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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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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诗作酒,融雪作画,犹有桃花与流水,共惜艳阳年。
(一)盖聂
“师哥,你说什么东西是岁岁不知秋的?”
“春雨夏花,秋蝉冬雪。”
“时令不同和过于短暂吗?师哥真是容易伤感呢。”
白衣剑客低声笑着,反问道:“小庄不这样想?”
被问到的少年微扬起头,澄澈的眼顺势盛满熠熠阳光,流光溢彩,漂亮宁静得近乎妖异。他答道:“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哪有什么刹那长久到一个秋季呢?可如果我将秋看作一刹那,万物不都是长久的吗?”
盖聂记得当时听到这话,只是在心里暗叹一句,这样锐利意气的少年,便没有多想。直到如今,他的坟头慕白一季复一季地葳蕤着,他的墓碑从粗粝到细腻被他一遍遍拂拭着,关于他的回忆被他一遍遍独自斟酌着,盖聂才心下涩然——这样说出心酸情话的小庄啊。
天下平定快得让人难以想象,或许是因为最顽固的主战者在他临终前被一一拔除,或许是因为到底人人心里有着兵气销为日月光的渴望,转眼阿房坍塌,转眼乌江易主,便是清平天下了。
盖聂看着天明从软绵的小白萝卜长成挺拔俊秀的青年,剑术亦是数一数二,天下间鲜有能阻碍他去路的地方了,也有能力保护珍稀的人,可是,再难看到那种把愉悦郑重地放在心上的笑了。
尤其当他看到张良的时候。
不过张良现在倒是依旧潇洒而远谋,卒然不惊,谑之不怒,所谓大勇者过人之节。又是难得让开国君主听得进话的儒门弟子,于是儒家现下一时风头无俩。
道家更加隐世避匿,比起蜀山好歹有奇异传说流传尘世,道家只宣《庄》《谐》,天宗人宗再不现于世。
当年浩浩荡荡的墨家反倒是散了,死的死,走的走。盗跖下葬那天,难得白凤也去了,当然说的话没准儿会让盗跖跳起来掐死他这种事就不要深究了…
盖聂就絮絮叨叨讲着江湖事。虽然久居鬼谷,总有故人偶尔来往,带来些消息。盖聂听着觉得陌生,便像讲话本故事一般讲给师弟听。虽然盖聂很清楚师弟会说些什么——上挑的眼角,不屑的笑纹,讥诮的语气——他一贯如此说话的,只不过他不会再觉得那是纯然的恶意了。
——是也无妨。剑圣大人无所谓地想。
反正他把鬼谷封了,无他允许无人能深入,每年也就一天,他外出时聚散流沙会到访。所以阴冷毒舌或意气风发都无所谓,都不再让别人看到了。
再也不会了。
(二)聚散流沙
赤练一度厌恶酒。曾经是因为见多了宝马雕车香满路的靡靡华音彻夜盛筵而厌恶,那样不干不净的吵闹。跟随卫庄以后渐渐懂了饮酒是清高志士的一种放纵的矜持,却更加不屑了,因为他说过,那不过是怯懦的人试图掩盖愚昧的行径。
然而后来她找到了酒的另一用途——如她过去冶荡艳丽的妆容一般,收敛起绝望的情绪。白凤毫无恶意地嘲笑道:“妖女,你不要叫赤练,叫作竹叶青好了。”
赤练但微哂之,不作反驳。
说起来赤练姑娘现在一点也不妖媚,似乎那人的死剜去了她的心头肉,剜去了她的各种喜好。如今她穿着极素净的裙裳,长发柔顺地自削肩淌下,又在蝴蝶骨间汇成一束,绾成精巧的发结。
宛如白莲,心有点墨,诗酒风月中最覆水难收的情债。
而其余流沙众也各有各的际遇。比如白凤,到底是收敛了几分,与一个温如碧玉的女人成了家。隐蝠远走塞北,去解决自己功法的问题,呃,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太平天下哪有那么多人来杀——他绝没有把某偏心剑圣觉得自家师弟是和某些莫名其妙的人呆久了而变笨的愤怒而发出的威胁放在心上,绝对没有。
所以同理,苍狼也没有,所以他和隐蝠一起走了……
还有麟儿。
自从那日两人一同看着那人被他师哥埋入黄土一夜酩酊后,这些年再无来往。
然而赤练知道他的动向。在人们习惯性偏向最年幼的孩子这一点上,卫庄未能免俗。他把自己最锋利又最温情的武器交给了盖聂。
可能剑圣大人都没想到自己总会被托孤,所幸一人是他唯一挚友,一人是…小庄,倒也不会让他不乐意,而且两个孩子也都十分乖巧——呃,存在感极低的一团黑乎乎乖巧是必然的,天明就有待商榷了。
说是让盖聂代为照养,也算是将一大助力送上,墨玉麒麟万象森罗做某些事自然是更为方便。
盖聂明白师弟的意思,只是他心神倦怠,鬼谷都鲜少离开,遑论从前的腥风血海了。
所谓懒掷一身名,大梦归青冢。
麟儿以往尚黑是觉得这样藏在暗处就像藏在了卫庄的影子了。跟随盖聂后他纠结了半天还是换上一身白衣,盖聂倒是说他不用如此装扮自己。他只是嘻嘻笑着不作答,盖聂便也不加约束。
直到有天麟儿问:“盖先生,你说我会不会越长越白啊?”
轻轻浅浅地笑着,像是从没有苦难落入眼中。
但盖聂只说了一句话,他却顷刻间泪如雨下。
——并非是将那人对自己的影响从心里磨灭了,只是怨怼,承诺让自己一生跟随的人死得那么仓促,完全没有他闲时讲的故事什么日月同堕山川崩裂的异象,就在一个燥热的秋日里,静悄悄地死去。
——还把自己送给别人,就算是他最重要的人。那就再不要喜欢黑暗好了。
可其实不是这样,是他根本无法弥合内心的惶惶,就像盖聂说的:“人之所以愿意行走于黑暗,是因为有志同道合者同行。一旦那个支柱倒下,便无所谓光明与黑暗。聚散流沙众人你只信赖小庄,所以你没有了停留在黑暗中的理由,只是即使现在一片光明,你看得到未来的路吗?”
墨玉麒麟怔怔地想着,不停地落泪,他不是哭,只是再也无法用皮囊挡住内心的悲痛罢了。
那天傍晚风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行雁字写开,在天空飞掠城一线,沿着它们的轨迹天空一半暮色四合,疲惫安然;一半金乌哀鸣,彤霞泣血——生生地,将一个世界割裂。
(三)生死无常
其实盖聂的记忆一向平淡,他有时看向回忆,如同几千年后一度风靡的黑白默片,冷眼觑着,不动声色不惹尘埃。
冷静的剑客有着最寡淡的情感,回忆是让人沉溺的地方,所以他规整地记下它们,不怒不悲。
——却有那么一天,他似乎连天边的流云聚散都记忆犹新。
那天日暮风迟,叶落依枝,日轮极尽力量散发炎热,一十九年沉寂后一朝破土栖于枝头,完成生命中最美的夏季。所以秋蝉总有几分凄凉不甘的。
盖聂离开墨家有段时间了,齐楚秦燕赵魏韩,像某人说过的那样,嬴政奋六世之余烈夺得了天下,却在自己的家里关住了无数的敌人。
可是另一方面,这些敌人各自谋算,如同当年的合纵。于是燕丹的意志影响着墨家、与逐渐强大的少羽渐渐离心,而少羽一面对楚怀王虚以委蛇着,一面又对那个谣传剑斩白蛇的人忌惮着。
盖聂不是不知道利尽而盟散的道理,只是没想到嬴政的威慑这么快就失去。对世人嬴政是余威震于殊俗,对他们却是再难忍耐不平等的利益分配。
于是分道扬镳,于是战场再见。
他总觉得是初入机关城时,一如来到人间仙境,安心并自然生发出守护的愿望。
仅从这一点上他就和师弟观念相悖。他认为的仙境在卫庄眼里不过胆怯地保全自己蜷缩在深山之中的莽夫的垂死挣扎之地。
虽然离开墨家——因为它与他的梦想逐渐脱形并轻视着他的保护——他却放不下在那的人,比如天明,比如…按理说天明在墨家不说安全无恙至少不会被虏到咸阳,可是那人是这样告诉他的,而他相信那人绝不会欺骗他。
咸阳古道秋意迟,高柳乱蝉嘶。
他走在街道上,看着比破败旧国不知繁华多少的街市,嬴政好大喜功,而作为最终胜者国家的百姓也是喜欢繁华。可是这似乎又没错,人人都向往着美好的生活,才是当政者应有的目的,才是天下大治的源动力。
他走得很慢,调节着肌体流畅,因为那人说天明是被月神抓去的,意味着他会有一场硬仗。虽然这怎么看怎么像阴阳家联合那人一同引他入彀,他却不得不去,一是确定天明的确在他们手上,二是…他那可能已经破烂的信任,依旧不能不对那人付出。
越走近阴阳家的住宅越安静,盖聂也越发放松着。门口无人守卫,却更显森严。刚一推开大门,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混乱不似作伪,践踏的草地、横斜的尸体、染红的园中小溪,无一不证明这里发生过的恶战。
他向后院走去,一眼看到那人坐在阶梯上,玄色大氅逶迤于地,那人似笑非笑地说:“师哥。”
盖聂蓦然想起似乎这人很久不笑了,曾经他总是笑着,带着一点儿邪气,活泼生动,可后来他成了流沙首领,面部固执而凝刻。
这么一笑,却又有几分年少时的灵风秀骨。
可其实他快死了,一把剑穿胸而过,狭长无锋,通黑庄严。
盖聂走过去,蹲下身看着卫庄,如同两只敛羽而望的鹤。
卫庄也看着他,不再说话。
于是盖聂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搀起。这样子简直有些像拥抱了,也像是示弱的姿态,可卫庄没说什么。他站起后向不远处大树一指,说:“师哥,杀了她。”
盖聂一看,是被鲨齿钉在树上奄奄一息的月神。
他点头。
卫庄见他答应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考虑重要的事,片刻后他却说:“算了,不说了。”
便闭上了眼。
盖聂心想,这就睡了?还是再不睁开了?
他摇了摇卫庄,轻声唤道:“小庄。”
似乎马上那人就会说别闹,我还要多睡一会儿。从前鬼谷子外出时偶尔小庄就会这样。
可是没有,他似乎偎在师哥身上,是再不管身前身后名了。
过了良久,盖聂拥抱着他渐渐冷去的身体,紧紧地,迸发出一种让阳光都失色的浓烈情绪。然后搀着他,走到月神身边,那女人已是神志模糊,却在盖聂走近时有片刻清醒。
月神想笑着来维持她的高傲,或者说些话来打击盖聂,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只是看着鬼谷双徒依偎着走近,然后盖聂拔出鲨齿顺手一剑……
月神倒在地上,无神的眸子远望高天。
看着这,亿万年不变的朗朗青天。
(四)命中局
后来…后来便是现在了。
盖聂将师弟埋在鬼谷,守着块墓碑直到死。
他问墨玉麒麟可否明白前路,可他自己也明白吗?不再是乱世了,于是相守到死,足够了。
他也想过为什么当年天明会被抓,卫庄会杀了阴阳家那么多人。
他猜测是他功法反噬(大概除了这样没有别的理由让他损人不利己了吧),濒危临死,于是将不喜欢的人一同拉上陪葬。
到底是为何盖聂觉得赤练肯定知道,可他不想见到她,和她不想见到他一样。
其实这有什么重要的呢?
有时想到那人说过很多人被命运安排,而我安排命运的人,最后仍不过是死局。便有些心酸。
但更多时候盖聂想到的是年少时一同学艺——
可如果我将秋看作一刹那,万物都是长久的了。
是说,只要情谊如一,这一生颠簸也无所谓吗?
盖聂想着,无声笑了笑,看向窗外,阴翳不再,春回水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