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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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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白珠
潜音醒来的时候,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浑身冷汗涔涔,身上的缚仙索已经没有了,视线中,一双黑色云纹靴正朝自己走来,幽冥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缚仙索已经化在你的手腕上。交换到云洲前,我不希望你有任何轻举妄动。”潜音眼睛微动了一下,目光慢慢移到疼痛的左手手腕,是缚仙索化做的一条银线圈,丝丝缠绕,寒光闪烁。
“我这里水牢众多,你可以选一个。”幽冥王慢慢俯身蹲在潜音面前,“你何必这样一直苦撑,现在,它已经反噬掉你身上所有的仙力,不过,不会伤害你的心元,你可要坚持住,我,还等着你的各位仙友来搭救你。”
“胜之,不武,”潜音气息微弱,听得见自己微微的喘息,“对了,你不是胜,是欺诈。”
“潜音上仙,我没有欺诈你,你是被缚仙索带来的。不过,事已至此,你现在也不必计较这些了,我无意取你性命,这里比不得仙界,上仙还是请多自珍重吧。”说完,站了起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中,黑色衣袂消失在潜音的视线。
幽冥界的水牢在幽冥河的一处分支,依崖壁而建,静水深流,森然幽闭,除了狱卒,无人至此,更像一个黑暗天地。看牢的老孙头每天划着一条小船挨个查看,给每个牢狱中的人送饭,说是水牢,但平时看管并不严,老孙头手下也只有两个狱卒,这个水牢,更像是一个过渡,犯了重罪身上又有法力的,都镇在幽冥河底层层关押,根本不会上河面,河面水牢里关押的人,都是没有法力的幽冥族人,罪不至死,关到时间,都是要放出去的,水牢里也没人喊冤,老老实实数着放出去的时间,日子一长,老孙头和牢中的人混熟了,更加关的闲了。
出见潜音,老孙头心里紧了一下,这个神仙品貌的人,身体薄弱,面色苍白,像是受了重伤,体力有些不支。再细看他,弱不禁风,眼神却透着明亮,面容更是清朗俊逸,老孙头叹气道,可惜了,失了仙力,来到这个阴湿的地方,不知道能撑多久,心里默默念叨,可别死在水牢里就行,他的水牢,都是有进有出的,不兴只进不出,不吉利。
对于老孙头来说,仙界,跟他的生活毫不搭界,这次幽冥王带兵去仙界,打了一天就回来的,据说只是给昆仑壮声势的,素无瓜葛的幽冥和仙界,打不起来的,他也不希望打,十二府王可是折腾了好多年,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年呢,消停一下吧。这个神仙贵人,既然只是关在水牢,可见也不是那么要紧,兴许过几日就送回仙界或者过给昆仑,总之,不要在他的水牢有任何问题就行。
老孙头把船摇到潜音的牢门前,眼睛咪咪笑,往里面小声说道:“神仙贵人,我可听说了,你的仙友就要来搭救你了,你可要多吃一点啊。”说话间,把一个菜盒往里面推了推,“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给我说,我这水牢里的人,都是我照顾的,你也直管找我。”
照顾?潜音听了心里愣了一下,不过看这个老头言语和气,一副准备了与人为善的样子,幽冥地界的人,也真是奇怪。
老孙头天天给潜音送口信,仙友要搭救他来了,一定要保重身体云云,越说越真,听得人以为他就是那个负责调兵遣将的人。
跟着老孙头的狱卒叫小宝,生的虎头虎脑,有一天,忍不住问老孙头道,“老爹,你说,他的仙友会来救他吗?”
“当然会来,我的水牢,都是有进有出的。”
“那他的仙友,什么时候过来?”
“你怎么这么着急,关的又不是你们家里人!”
小宝没做声,停了半晌,嘟囔着说道,“老爹,我,我家里人确实有事,我娘病了,我,我能不能告假一段时间,先回去照顾家里人啊?”眼睛一抬,怯怯看了老头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老头屏了口气,没有答话。
小宝犹豫着说出来,“老爹,我知道柱儿哥不会回来划船了,他是去镇上做买卖了,老爹,我一定回来,我是真是家里有事儿,我都想好了,我不在的这会子,就让那个神仙贵人帮着你,我看他人挺好的,你放心,这个地方,我们王又不会来,就每天帮你划个船,没人知道的。”
老孙头白了他一眼,“你看他是好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神仙都是好人吗,我看你就是想跟柱儿一起去镇上做买卖,你们都想开溜!”说着拿起桨朝小宝身上打去,小宝站立不稳,稳稳的挨了一板,嚷道:“我不是说他是好人,我是说他是最单薄的一个……肯定打不过你……其他人放出来要跑的,他又不是我们族人……跑到那里都是我们的地方,他肯定不会跑的,老爹,别打了,别打了。老爹,你让我跟柱儿哥去赚点钱吧,摇船太穷了,我就赚两个月的钱,给我娘买药补补身子,老爹,求你了,老爹,求你了。”
“你!”……一时静默无语。
第二日,老孙头走到潜音水牢门前,笑嘻嘻的说道:“神仙贵人,我们大王跟我说了,请神仙贵人每天跟我一道划船,就当活动筋骨吧,天天关在牢里,到时你的仙友来搭救你,你都走不快。”
潜音出了水牢门,“小宝的娘是什么病?”
老孙头脸色一变,“你,你都知道了啊……”
“小宝给你说之前,拜托过我。”
“这……,你答应他了?”
“他请我开一张神仙方子给他娘,但是幽冥界的药材我并不知道和仙界是否一样,只能让他去试试看。老爹,浆给我吧。”
“哎。”
潜音跟着老孙头一起看遍了水牢里面的每一个角落,水牢各处的人与老孙头早已熟识,看到潜音,都诧异的问一声:“老头,小宝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这位新来的狱卒小哥真是好相貌啊,怎么从来没见过,是外乡来的吧?”“小宝娘病了,这个是小宝他堂兄。”老孙头说的很顺,也很真。
潜音和老爹渐渐混熟了,水牢似乎也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阴暗湿冷了,真奇怪,好像已经慢慢习惯这个地方了,还是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在时间中变得习惯呢。到是他的身体,一日一日慢慢复原,连手腕上缚仙索化的银色线圈,因为不再反噬和疼痛,也几乎忘掉了它的存在。
潜音回忆起这几日走过的水道,一幅水牢的地图在他脑海慢慢浮现,直到出现一个空白,“老爹,这里的水道非常蜿蜒,往往在看似没路的地方都有一个拐点继续往前,只是,走到第十七个拐点,明明前面还有一片水域,为什么我们每次都不往前划了呢。”
老孙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压低来了声音,“小宝堂兄啊,我知道你迟早会问,不瞒你说,那个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呢,是幽冥王的命令,只有他亲身的随从,才可以走那片水域。”
“是关了什么人在里面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那地方又不归我管,要是真关了什么妖怪,我们又打不过,何必蹚这个浑水。”老孙头一脸认真,潜音忍不住微微一笑。
“老爹,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小宝堂兄啊,其实我偷偷划船近过一回,是有一次小宝的水葫芦掉了,漂了过去,我过去捡,接近那水牢大门,我就赶紧打望了那么一眼,那个水牢里面,根本就是一片湖,里面浮着一座大礁,立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就赶紧划走了。”
“你就再也没有去过?”
“我哪里敢去,那次去,也是鬼迷了心窍,那水牢平时无人看管,但是一旦被幽冥宫的人发现,是直接丢到幽冥河底的,你说,谁敢犯这片水域。”
半晌,老孙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宝堂兄,你的仙友到底什么时候来啊?”看潜音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他也不再避讳,开始计算潜音离开的时间和小宝回来接替的时间。
“如果我的仙友不来,恐怕我会一直待在这水牢之中了。直至变成幽冥族人。”
“呵呵,说笑了,说笑了,”老孙头本来就是搭个话,被潜音说的讪讪的,忙又补道,“小宝堂兄,你的仙友说不准现在还在商量怎么救你呢,要我说,大王就不该搀和昆仑和仙界这事儿,你看你在这里这么久,大王不也是没有为难过你吗。”
听了这话,潜音忍不住用手指抚了手腕,有五百年没有用过的缚仙索,朝夕相伴,足矣。
回到水牢,沉沉入睡,梦过三回,耳边隐隐传来琴声,谁这么有雅兴,半夜三更的抚琴,让人不得安眠,潜音辗转反侧,这天音阁琴谱很久没有听过了。明岫,碧霄宫外经常有人抚琴吗,是不是从璇玑宫传过来的……睡梦中的潜音梦回知春坞,琴声仿佛穿云越风而来,越来越真切,在耳畔连绵不绝,一声声,把潜音从梦中唤醒。
幽冥界,幽冥界,是谁在幽冥界抚天音阁的琴谱?难道是明岫来了?不对,不是他的琴声,半梦半醒,潜音的呼吸变得急促,琴声从水面稳稳的传过来,不是梦,不是知春坞,是有人在幽冥界的水牢抚着天音阁琴谱的第三曲,天河落雪。
潜音睁开眼睛,彻底醒来,看着水牢外的暗流,天音阁琴谱在仙界从不外传,也只有仙界之人可听可闻,也就是这里只有他,才能听得见这琴声,也就是这里还有仙界之人,被关在水牢,而五百年来,竟不为仙界所知!或者,或者是谁人来相救,反而被抓?
惊醒之中坐起来,点了烛光放了船,循着琴声,慢慢,慢慢靠近那声音源头,水道曲折缓慢,驾轻就熟,一直停到第十七个拐点的水域。从礁石后面,传来天河落雪的琴声,宁静而哀凉。
曲毕,指尖停在琴弦上的声音犹然在耳,说不尽的凄婉,在空气中,在水面上层层叠叠的荡漾开来,幽冥河流水声潺潺,像是一种安安静静的陪伴。
潜音听过无数遍天河落雪,每一次都是清清亮亮的空灵声音穿云过风,第一次,原来天河落雪还可以这样低回婉转。潜音立在水牢外,小船上,静静的看着最后一个音符的消散,飘落在水面,挽留不住,轻轻的叹息一声。
“这一曲天河落雪实在美妙绝伦,今日得遇,实在有幸。”潜音对着礁石,鞠礼说道。
礁石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美妙绝伦,澈山第一次对我讲这四个字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说着话,从礁石后面出来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眉目灿若星辰,乌鬓如云,明珠缀耳,熠熠生辉,她踩着水面的竹枝浮桥缓缓走来,如同从画中翩然而下,在这水牢中瞬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真是一切恍如梦境,看她慢慢走来,潜音刹那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一个人,可以照亮一片水域。潜音疑惑这这个女子的来历,并未在仙界见过她。此时,女子浅然一笑,问道,“仙者自何处来?”
“昭文宫。”
“原来是昭文宫的上仙,昭文宫素来擅长音律,昭文馆中藏有历次天音阁琴会的琴谱,我刚才真是班门弄斧,上仙见笑了。”
“这位仙者,我从未在仙界见过你,敢问仙者自何处来,又为何被困于这片水域之中?”潜音心中满是疑惑,此人既然自己从未见过,又对天音阁琴谱如此熟悉,难道是从未见过的东海散仙,但如果是东海中有人琴艺如此绝伦,也该有耳闻才对。
“上仙不必疑惑,我并非你们仙界之人,也不居于仙界之任一宫中,我,只是一个过客。”女子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继续说道,“刚才你来的时候,你驻足在门外,我一阵恍惚,以为是澈山终于来了。”
“澈山……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澈山是授我天音阁琴谱之人,我们相识的时候,也是在一个琴会之上,后来我们约定,无论怎样的曲折,他终会穿过一段长长的旅程,再和我合奏天河落雪。”
“原来是这个因缘际会……”潜音还在沉吟之中,女子笑问到,“上仙又是何故会来到这里,幽冥界,仙界之人一向不会踏足。”说话间,看到潜音手腕银光闪烁,瞬间明白了大半,“该不会是……”潜音见她的目光已落在手腕,便也不再避讳她,说了缘由。
潜音和那女子在水域之上低声交谈,不远处的一个弯道,一个人影静静的立在一叶小舟上,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不过,他看到的,并不是潜音看到的明眸善睐的弹琴女子,而是潜音一个人,对着一团空气,时而点头,时而沉吟,举手投足间,就像一个疯子在自言自语。不过,此时,立在船上的人却希望,那个像疯子一样的人是自己。听不见天音阁琴谱也就算了,可惜,她连面都不愿一见,将自己对他完全隐住身形。叹了一口气,缓缓驾船离开弯道,一束光落在他的脸上,渊九涯冷峻的面容是旁人从未看见过的失落。
翌日一早,潜音尚未醒来,便听见有人驻足在他所在的水牢外面,叮叮哐哐的铁链响,又进来蹲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上仙,随我来。”
潜音一撇眼,是幽冥宫人的装束,心里明白了几分。待到进入幽冥宫中,朱门之前,随从退了下去,潜音预备着被幽冥王质问昨晚的事,心里揣度着说辞,一面推开门,一院的春风桃花,灼灼耀眼。幽冥宫从来是清峻的冷色调,现在突然飞了一层色彩,潜音心里一惊,退出去了两步,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匾额,没错,是幽冥宫。潜音一时有些呆住,是幻像,还是真实,他关了朱门,再次推开两扇门,还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桃园,仿若王母的蟠桃园春天。潜音心中忽然一笑,落英缤纷的青石地面,石径尽头,正厅的雕花窗后面,真的坐的是幽冥王?
缓步走到窗下,透过雕花的窗棂,轻雾一样的屏障背后,悠悠传来抚琴的声音。幽冥王的声音不疾不徐,“上仙既然已经到了,为何不进来。”
“幻象与真实的区别在于,你割破手指的一滴血,血液会渗透进花瓣里,而不会漂浮在花瓣外。幽冥王不辞辛苦,一夜之间,种了满院的桃树,看来不是一时兴之所至,换个风景,而是,等着它秋天的时候结蟠桃啊。”
“上仙既然有兴致说笑,看来,我这一园子的桃树也没有白栽。”幽冥王并未抬头,指尖的琴声并未停止,潜音静静听着,檀香缭绕中静心抚琴的幽冥王,仿佛另外一个人,正听着渐入佳境,忽然幽冥王的手停住了,琴声戛然而止。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听了昨晚美妙绝伦的琴声,我心中有感而发,只是不论技艺如何熟练,始终难以望其项背,让上仙见笑了。”
“幽冥王也听到了昨晚的琴声?”
“潜音上仙一定不信我,就像不信你刚刚进门看到的满眼桃树一样,这不怪上仙,原本天音阁琴谱,只有仙界之人可闻,我与妹妹有幸能够听得,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你是说,她是你妹妹?”
“怎么,白珠昨晚没给你说吗。”
“她说她在这里等一个人,并没有讲到她的身世。”
“琴声能治愈一个人,也能改变一个人,白珠性格隐匿,不喜见人,等澈山真的回来,或许她就会好些。每次听她弹奏,我心里再烦乱,都会平静下来,只是她不愿意教我太多,不知今日能否得潜音上仙指教一二。”
“天下琴谱如此之多,幽冥王为何对天音阁琴谱有兴趣?”
“天音阁琴谱中,有善音相引,委婉低回。”
潜音听这他说一句,心中便是一惊,天音阁琴谱的首页,便是四个字,善音为上,难道他真的看过这琴谱,但是天音阁琴谱从来只出现在仙界,并不外传,他又是如何得知。明明白珠说她的琴技是澈山教会,澈山之名似乎在仙界听过,只是实在想不起来,或者澈山也为此事受了牵连,如今这个幽冥王,自称自己原本就听得见,料想是在撒谎了。
潜音走近,嘴角微微一笑,说道,“幽冥王的琴技已然是非常纯熟,指教谈不上,但幽冥王本来就非常熟悉天音阁琴谱,不妨就切磋一下。”
幽冥王见他答应了,心中不免一喜,又听见潜音说道,“或者,请幽冥王先抚上一曲,我们再合奏一曲如何?”
幽冥王仿佛早就想到他会这么说,面露微笑,指尖轻触琴弦,潜音在侧椅上侧耳倾听,是一曲晴风霁月,指法非常纯熟,想来是经常弹奏,一时听的畅然,潜音心中格外平静,接近尾声的地方,幽冥王忽然停住了,“一定让上仙见笑了,再弹下去,就是班门弄斧了。”
潜音心中一丝讶异,他真的熟悉这琴谱,他的弹奏真是非常不错,虽不及白珠,但也相差不远,这样忽然停住,真是可惜,心下忽然转念,笑着说,“幽冥王琴技非常,不是我可以指教的,不过,幽冥王没有演奏完的后续,我可以继续,完成这一曲晴风霁月,也请幽冥王听听看,有何不足之处。”
说着落座在一张桐木琴旁,开始演奏晴风霁月的下部,幽冥王听其琴声,观其指法,有些动容,却又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潜音一边抚琴,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着他的目光。
一曲毕,潜音笑笑说,“天音阁琴谱变幻无穷,精妙无尽,即使非常熟悉,也要时常演练,这些日子,我真是手上生疏了不少。”
“若是上仙不嫌弃,这张桐木琴就送给上仙,每日酉时,幽冥宫的琴馆恭候上仙大驾。”
潜音笑笑,一鞠手,返身出了幽冥宫。
撑着一叶小船,回到水路,潜音心里默然,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又何妨一定明岫来救呢,如果幽冥王真的对天音阁琴谱这么感兴趣,或许,这就是自己离开的办法,潜音心里想着,自己今日骗了他,本来就是一试真伪,哪知他果然是个伪,那后半段根本不是晴风霁月,不过是自己随手弹的,他也未能听出,可见,只是以这假琴谱作为交换条件,必须要快,时间长了,保不齐被他看穿。只是那位白珠姑娘,似乎真的是位异人,但她太过隐匿,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多说两句。
如此和幽冥王在琴馆见面多日,一日琴毕,潜音忽然黯然,走到窗前不再言语,幽冥王心下不解,说道:“可是上仙不愿再做教习?”潜音说道:“本来天音阁琴谱只在仙界流传,从不外出,但幽冥王和白珠均为异人,竟然有缘听得见,故而我心中并无犹疑和障壁,只是我明明知道你和幻风囚我前来的目的,如今沉每日溺音律之中,实在连我也觉得荒谬之极!幽冥王,难道你不觉得?”
潜音一席话说的极其坦白,说完直直看着幽冥王的眼睛。幽冥王笑了,“上仙既然这个问题,那我也可以明白的告诉上仙,想要云洲的乃是幻风,云洲于幽冥界,并无任何吸引力,只是我欠了幻风一个人情,故而一定要助力于他,如果我放了上仙回去,并非不可以,只是容我想一想,如何于他有个交代。”
“幽冥王真的愿意?”
“天音阁琴谱善音徐徐,我本喜音律,如今受益匪浅,上仙应该相信我。幻风对幽冥河底的青冥珠垂涎已久,昆仑白雪皑皑,青冥珠乃是上古花神留在冥界的,遇雪遇水皆可枝繁叶茂,正是昆仑所渴求的,或许,这次,它就是玉帛之选。”幽冥王言辞恳切,潜音有些动容,幽冥王接着说道,“我与上仙以此方式相遇,亦是有缘,不如,我今日便拜上仙为我音律之师,如何?”话说着便要鞠躬,潜音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没想到幽冥王如此以音律为上,竟然连自己身份也不顾了,要拜一个仙界之人为师,“不可,不可,你乃是幽冥界一界之王,不可行此礼。”
幽冥王见潜音执意阻拦,面有不悦之色,说道,“既然上仙如此避嫌,不愿意更多的授习于我,那我也不强求。”顿了一下,又走到一张四方桌旁,端起一盏酒,目光恳切,“这是幽冥界的碧露酒,以幽云花的朝露酿制而成,三年方可得一壶,我敬上仙一杯,权当这多日的谢意,还请上仙不要拒绝。”
潜音接过酒杯,听见幽冥王继续轻声说着,“得遇上仙已是幸运,我与白珠因为澈山之事生了隔阂,她只以天音阁琴谱诉说心事,很多时候已经全然不认得我这个长兄,只一心等着澈山回来找她,我于上仙授习琴谱,也是希望能够与白珠以琴通心,让她不要那么拒我于千里之外。送走上仙,我便日日练习,直到用琴声唤回曾经的妹妹。”
说到这里,幽冥王眼底似乎已有泪光点点,潜音心里想着,他竟然是这个用意,白珠隐匿,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幽冥王如果真有这个打算,怕也不是一时半日的事情,只是,自己教授的并非是天音阁,幽冥王选的这条路,估计走得有点绕了,又转念一想,不过自己后来教习的,仍然是仙界琴谱,不知道有没有异曲同工之效用,潜音一时心思散乱,半有犹豫半有歉意的,饮下一杯碧露酒。
不知过了几时,潜音半夜醒来,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幽冥宫的琴馆之中,却见一个幽冥宫打扮的丫鬟站在一侧说道,“上仙你好像很喜欢碧露酒,饮了很多杯呢,大王遣我在这里照看你。”“哦…”手指轻轻一触,琴音撩动,“我是醉了酒仍在抚琴吗?”“可不是,一个晚上了,大王一直守着你,后来你累了,就着这桌边睡过去,大王嘱我不要移动你,让你好好休息,只让我在跟前守着,你若需要茶水什么的,好有人伺候,这里有解酒的汤水,上仙可要先喝上一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那丫鬟还站在旁边唠叨些什么,连抬眼就费力,潜音又昏睡了过去。
寅时,幽冥河水域,一叶小船之上,一切静的不能再静。幽冥王的指尖拨动琴弦,整个幽冥河,无人能够听见,只有弹奏的人和礁石后面的白珠能够听见,如果,白珠还在礁石后面的话。
“珠儿,我知道你埋怨我,我一看见你,你就把自己藏起来,我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这里,这半首晴风霁月,也是我远远看着你弹奏的,我记了你每一个手指的动作,但是无论怎样,我只能记起半首,只有我重复你的动作,才能听到这首曲子,才依稀知道一点,你心里的想法,我找了这下半首出来,我知道澈山不来,你还是会回到这里来的,等你有心情的时候,我把我学会的天音阁琴谱,一首一首弹给你听,珠儿,你在吗……”
“渊九涯,”冰冷的声音在礁石后面响起,白珠走了出来,冷冷的问到,“你骗了他教给你天音阁琴谱?”
“我看了你所有的指法,所以,复奏的时候,我能够听见一部分。珠儿,澈山一定会回来找你,我也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你没有资格提到澈山的名字,你口口声声,澈山喜欢我,教我琴谱,都是为了利用我,帮仙界打入幽冥界,你派冥蝶告诉仙帝,澈山愿意加入幽冥界,仙帝本已逐他入东海,听了冥蝶一席话,又逼他上了诛仙台,是你,赶尽杀绝,非要致他于死地,澈山宁愿跳下诛仙台也不愿意接受百髓针的惩罚,忘却这段记忆,直到他跳下去的那一刻,你才相信,你才相信,是不是???”白珠早已泪水涟涟,颤抖着说道,“渊九涯,你从出生便在筹仇恨中长大,你的一生便是和十二府王欺诈与斗争的一生,冥帝和十二府王教会你一切,却从来没有教过你,什么是爱,因为你从来没有看到过,更没有感受过,什么是爱。你看到我喜欢澈山,便以为是骗局,渊九涯,你太可怜了。就算你聪明绝顶,看我的指法,便可以重复天音阁琴谱,但是你注定,没有心和能力去感受它,因为你根本不相信,你也不知道如何去信!!”
幽冥王面色苍白,渊白珠的话,如同一把利剑,直戳他的内心,刺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尽管渊白珠之前一直对他冷眼相看,但这是第一次,说出内心对他的无尽鄙视。
“珠儿,对不起。”
幽冥王知道一切辩驳都会引起白珠更大的反感,澈山的死他无可推卸。他手中死死拽着一卷记录下来的天音阁琴谱,一言不发,转身驶船离开水域。渊白珠等澈山多少年,他便欠了渊白珠多少年。从澈山跳下诛仙台的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一副从未见过的景象,这种震撼,远远大于战胜十二府王,他一统幽冥界的内心感受。或者,这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澈山带给他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见所未见,感所未感。
只是,在白珠心里,即使他再愧对,也再无余地给他了。
潜音醒后独自驾着一叶小舟顺着水路往回走,始终觉得脸上痒痒的难受,路过镜潭,他忍不住俯身看了看,脸上并无异常,只是有些发红,远远的,老孙头赶了过来,“小宝堂兄,小宝堂兄——”远远的招呼着他,近了说到:“我料想你去了琴馆,但你怎么整夜没回来呢。”潜音笑着说道,“饮了两杯你们幽冥界的碧露酒,便醉了一宿。”老孙头笑道,“碧露酒啊?那可是幽冥宫给贵客的酒,幽云花一年才开几朵啊,当然好喝,你必然是贪杯了,难怪你会醉一宿,快跟我走,回去给你几杯解酒的茶,喝了酒好了。”
“老爹,我都自己驶船回来了,还会是醉的麽,我已经喝过解酒的茶汤了,老爹不必担心我。”
老孙头回头一笑,一跺脚,说道,“呵呵,对啊,我也是糊涂了,对了,你可有什么不舒服麽?”
“并没有大碍,只是觉得脸上红红的,有些发痒。”
“难道是你脾胃不合这酒,还是喝多了,热性还未散掉,无妨无妨,我待会儿找解酒的药草煮水给你喝,喝一碗就好了。”
回到水牢,不多时,老孙头果然端了解酒解热的汤水过来,潜音道了声多谢,一饮而尽,身上似乎愈加不舒服,将汤水又全部呕了出来,再也没有力气,昏睡在一旁。
老孙头吓了一大跳,他急忙跑到水道前端,那关着的是一个大夫,老孙头正是问他拿的解酒的药草,老孙头进了水牢,三两步跑过去拎着他的衣领说到,“小宝堂兄差点被你害死了!”两三句讲清楚来龙去脉,大夫满脸迷思,半响说到,“我给你的是最常用的解酒药草,根本不会与碧露酒相冲,听你的描述,他不像是喝多了,倒像是,中毒了。”
幽冥宫中仍然是一庭院的春风桃花,可以幽冥王被白珠奚落的心里乌云阵阵,又回到琴馆,叫来陪潜音的小丫鬟,问了她两句。
丫鬟此时说话一点也不唠叨,字句清晰,言简意赅。“潜音上仙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面色有些泛红,睡到寅时醒了一次,后来又昏睡了过去,他醒来后自己驶船回去了,大王放心,我一直悄悄跟着他进了水路,后来有人招呼他,我才回来的。”
幽冥王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丫鬟以为他不放心,低声说道,“大王放心吧,骅丹毒虽令人迷思,却不会伤人性命,他走前我已经给他服了解药,大王如是不放心,我天晚了再去看他一眼。”
“不必了。”知道潜音一切尚好,幽冥王心里轻松不少,潜音用假的天音阁琴谱教他,他记下所有琴谱,弹奏时果然只有他能听见,身边丫鬟亦不可闻,是仙界之音不假,但是否是真的天音阁,他并不可知,加上他素来疑心颇重,干脆以骅丹浸入酒中,令潜音在心智迷思中弹出了真正的天音阁之音。两张琴谱一对比,全然不同。
丫鬟站在一边,看着主人的脸色忽明忽暗,本来还有话要禀告,此时也不知该不该讲,犹疑了一下,丫鬟还是试探着说道,“潜音上仙寅时醒来以前,似乎一直在说梦话。”“说什么?”幽冥王随意问着,知道潜音没有什么事,他已经安心。此时,外边忽然跑进来管家,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跟前,方才调了气息,以稍做平稳的声音说道:“大王,昆仑山的幻风大王来了。”丫鬟这时还在回复幽冥王的问题,听了管家的回报,也当是自己的回复不是好打紧,只轻声完个话,“嗯,说的是什么竹风有径,平湖有痕……”
幽冥王听了管家的话,大步走了出去,模糊听见丫鬟还在说什么,不甚清楚,大声说道,回来再讲给我听,说罢走出了庭院。
幻风的船还没有靠岸,便远远看见幽冥宫的人站在岸边,幻风的行船与周边的小船并无大异,幻风本人也极其低调,只是一件素色的外袍,一个斗笠。他见了幽冥宫的管家,说了声:“此次路过贵地,打扰了,还望管家通报。”浅浅的笑意。
管家忙回礼道,“昆仑王客气了,迎接不周,大王已经在正厅等您了,请随我来吧。”
幻风拢了拢身上的外袍,随管家进了幽冥宫,昆仑虽冷,但这幽冥地界的寒气,他还是不习惯。
正厅之上,幽冥王见他入了庭院,远远的便迎了出来,“昆仑王此次前来,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事?”
幻风摘下斗笠,面色苍白,精神不是很好,“不瞒渊兄,家母抱恙,我本是去寻那西洲千年赤芝,哪里知道守那赤芝的麒麟兽如此凶猛,赤芝虽被我们找到,却生生被它伤了一下,故而借道幽冥界,想在渊兄这里暂时调息两天。未及提前通报,还望勿怪。”
“看你面色不佳,是哪里伤着了,我找医官来帮你看看。”
幻风虚弱的一笑,摆一摆手,“不碍事,只是脚伤,无法运风赶路,故而耽搁了。”
幽冥王着人带幻风去房间休息,又唤来管家到书房询问。
“何时进的幽冥地界,为何到了岸你们方才知道?!”幽冥王目光凌厉,看得管家赶紧伏在地上。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我已经盘问了幽冥河界关口的巡防,说的是,昆仑王无声无息,敛了仙气和法力,到了关口,方才告诉守兵,他要见大王您。”
“你是说,他是故意不让我们察觉,所以我们才不知道。”
“大王息怒,小人不敢推责,小人谨记异族者,一概严加防范。若是昆仑一队人马,小人必然在外域便可看见,只是小人万万没想到,这次昆仑王会以这种方式前来,依小人所见,若正如昆仑王自己所说,因为是受了伤,所以不想被人看出,故而低调如此,但若非如此,便是昆仑王故意为之,不想我们有任何准备。”
幽冥王淡淡一笑,“那你觉得,他这次来是做什么。”
管家说道,“听闻昆仑王母寿诞将近,不管昆仑王这次为什么来,想必他都会快速离开,如果昆仑王真的有其它目的,只怕时间紧急,他更加着急吧。”
“请医官带了药前去问候。”
“是,这就去。”管家应声退下。
晚间时分,幽冥王为幻风摆了洗尘宴,酒过三巡,幻风笑着说道,天清气朗,想去湖心亭,单独和幽冥王叙叙旧。幻风在湖心亭讲述和麒麟兽抢夺赤芝之事,又谢了幽冥宫的医官,幽冥王客气了两句,只管安心休养。幻风眼睛一笑,轻轻抿了一口茶,放在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枝金色的铃兰花,放在幽冥王面前,说道,“这是在赤芝崖上采的千年金铃,渊兄不要嫌弃,且当做我的谢意。”
幽冥王推脱,“言重了,昆仑王路过幽冥地界调息两日,我自当照顾你,又何必予此重礼,反倒是见外了。”
幻风笑着说,“实不相瞒,我的确只能待两日,因过些时日便是母亲寿诞,故而我必须赶回去。”
幽冥界此前和昆仑交接不过,故而不知彼此寿诞,亦无互相邀请,此时,幽冥王面露惊讶之色,“可是昆仑王母寿诞,真是失礼,在幻兄前行前,我必当备一份厚礼,还请王母笑纳。”
幻风摆一摆手,“看来我却是像是来要寿礼的,幽冥王不必如此客气,这支千年金铃,还请渊兄收下,我确是有事相求,还请渊兄成全。”
幽冥王一摊手,“请讲。”
“家母听闻上次囚来的那位上仙,非常精通音律,家母知其身份,不便延请,只是这次寿宴,我正好路过此地,又想起家母的心愿,故而不知渊兄能否让我将其带至昆仑两日,寿宴完毕,便送回幽冥界。”
借人?
想必是琴馆的事,昆仑听闻了。幻风果然是担心了。
幽冥王心下一想,如果不借,只怕昆仑王就此脚伤不好,住下了,如果借出,仙界下次剑之所指的,便是昆仑,于幽冥界并无弊处。只是……心下觉得有什么不妥,确连自己也无法说清,便一笑说道,“幻兄真是客气了,昆仑王母寿宴,自当领命,幻兄启程之日,我让他相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