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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弥婉番外之采采卷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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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了紧手中的襁褓,狠狠心,终是将瓶子里的药灌了下去。
小孩子的哭声凄厉得很,她蓦的想起另一个身影,身上带着血丝,刚出生,小小的一团,不哭不闹,却是刚生出来已经没了声气。
她怀胎十月一朝难产,而他,那时候在做什么?
——他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第二日早上起来到房里径自抱走了死婴,她昏迷着,终究是没能见到自家孩子的最后一面。
“而你,既然跟了我,我又不很会带孩子,”她看着婴儿粉嫩嫩的脸颊,嘴角难得地扯起了一丝弧度,“虽说父债子偿,但我毁了你的脸,此后只要我尚存于世,便保你一世平安。”
弥笙,取生意笙形,笙歌长乐,是有好寓意的。
她是真正地将她当做亲生女儿来养的,有时候她看着小小少女撒了欢地在山林里蹦哒,手中抖一抖,几乎就要让她将解药喝下去。
——她是那么乖。
——然而他是那样的可恶。
她的眼泪流下来,又逼回去,最终她下到山下的镇子里,请一个乞丐喝了解药,然后将那乞丐杀了。
然后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汹涌而下,她想那个解药天下独一份,到头来竟喂给一个乞丐,何等可惜。
她的女儿,何等可惜。
然后她又想起那时。
她不知他现今怎样,数十年过去,那时的一切在脑海里全变了模样,模模糊糊地看不大清。
她不知程恒远现今怎样。
只是他们相遇相知,她为他甘愿舍了荣华,嫁人生子。
孩子出世时,不曾想亦是她死心之时。
难产是意料之中,她平日里跟毒药接触太多,怀孕后多方调理,身子却仍旧很虚,生一个孩子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气力。
她全身都是虚软的,身下那处动一下便刺刺地疼,他搂着她,舀了一匙清汤,放在嘴边吹一吹,再喂给她。
他注视着她的目光柔得像一池融化了的春水,带着微的疼惜,动作轻而缓,极致的溺死人的温柔。
她有点急,在他的耐心劝导下喝了几口便推开了碗。
“孩子呢?”
她抬头问程恒远,呼吸有点不稳,嘴巴呼出的气喷在他的脖子上,“我想看看孩子。”
她迫切地盯着他,看见他沉静着一张脸,动作平稳地把碗递过去放在桌子上。
心底的不安一丝一丝地放大,她抠着他的手。
“婉婉,”她听到他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中响起来,“昨天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那语气多温柔。
——那怀抱多温暖。
她如坠冰窖。
她明明一句话都不想说,可是她坐起来,攥着那人的手,目眦尽裂。
“怎么会呢?闻仲呢?他不救她吗?”
“恒远,你骗我的对不对?”
诚然他不可能骗她,他那么温柔待她,他只守着她一个。
她呢?
她也想守着他,可是不等她后悔,她已经收拾了包袱,满江湖地游荡,逢人便问他。
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她叫程若笙,刚出生不久,长得很漂亮。
笙儿小的很,她不会乱跑的,你见过她吗?
你不要哄我,笙儿是我的孩子,我认得她,永远不会认错她的。
那段日子里她第一次杀了人,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有人抱着孩子来找她,为了她的一枚毒丹,她说,你不要骗我。
然后手起刀落,她抱着孩子,拍拍他,又哄哄他。
眼泪滑落下来,滴在孩子的脸上。
她刮一刮婴儿的小鼻子,眼角含着泪珠无声地笑起来,她说,你们好坏啊,怎么舍得骗我呢,我的笙儿明明已经死了。
我都不舍得告诉自己笙儿死了,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来提醒我呢?
使惯了毒药的纤纤玉手放在婴儿的心口上,她感受到比常人略快的心跳,那是一颗鲜活的,正在跳动的小小心脏,支撑着怀中这条生命。
倘使她的笙儿活下来了,她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躺在她的怀里,平缓地呼吸,安静地心跳。
为什么呢?——要这么残忍地提醒她不断想起那些永远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哈,哈,哈,哈。
她摇摇头,抱着孩子把他放在一家客栈的门口,而后转身离去。
她牵着一匹马,孤身一人行走在路上,天地都茫茫。
她和马都变得越来越瘦,她经常忘了找地方吃饭,也忘了喂马,马长嘶着,声音听起来悠远而凄厉。
如此过了很久,她甚至不知道程恒远有没有找过自己。
然而她却觉得这样最好,经过一个小镇的时候正好是秋天,她摘了一颗石榴,尝一口酸的要命,她躲在墙根下,一口一口吃完了。
再然后她就听说,程恒远身边带了个小女娃娃,去到各个地方。
有一瞬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做什么。
下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离开太久了,离开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四处漂泊。
冥冥里有个声音对她说,回去吧,回去吧,至少回去看看,如果他骗了你,就抱抱他,再亲亲孩子。
前尘一笔勾销,至少是个好结局。
她是怀着怎样愉悦而期待且忐忑的心情上路的,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停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冥冥里没有声音对她说,回去,这不是你一人可以负担的结局。
那房子换了女主人,她想起成亲前夫君的花名满天下,她想起成亲前她对那男人说,你是我一人的呀,从此以后都是我一人的。
她笑得志得意满,眉眼都弯成了月牙。
男人温润地笑着,摸摸她的脸颊,说都要当娘的人了,性格还怎么这么像个小丫头。
是是是,她在他眼里,大约永远是初遇时那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小丫头,哄来玩玩正好。
程府的新主人傲得很,偏偏身段窈窕风姿婀娜,手里拿着一面小鼓斜倚在榻旁,逗弄摇篮里的小婴儿。
小孩儿嘴里吐了一颗泡泡,咿咿呀呀叫了一声,弥婉在一旁听着,隐约是“娘亲”。
女子笑得温婉,臃肿的衣着也掩盖不了满身绰约的风姿。
“好笙儿,来认认,这是你婉姨娘。”
婴儿瞧着她,笑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她也笑,举刀时拭去眼角的一滴泪。
衣角上沾着血迹找遍了程府,仍旧没找到想见的人,她抱着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杀的孩子,想见到他又怎样呢?
他大概会皱着眉头说,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是像个小丫头一样?
她想,怀里这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却不是她的孩子。
他骗了她,大约也负了她。
她该恨他,可是她现在这么想他。
爱与恨,此后一生要执着于此,忘不了,不能忘。
她用余生来想他。
亦恨他,亦爱他。
——也许还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