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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Vi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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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纳·海森伯和尼尔斯·玻尔有很多不同,长相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当然,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相貌,但沃纳和尼尔斯不论从外表、还是从表情与气质,都没有丝毫相近的地方。尼尔斯·玻尔有黑色的头发和眼睛,以及厚嘴唇。沃纳则是标准的金发碧眼,嘴唇很薄,像是时时刻刻都抿在一起。
沃纳的父亲是慕尼黑大学的一位语言学教授,为人正派且严谨,这让沃纳从小就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并具有了一定的语言学知识。但很可惜,丹麦语对于沃纳来说仍旧是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哥本哈根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沃纳对于哥本哈根和丹麦语的焦虑,大概从三月份的时候就开始了。
泡利曾经很嫌弃地看着他在午饭时间拿出来的丹麦语教材。
“那是什么?”
“丹麦语。”沃纳含糊不清地回答。
泡利在这个回答之后就对这件事情完全丧失了兴趣。
“你什么时候过去?”
“复活节的时候吧。坐船。”
两人接着就德国和丹麦的气候做了一些讨论。吃完午饭的时候,沃纳已经开始在丹麦语上找到了一些门道。他试着用丹麦语同几名同事打了招呼,泡利在一旁替他作了解释。
爱因斯坦上周又发了一篇论文,提到了他早年曾经略微涉足过的一些问题,因此他和泡利准备去图书馆借来爱因斯坦早期的几篇论文看一看。
但他们碰到了一些麻烦。
图书管理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标准德国女人,身体开始发福,头发黯淡无光,被挽成了一个粗糙的发髻。她在听完了沃纳的要求之后才从一份报纸上抬起头看了看他和泡利。
“没有。”她说道。
沃纳起初没有明白:“什么没有?”
“爱因斯坦,你们刚才说的随便什么论文,这里没有。”
“那我们该到哪里去找?论文根据我的记忆应该是发表在1904年8月份的《物理学杂志》上,据我所知慕尼黑的图书馆并没有收录独立的论文稿件,因此我们才来查阅当年的杂志。”
“那篇论文是用德语写的吗?”
沃纳感到摸不到头脑,他皱着眉看了看泡利的表情,对方显然也不能确定问题出在哪里。
“当然不是,是用英语写的。”
“这里是德国。”
泡利上前了一步:“那我还是奥地利人。”
图书管理员笑了起来,如同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这不一样。你是奥地利人,可不是犹太人。”
三个人之间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图书管理员仍旧在读她的报纸,而沃纳明确地知道,慕尼黑大学图书馆是有收录这些杂志的,因为他曾经看过。
“这太荒谬了。”沃纳握住那本丹麦语教材的手收紧了,“玻尔也有一半的犹太血统。”
那个图书管理员不耐烦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责备他太吵了:“那又怎样呢?玻尔是谁?”
“我们需要看那份杂志,我知道这儿有。”
“对不起,我找不到。”
沃纳对这一切感到熟悉。他的感觉和在莱比锡演讲大厅外边被人塞传单时的感受是一样的。他无法相信伟大的爱因斯坦因为“犹太”二字而变得一文不值,也无法相信数月前才和他交谈过的玻尔会被人以一种如此轻蔑的、毫不在意的语气说出来。
他试图张开口说些什么,但只是站在原地,身体激动地前倾着,盯着那个图书管理员看报纸。
“爱因斯坦和玻尔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泡利突然轻轻地说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的,我想即使你也是知道相对论的——完全颠覆了这二十年来的物理研究,玻尔的原子模型,玻尔接受量子思想并在其上做的发展——”
泡利停了下来,因为那个图书管理员完全无动于衷,甚至没有抬起头让他们出去。她看起来像是聋了,又或者像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泡利点了点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上个月加入了柏林的犹太组织,成为了缴纳会费的会员。”
这让那个图书管理员重新把注意力移到了他们两人身上。
正站在她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泡利突然冷笑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出了图书馆。沃纳跟了出去,两人一路无话。后来他们在物理系的另一位教授那里借到了当年的《物理学杂志》。
1924年4月,沃纳开始着手对自己的哥本哈根之行做准备。到了复活节的后一天,他终于乘上了开往哥本哈根的“警声”号运输船。“警声”号是一艘古老的帆船,现在很多船都退回到了百年前的那种技术,因为大量的机械船都在战争中沉没了。沃纳在海上大饱眼福,见到了一些专门用来吸引游客用的舰艇,还有装饰非常漂亮的四桅杆船。他也结识了一家会德语的丹麦人,他们住在哥廷根,但要经常回哥本哈根做买卖。
凯伦·季默是那家的女儿,9岁,长相和那日在莱比锡送了沃纳一篮子苹果的小姑娘有些像,这让沃纳对她有一种不一样的亲切感。有几次他和季默家吃饭的时候,甚至还和凯伦进行了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交谈。
“您是研究物理学的,那东西好玩吗?”
“好玩,也不好玩。”沃纳诚实地回答,“有些时候我搞不清物理学到底是什么,大多数时候我感到挫败。但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一切都充满希望地摆在我面前。我是说一切。”
凯伦眨了眨眼经:“一切?”
“是的。我曾经和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交谈过,他向我描绘了一些人类现在还看不到的东西。”
“看不到的东西?是物理学吗?”
沃纳开始觉得有趣了。他换了个坐姿,好更全心全意地和凯伦交谈。
“举个例子吧。我们现在在海上,船随着水流上下晃动,可我们看不到那些水流,又怎么能确定那些水流真的存在呢?”
凯伦翻了个白眼:“上船之前我看见了。我现在走到窗边也能看见。”
“好吧,假设你从小出生在船上,假设现在我们没有月亮,船上光线很暗,当你走到窗边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那我就只能感觉到船在动了。”
“是啊,船在动。然后有一个人猜测,船天生就会动,这是船的特性;另一个人确信是有人在船外晃这艘船;还有一个人说,船并没有动,是我们以为它在动;还有一个人告诉你,大概是有一种叫水的东西使它动的。你会相信哪一个人呢?”
凯伦的小脸皱了起来,像是真的难以抉择一样看着沃纳,像是作弊的学生在试图偷看写在老师脸上的答案。
季默夫妇显然也被两人的对话吸引了过来,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纵容的微笑。
“我不知道。”凯伦最后不情愿地说。那语气让沃纳第一次见识到了一个九岁小姑娘的怨怒。
事实上,这让沃纳有些惊讶。凯伦最终的决断竟然相当有物理学家的风范。
沃纳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这就是物理学。”
“听起来真让人沮丧。”
“也许吧。”沃纳听见了季默先生友善的笑声,于是转过头向对方回以微笑,“不过有一个人跟我说,这艘船只是在动而已,这就是船在这种情况下的特性,即使它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我们必须接受它。”
凯伦怒气未消地冷哼了一声:“这个听起来更像是父亲和别人谈生意时的那些鬼话。”
这句话惹得季默先生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季默夫人则几乎在旁边拍手叫好了。这次沃纳眨了眨眼,这实在是他没见过的家庭氛围。
“可是,海森伯先生,您完全不会丹麦语,怎么在哥本哈根工作呢?”
季默夫人开始将对话引到其他方向。沃纳乐意配合。
“我对着点其实有些焦虑。在学习。不过研究所的人应该都可以用英语。”
“不要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季默夫人冲他宽慰地笑着。沃纳因此平静了点。
“您说得对,我想,我确实不需要担心。”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事实上,我是要到玻尔教授的学院去工作的,他以正直宽大的人格闻名,我和他见过几面,并一直在通信,我相信那里所有的大门都是对我敞开的,也一直都会是敞开的。而且,从您家人的身上和玻尔教授身上,我都可以看出来丹麦是个十分友好的国家。”
显然季默夫人很乐于听见这个。不过谈话的重点很快被“玻尔”淹没了。他们之前虽然有所猜测,但并不确定,这下听说沃纳真的是受到丹麦的诺贝尔奖得主本人邀请而前往哥本哈根,便对沃纳更加欣赏喜爱了。
当“警声”号入港的时候,沃纳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日常的丹麦语。他和季默一家人告别,季默先生直接将他们家的地址写给了他,请他有时间的话一定去坐坐。
凯伦扭扭捏捏地吻了他的脸颊。
沃纳兴致勃勃,可一出了港口,当来接他的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觉得心里凉了半截。
来人三十多岁,穿着一件和玻尔很像的风衣,语气温和,单远没有玻尔的那种真诚和热切,让人觉得有些疏远。
“你好,海森伯先生。我是亨德里克·克拉默斯。”
哦。
沃纳和他握了手,两人便再没有什么对话。克拉默斯开车将他带到了玻尔研究所的所在地,那是一个庄园式的建筑,里边的景观植物修建得十分讨喜。
直到他们将要下车的时候,克拉默斯才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首先,欢迎您来到这里。我要转达尼尔斯的问候,他今天必须去参加一个会议,所以不能留在院里迎接您。”
“我知道,他在信里告诉我了。”
不论沃纳这句话里的火药味有多么淡,克拉默斯还是闻到了。关于沃纳·海森伯激烈地反对他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耳闻。克拉默斯点了点头,仔细品味了这个年轻人态度,试图分析对方痛恨自己的原因。
然后,即使他得出的结论非常可笑,克拉默斯也没有成功阻止自己接受对方的挑衅。
他笑了一下:“我知道,尼尔斯向我提过很多次,他认为您是特殊的。我看过您的论文,除去其他所有的不谈,我也必须承认您是特殊的。但即使是尼尔斯,在工作时也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我切实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是完全友好的,毕竟,可以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是特殊的。”
沃纳紧紧直视着对方。尼尔斯实在是太过受欢迎,他受到很多人的尊敬和喜爱。这是非常可爱的一点,但有时也让沃纳感到特别烦躁。
“当然。”他最终回答。
克拉默斯以一种让人无法喜爱的方式下了车:“那么,不管怎样,欢迎来到哥本哈根。以及,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