋,悄悄往左看来,正对上叶煜韬的眼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转过头,在女生耳边轻声诉说着什么,微侧着肩膀似乎是想让女生睡得更好,悄悄牵过女生的手,笑得有些羞涩。
  将头往回转,叶煜韬嘴角轻轻往上弯了弯。年轻真的很是不错。
  闭上眼,那边,年轻的小情侣声音已渐歇,脑子里那些画面随着声音渐歇如溪流一般缓缓流淌,慢慢成一帧帧挥之不去的画面。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随便。”
  “那我们吃酸菜鱼?”
  “今天不想吃鱼。”
  “那杂酱面?”
  “不太想吃太干的。”
  “那粤菜?”
  “太清淡了。”
  ……
  如此相似的画面,在他与梁意刚开始相处时,每每出现,可是,每次矫揉造作的,似乎都调换了男女主角。
  那些认识并见证了叶煜韬与梁意一起四年的同学对叶煜韬都有一个比较统一的评价:作。
  曾经,他很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而且,在那最开始的阶段,他也并不在意。一个评价而已,无关紧要,并不会妨碍自己,而那些不真实的评价,也真的不需要理会。
  可是,当听多了,总会莫名地开始想,是不是真的有些不对劲。就像,梁意不会像宿舍其他人女朋友那样会哭会闹;就像,每次自己发脾气,无条件包容的总是她;就像,两人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争吵。
  在两人最开始的那两三年,叶煜韬一直分析着这些不对劲,最终也不过得出一个两人很合拍的答案。而他,也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并且非常享受这样的状态。
  可是,在最后的那一年,看多了别的男女朋友之间的相处模式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那时不懂,那种每每看着别人的相处总会出现的不舒适感究竟是什么,于是,自己只能试着去调整,去换种相处的方式,去用自己的方法对她更好一些。
  后来,在国外的几年,看过了更多的生离,接触过了更多的死别,他才终于明白,原来,那些对自己的“作”的评价,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
  从小到大,一直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聪明,开朗,有礼,因而,很多时候,无论是长辈的关爱还是合得来的朋友,他似乎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努力便能够得到。
  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乏朋友,从小时候的玩伴到长大后志趣相投的同学。他生长的环境太过单纯,小时候父母的大学校园,长大一点的大学附小,附中,再到后来的大学校园。
  单纯的校园环境,人们的思想似乎也永远单纯,永远的对成绩好,阳光有礼的小孩儿莫名的喜欢,因而,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总是如鱼得水。
  别人的喜欢太过容易得到,因而,他从来不曾想过,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小心翼翼地只是想要获得别人的喜欢而已,原来这个世界,有的人想要获得别人的喜欢,那样的艰难。
  那一年完成了陆明媚家的拍摄,他跟着Professor Lee去完成教授已经跟踪了十多年的一个记录片的拍摄,那两幕场景,其后在国外甚至是回到国内后每一个独处的夜晚,不断地重现。
  优雅的贵妇人,一丝不苟的头发,端正得如同教科书般的坐姿,规范而恰到好处的笑容,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妆容,理智、冷静,一如平日,一如一年前,他曾经见过的,那个优雅的上层贵妇人。
  如果不是那一刻的松懈,如果不是她身上的黑色丧服没有谁相信,他的丈夫就在昨天遭遇意外与世长辞。
  “你知道吗,现在我很想不顾一切,很想像一个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发泄。”镜头前,那位优雅微笑的贵妇人突然微笑开口,声音平淡,“我很想疯狂地把这些虚伪的人都赶出去,可是,我只能坐在这里,理性地坐在这里,因为,我的丈夫不会喜欢,他不会喜欢一个没有教养的人。就像,我很想叫你们停止拍摄一般,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的丈夫,他很重承诺,他不会喜欢。”
  “费莫伊夫人,如果你不喜欢,我……”
  那天,因为要悼念自己的老朋友,教授与相关的拍摄的人员暂时没有进来展开拍摄,只剩下叶煜韬先进入安装着摄像机,以为打扰了那位夫人的他很及时想要道歉并且向教授反映暂停拍摄。但是,没有说完,费莫伊夫人已经将他打断,“我很抱歉打断你,请问你已经开始拍摄了吗?”
  “还没有,夫人。”
  “那很好,我很抱歉打扰到你,但是,我需要诉说,如果不是,我想,大概我就会疯掉。你能相信吗?我们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吵过架,很好,以后也不会吵了。”费莫伊夫人看着他,依然是规范的笑容,但是,他却发现有什么在她的笑容中一分分地碎裂。
  “你相信吗?每一次他质疑我的时候,我就想着,不顾一切地跟他吵上一架吧。可是,最后,我只能微笑着跟他道歉,哪怕这并不是我的过错。”
  费莫伊夫人笑着,突然低下了头,叶煜韬知道,她在落泪,但是,多年的习惯,她并不会在外人,甚至熟悉的人面前落泪,这是不被允许的。不过一会儿,她已经调整好,“我很抱歉。”
  有礼,守规矩,礼仪满分的人,此刻平静得可怕,“其实,我并不是不想跟他争吵,是不敢。不敢,我怕,吵架了,他会不会就开始厌恶我。我怕,吵架了,是不是就变成了他们口中的粗鄙。我怕,吵架了,是不是就证明我当年放弃了我的家庭的选择是错的了。你知道的,他喜欢那些安静、有礼的人,他们一整个家族都喜欢那样的人,而我,花了整整二十年改变自己,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融入他们,又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说服自己,我没有错。但是,我已经忘了,我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些,从最开始到现在,整整二十年,我仅仅是想要让他能爱上我而已。你能想象吗?这二十年来,我甚至都不敢问他是否爱过我。”
  “我爱他,但是,我没有想过,原来,爱一个人,需要这么累。”
  费莫伊夫人的话在门口人们脚步的声音渐响后慢慢低了下去,他低头,看着椅子上与他对视的人脸上的疲态与茫然一分分敛去,在脚步进入房间后,换上了他曾经熟悉的得体笑容与得体的姿容。
  Professor Lee的这一部纪录片叫《Values》,拍摄整整十五年,追踪了不同阶层结合的夫妻共计30对,合并成了一个120分钟的纪录片,讲述的是不同阶层夫妻结合价值观的碰撞。去年,片子发表,响应还算理想。
  在获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奖项后,叶煜韬将它翻译成了中文,取名为《门第》。在片子结尾,取录的便是费莫伊夫妇。
  那一部分的开头,是费莫伊先生明显的自嘲,“利兹很好,真的很好,但是,我有时候却不知道,甚至会怀疑我的夫人是否爱过我,还是只是爱我的荣誉与地位,以及我给她带来的种种。我们不曾争吵,从来没有过,她每一件事情都做得那样的完美,就像我的母亲那样,一切都完美。但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并不爱我的父亲,一点都不。”这一个片段,拍摄于他出事的一个月前。
  而片子结尾,是费莫伊夫人冷静、理性地安排着葬礼的一切,自始至终,她一分都没有在镜头前露出过悲伤的表情。
  叶煜韬记得,在费莫伊先生说完那段话,他们停止了拍摄后,他曾问过费莫伊先生一个问题,“那您是否告诉过您的夫人,您爱她?”
  那时候,费莫伊先生停顿半刻,却苦笑了下,“我已经忘记了是否讲过。”
  那段时间,他联系不上梁意,每一个睡不着的夜他就窝在暗室翻看着曾经给梁意拍摄的照片,不断地回想着,他是否曾经对梁意说过,他喜欢她。
  那时候,脑子来来回回地回响的都是梁意的声音。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一点点哦。”
  “你喜不喜欢我啊,一点点都可以说啊!”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呀?”
  梁意曾经问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玩笑的,调闹的,每次都不会是正经的形式,而自己也习惯了她的不正经,因而,从来也不会正经地回答。
  他与梁意之间也从来不会争吵,每次自己的战火即将燃起,梁意都能够恰到好处地将它熄灭在将燃之时。跟她相处太过舒服,舒服得自己都已经失去了思考,为什么两人间相处能够完全没有摩擦。
  每一次,梁意都能够准确地熄灭自己的怒火,唯一的意外,只剩下最后一次,两人最后的那通电话。
  陆家的纪录片需要出国拍摄,离别之际恰逢梁意归家未回,久等未归,联系不上,他的怒火很快便被点燃起来。
  而在他终于联系上了梁意后,终于,爆发了二人之间第一次争吵,他以为的争吵。
  被她宠着惯着,因而,他的脾气对着她从来不会收敛,而那天,他的脾气却仿佛更加的不受控制,不过脑子的话一句句不要钱地冒出来。
  然而,等来的,却不是梁意小意地纾解,而是那一段他每每午夜梦回中都能从冷汗中惊醒的言辞。
  “我很抱歉给你带来了这么多麻烦,真的真的很抱歉,叶煜韬,对不起……我放你自由。”
  我放你自由。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到他出国,他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任何信息。
  我放你自由,她却不知道,那时,听到这话的他,“嘭”地便摔碎了手上的手机,愤怒得眼睛都被逼红了。
  可惜,当他终于冷静下来,理智回笼后,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