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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道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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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乐游原上清秋节,金陵古道音尘绝。
三月初三,建康城外,正是别离之时。
柳梦璃依旧面罩轻纱,对牵着马的尤向玉道别:“尤公子,你此去查明真相还是其次,却需得先顾好自身的安全为上。若非我家中有事,应当与公子同去才是,哎——”
春风一缕,灵秀的美人双袖如云,眉间愁蹙,此情此景尤向玉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小姐何处此言,此事原本便是我尤家家世,从寿阳到建康,一路烦扰小姐良多,尤家上下均过意不去,唉,都是我尤向玉无用才致如此。”
柳梦璃不敢赞同,心想与其说是你没用,还不如说是你大哥没决断才把事情弄成这样。当日他们四人一同到白云观内搜寻,结果一无所获。下山之后到谢家别院歇息一晚,第二日便直接上尤家去质问了——没想到剑仙大人慕容紫英孤高冰冷,不染凡俗的样子底下,居然隐藏着这么火爆的性子……
直接就要上门去杀掉妖孽,如果不是妖孽,那就严刑逼供出真正的妖孽,然后还是杀掉妖孽了。
三人经历过一番苦战,个个对尤家大嫂朱小澄的可怜模样无动于衷。其中,尤向玉代表着尤家的想法,谢琛可以做朱家人的主,柳梦璃基本代表了广大对内宅家事喜闻乐见的人民群众的态度。
朱小澄可以说是孤军奋战。
被人逼得急了,她居然掩面抽泣,对着柳梦璃哭叫道:“容与观主,求求观主大恩大德,就放过小女子吧,小女子身上所有的,俱已供奉给观主了,观主真要逼死奴家吗?”
柳梦璃自然莫名其妙,尤向玉更是大骂“妖孽胡说”,谢琛面带愠色,一副要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样子。柳梦璃自然而然看向慕容紫英——剑仙大人之前杀气锋锐,她很害怕他连自己一起砍了啊,特别是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
当日清晨,梦璃在谢家别庄听见一株松树给他打躬作揖(口头上的),苦苦央求她做做好事,把自己移到一墙之隔的一株老柏树旁边去,说是暗恋他很久了,每日只能接着风势枝叶摩擦、悄悄私语,正可谓是一生一代一对树,只可惜相思相望不相亲,明明彼此距离只有两丈,却生生被分隔两地,真是争教两处销魂……
柳梦璃听得无语,跟他解释说我也很同情你,可惜这院子不是我的,我擅自改动数目只怕会坏了风水,对主人不利,你的要求超出我能力范围之外云云。
说完那颗年青的断袖松树便浑身觳觫,满身枝叶抖个不住,积年的松针几乎没把梦璃扎个一头一脸。
所幸剑光如虹,剑气过处,锋利的老松针全被搅得粉碎,空气中几乎都凝结出剑气所结的霜花来。再次救美的正是不知何时站在墙另一边的慕容紫英。
柳梦璃尴尬得很,心里不知为何,又有些难言的欣喜。那样微薄的心思,自己想想都很是羞愧,更不能对人言说。
再抬起头来时,紫英已经走了。
断袖松树哗哗摇着枝叶,咯咯笑个不住。
柳梦璃忍耐不住地白了它一眼——什么松树啊,是个断袖不说,还爱咯咯笑。
但忽然觉得天边曦光格外晴朗,她悄悄笑着,对闻声赶来的管家婆子说,这墙被剑仙剑气弄坏了,能不能索性拆了,还有,这棵松树再往那边挪挪就更好了。
整个别院的人一大早不干活就光在议论昨晚的八卦,原来谢小公子昨晚上打完架回来,沐完浴不睡觉,偷偷在这小姐院子外踱了几十圈。
管家婆子听她说要拆墙,心里咯噔一声,深觉小姐凶猛,不过这时代本来就不崇尚什么女子卑弱第一的,贵女风范,各有不同嘛。面上自然恭敬地应了,转身组织人干活,一边开始盘算把这八卦先告诉谁才显得自己体面。
柳梦璃心中忐忑,一双妙目静静瞧着慕容紫英,紫英面如霜雪,冷淡地斥责:“这位小姐我曾亲见她斩除妖孽,心存仁善,尔休要胡说,污人清誉!”
流光皎洁,心底花开。
那一刻双目相接,紫英寒星般明亮,寒星般无情的双目中,依稀竟有着关怀和温暖的印记。
梦璃忽然觉得,这次来建康,果然是很好的。
由于尤家大嫂居然当众诬陷柳梦璃,群情激愤,连双方父母都不说什么了,谁知道找来剑仙除妖的尤家大哥尤向瑞居然又护着老婆,不让人严刑逼供。柳梦璃谢琛一行人到底是私家侦探,不兴官方问口供那一套,再说也不符合贵族风范,于是便放弃了。
好在这次不是白来,尤向玉说要去找那个“容与观主”,其余三人也都同意。柳梦璃要等着参加外婆寿宴,谢琛不能随便出京——他身为侍中,偶尔陛下会召见他。慕容紫英自然要去,可惜尤向玉惶恐得要死,万万不敢偏劳剑仙。
谢琛跟慕容紫英说,有家传宝剑,有很多柄家传宝剑,请剑仙一观。
柳梦璃静静看着他。
慕容紫英不知是为了哪个理由,留下来了。
此时柳梦璃来送别出发的尤向玉,谢琛站在一边,慕容紫英自然是不在的。她也懒得再说尤向瑞不靠谱的事儿,反而把一盆兰花递给尤向玉:“既然如此,尤公子不如带上这盆花儿,或可逢凶化吉。”
尤向玉愕然,他自然认识这花儿,可他今天是要出门呀,而且还骑马,带盆花多不方便。
柳梦璃素手捧着兰花,略微仰头坚持地看着他。
尤向玉血往头上涌,赶紧接了过来,暗想:乖乖,难怪谢郎……
路人都知道。
谢郎的初恋那件小事儿,着实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阳春二三月,水与草同色,热血男儿纵马而去,天地旷达,春风拂面,路边行人折柳而归——
谢琛笑了,很温柔、很执着的微笑。
“柳小姐,今日兰亭有曲觞盛会,小姐可愿与我同往?”
“小姐若是有意,我这便令人去邀慕容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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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车上下来,谢琛引着柳梦璃往秦淮河边兰亭而去。
柳梦璃好奇道:“谢公子,就我所知,兰亭应该在会稽郡,今日怎么今日又说在兰亭聚会呢?”
谢琛道:“柳小姐应该也知道,二十五年前家父与王伯父、孙伯父他们在会稽山阴的兰亭有过一次聚会……”
提到这件事情,就是镇定惯了的柳梦璃也不免脱口而出:“我知道!就在兰亭集会上,王将军作《兰亭集序》,集众位先贤四十一首诗作,天下皆知……”说着,她也发现自己声音太高,微微脸红,低头不语。
她这样高兴,谢琛眼睛都弯了起来:“正是。自那以后,全国各地也不知修了多少兰亭,在兰亭中进行的聚会更不计其数。但今日的聚会却别有不同。”今日是修禊节,一路行来,秦淮河边多丽人,个个态浓意远,看见谢琛就娇笑着彼此你推我攘。谢琛转开眼睛不看别家女眷,细细对柳梦璃说,“近年来王伯父一直在金庭隐居,难得这段时间到了建康。此次兰亭之会是献之表哥发起的,说不定王伯父会来。”
王羲之会来!柳梦璃只觉呼吸不畅。
谢琛问她:“小姐习的是哪家字?”
柳梦璃抿唇:“正是王将军的字,只是写得不好。”
谢琛鼓足了勇气,忽然轻声说:“我可以教你。”说完他简直不敢再看梦璃,胡乱说道,“其实献之表哥在刚刚娶了郗家小姐的时候,也常常教她练字,人人都说进步极大。”
这话更是不对,简直唐突,柳梦璃还厚着脸皮若无其事状,谢琛面红过耳,看上去又添一重精致。
水边芳草处处,水中小洲上汀兰盛放,柳梦璃留神细赏,默默不语。
其实怎么可能呢。
郗道茂那是王献之的表姐,门当户对。柳梦璃是柳梦璃。
片刻后才又开始说话:“不知慕容公子在何处?”
谢琛说:“家父得知剑仙在城中,一定要登门拜访,我劝他老人家不必急,左右今日盛会剑仙必来的。琛先将小姐托付给家姐,接着便去驾车请慕容剑仙。”
柳梦璃问:“谢公子的姐姐?”
谢琛“嗯”了一声:“其实是我堂姐,她名讳道韫,为人极好。小姐可怪琛唐突?”
柳梦璃早猜到今日必定有男席女席,此时只惊讶道:“自然不会——道韫?是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的谢道韫小姐么?”
谢琛点点头,然后又说:“小姐千万不要这么夸她了,她本来已够目无下尘,旁人若再夸夸她,她也不知要把头昂得多高。”
柳梦璃掩袖轻笑,因为离得近,谢琛只闻到她袖间一缕淡香,冰雪一样又清又洁,令人神迷。
——她的人也是这样,仿佛一个如云似幻的梦境,那颜色介于浅蓝和缥紫之间,是月光照着大海的色泽。
已经能看到车马,看到河边的长亭,看到服色各异的贵族男女,看到往来如织的仆人。忽然,他们听到有人高歌:“白驹如龙兮逶而迤,红缰未绊兮天之涯。风万里兮思乡时,伤离群兮嘶复悲。”
那是个道袍金钗的女子,气度高华,神情冷淡而漠然,一派狂士风度。她歌毕,忽而轻叹:“可惜无丝竹之乐相和。”
梦璃姗姗向前,取出箜篌,福身一礼:“若小姐不弃,梦璃愿以曲相和。”
道袍女子笑叹:“好,你奏来听听。”
梦璃施礼、弹琴,她都安然受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梦璃双手疾拨丝弦,起音淙淙,缓而柔,低低的悦耳,仿佛山水之间,万物之灵初降。接着婉转而高扬,仿佛一个少女簪花侧首而笑,群芳虽妒,她的眼界却不囿于宅院之间。突地素手连拂,乐音变疾,娇宠天真的少女时代一去不返,留恋或淡然地,终究走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俗世来了、琐事来了、烦恼近了,兰蕙之质,偏入气味繁杂之所;冰清之心,难绝十丈红尘之外。忧郁幽怨之中,又有转圜,山水佳乐涌至,心虽难得不羁,到底山水无穷。
最后的轻拨,悠远而寂寞,正贴合道家所赞赏的颖悟、旷达、真率之意。
曲终,人的心却像是清了、静了。
在场三人久久无声,谢琛只是望着梦璃,笑意收不住,那种骄傲和自豪的态度几乎不屑掩饰。
道袍女子双手连击三下,大笑道:“好,此曲甚佳,当赏。不知卿出身哪家,是何名姓?”
柳梦璃一怔,谢琛已躬身道:“谢琛见过皇后娘娘。这位是寿阳柳家梦璃小姐,是谢琛的客人。”
柳梦璃诧异,反应过来立刻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道袍女子淡淡说:“你们起来罢。皇后两字很好听么?做什么人人都放在口里说?”她拉起梦璃,笑道,“你叫梦璃?好名字,我是王法慧,你可以叫我法慧。”
山阴路上,王谢风流,皇后娘娘果然是王氏小姐。梦璃微微一笑:“法慧。”
王法慧大喜,正要拉她说话,从远处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个与谢琛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长眉秀眼,长相甚佳,笑微微的看上去很是无害。
梦璃暼谢琛一眼,谢琛再次行礼:“陛下。”接着问,“陛下今日怎么与娘娘一起出宫了?”
皇帝说:“今天有流觞盛会,我们也想出来逛逛——谢琛,这几天你都干嘛呢?怎么也不见你进宫?”
法慧皇后冷哼一声:“因为人家有别的事情要忙呗,这有什么好问的!”
皇帝一怔,讷讷说:“忙什么啊?”
法慧皇后不耐烦地说:“你和谢琛一起长大的,你都娶了多少个妃子了,人谢琛还单着,如今当然要为终身大事奔忙。”
谢琛和柳梦璃不约而同地咳了一声——这位皇后,未免太直接了点吧!梦璃更添一重错愕:好歹这也是正正经经、幼时登基的天子,王法慧对他说话就这态度?只怕谢安、王导这些重臣对陛下还客气点呢!
皇帝不计较态度,反而听得笑眯眯的,登时把柳梦璃上下打量几回,柳梦璃下意识低头,法慧皇后大怒:“你看哪里呢!一点礼貌都没有!”
皇帝骇了一跳,谢琛赶紧说:“陛下,谢琛先告退了。”
皇帝慌乱点头,谢琛立刻带着柳梦璃走远。柳梦璃悄声问:“这两位就是当今帝后?”相处模式好怪——看皇后那嫌恶的态度。其实皇帝也不差啊,年纪既轻、相貌也好,脾气更是不错,怎么说都是天底下头号金龟婿。
谢琛笑了笑:“是啊。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唉,陛下人倒是很好的,就是有点没主意。皇后娘娘眼界忒高,有点瞧不上他。他们俩是前年成婚的,那时候陛下才十四岁,皇后娘娘已十七岁了,从一开始就处得不好,现在关系更僵。”
柳梦璃算算:“那你和陛下同龄?皇后娘娘比我大一岁。”梦璃十九,谢琛十七。
“嗯。”谢琛望她一眼,不知为何说道,“很多贵女都瞧不上自己的丈夫,像这种女子比男子大的,更是多有不谐……其实男人年纪小一点,不代表就没有责任感。”
柳梦璃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顺水推舟:“很多贵女?还有别人也是这样吗?”
谢琛说:“比方说我堂姐谢道韫,她嫁给了王伯父的二儿子——就是王凝之表哥,这桩婚事也不算如意。她出嫁之后,回门子的时候非常不高兴,我父亲去宽慰她,说‘王郎是王羲之的儿子,人才也不差,你怎么不满意到这个程度?’,道韫姐姐说,‘我们一家,叔父里有大叔谢尚、二叔谢据;兄弟们里面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我以为天地之间应该都是和他们差不多的人了,没想到居然还有王凝之这种人!’。”
柳梦璃“啊”了一声,非常诧异。
名扬天下的谢玄将军极推重他姐姐谢道韫,张玄也常常称赞自己的妹妹。前几年有个叫济尼的尼姑同时见过这两位名姝,评价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王夫人谢道韫是名士,顾夫人张氏却不过是个出众的闺秀——这格调一下子就不同了。
谢道韫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名扬天下,哪个闺秀不向往她?哪家女儿不歆羡她?
她父亲是谢奕将军,叔父是谢安宰相,兄弟里有谢玄、谢朗,嫁入王家,公公是王羲之,丈夫也是将军……也只有王谢之家,才会养出这样的儿女,人生路上每一步都是光华。
柳梦璃诧异道:“王凝之将军有何不妥?”
谢琛微笑了一下:“其实都还好,就是有点迂,不知怎么搞的,信五斗米教信得入迷,一天三拜的,我都有点受不了他。”
空江白浪,流水声声。
有女子含笑朝他们走过来,她曲裾深衣,腰系玉带,风姿娴雅,神明清秀。
秦淮河、紫金山,这样富有王气的壮丽山河,在她身边也作疏山闲水,法慧皇后虽身着道袍,在她的旷达深远前却不值一提。
有的人,可以用一句话、一个词、甚至一个字说尽全部;她却不一样,就像天地之间辽阔无际的自然,你用什么言语也数不尽她的流盼、她的浅笑、她的冲淡。
香风吹人花乱飞,紫陌红尘间她盈盈走来。
就是给人一种,就是给人一种高贵、悠然、不羁绝俗的感觉——莫道安邦是高致,此身终钓到蓬瀛,就是这样,最显赫的名利富贵也留不住的感觉。
她和谢琛打招呼:“阿怀。”接着转向柳梦璃:“柳小姐?在下谢道韫。”
在她看不出情绪的黑眼睛里,柳梦璃浅浅一笑:“梦璃幸甚,今日得见道韫小姐。”
谢道韫笑了:“很多年没听人叫我小姐了——他们都叫我王夫人。”
柳梦璃低眉不语,没有纠正自己的称呼。
在一些人心里,谢道韫永远是谢道韫,林下之风,咏絮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