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鸦三夜》砂夜

1、卷一 黄昏之濒

　　杀手是在日落之后到达杜鸦之馆的。
　　看门的人先是听见轻轻的三声敲响，在黄昏的静谧环境中恍若幻觉。打开门，他琢磨着应该不会有人，却一眼看见了夜色中的杀手。相当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衬衫蓝牛仔，外加一双看了一眼就不再会有印象的运动鞋。他斜斜地立在门口，见了看门人，便把手从口袋里放下，欠了欠身。
　　“是先生吗。小姐等很久了。”老人笑了笑，弯腰把男人迎了进来。
　　杀手没有回答，他注意到了老人手中小小的护身符。金色的边框，不知名的文字写着咒语。转过视线，他不紧不慢地走进这座闻名本国的私人豪华庭院。月色的拂盖下，无论是欧式的花园，中式的亭台，英式的咖啡喷泉，日式的流水阁院，看上去都有种夜的诡秘与妖异。然而在美丽的角落，职业的视觉总会让他发现一些煞风景的现代化痕迹。他面色平静仿佛观光客一般看完前庭的一部分，在看门人的指引下，到达了主人的居所。
　　那是一间很小却极尽繁丽的城堡，与外围建筑距离很远，显然是这一任主人新造的。三百多坪的面积，外墙是淡淡的粉红色，，看得出是位年轻小姐的住所。但再一次煞了风景的是，城堡顶部的阿拉伯锥状装饰前，错落安置着三五排小雕像。那些是世界各地宗教之神，显然是临时安置的，顺序杂乱无章，类别七零八落，与整座建筑的风格相去甚远。让看者不禁大皱其眉，怀疑主人的审美。看门人将杀手引至宫殿的大门便不再前进，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回身离开。
　　粉色的宫廷大门后面，是一间宽敞的皇家会客厅，一切的布置与宫外风格无异。粉色的纱制品和水晶吊饰触目皆是，柔嫩的粉色地毯的中央立着十名左右白衣男女。他们的中间簇拥着他的主人，她正低头啜泣。
　　杀手走上前，身边的侍人们便都自觉退开。他不禁叹了口气——怜香惜玉的工作，在见每一个女性客户时都必不可少。他取出手巾，递了过去。
　　女孩吃了一惊，仰起脸来，正望进杀手商业化的关切的眼神。
　　杀手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她看得不禁脸上有些发烫。
　　但她很快笑了起来，“先生来了？先生请坐。”伸手拉开离杀手最近的椅子，完全一派名门淑女的作风，“等候先生多时。”
　　杀手点点头，目光向她身上一扫。面前的少女身着粉红与白色相间的纱质长裙，一头精心料理的卷俏黑发垂坠而下，小巧的瓜子脸上还化了淡妆，身材玲珑，气质出众，属时下最受好评的甜美可爱型。对雇主有了初步的认识，他便看向女孩的手，那里也紧紧攥着一个同样款式的护身符。此刻少女一扫方才哭泣的颓丧，微微地笑着。脸上还带着点憔悴和落魄，她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杀手将要坐下的身势，“我有个很长的名字，我想不必以此麻烦先生。您可以叫我公主。”
　　杀手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大小姐们的老毛病。他躬身扶过她那只覆着粉色网纱的手吻了吻：“人如其名。”
　　女孩笑得更甜。
　　两人入坐。女孩推过桌上已备好的拿铁，细细端详对面男子的英俊容貌，满意地笑道：“我从没有想过先生竟然如此年轻。一开始看Gin给我的资料，我还觉得您一定是位经验丰富的中年男人。”谁知看上去却一副绝对不过二十五的样子。
　　“不显老罢了。”杀手有礼貌地回答，“怎及得上公主年轻美貌。”
　　“呵呵……”此话似牵动女孩心结，她的笑容有些勉强，似重新被方才的阴霾笼罩：“我今年１７岁了。”
　　杀手扬了扬眉，做了个“哦”的表情，等待她的下文。
　　女孩摆弄咖啡勺柄，似是被烦恼许久，忧愁的表情中隐约有恐惧掺杂其中。
　　“有人要杀我。”
　　杀手刚吮了一口拿铁，皱了皱眉：“哦？”
　　“她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好友……她家的企业和我家的跨国集团是世亲，从幼儿园开始我们就上同一个班。”女孩说着，从随身的粉红PRADA里抽出一个小文件包，打开，抽出里面的一张照片。
　　杀手不置可否的看了两眼。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实在要说的话，和眼前的公主相比只能说有两分清秀。一头及腰的长发未加任何打理，身上的衣着也是毫不花俏，刘海的阴影遮住了原本能够透露更多信息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毫无气质可言的女孩。
　　“就是她……她叫Joy。”女孩说话的声音中有了几分颤抖。
　　“雇凶？”杀手觉得不能想象照片上的这个女孩亲自出马，以她的力量，能做到什么地步？
　　“不……”女孩深吸一口气，“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我家和她家的生意都做得很大。但总体来说，她家的石油生意还是略去我家各种行业皆有涉及的跨国集团。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一生下来，我与她的主从关系也似乎早早就被决定。无论是成绩，容貌，家世，人际，她都弱我一截。”说到这，女孩笑了笑，一时间竟看不出任何阴郁。她昂了昂下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骄词。先生，你认为呢？”
　　杀手笑了笑：“既是公主，必是年轻女性的典范。”
　　得到满意的答案，女孩点点头，这早在她意料之中。她不冷不热地道：“无论如何，长期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比你好的人身边，这确实是一种折磨。Joy嘴上虽不说，可我知道，她有点儿恨我。”
　　“直到三个月前——”她突然打住，猛地将椅子里的身体坐直，双目直视着杀手：“先生，你要知道，虽然我是我家族集团的未来接班人之一，可现在我还是未成年人，集团里的大小事务，长辈们是从来也不会询问我这个小孩子的。”
　　杀手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
　　女孩笑了笑，很有些宽慰的意味。她仰身躺入椅子，却又皱起眉头。那神情变了又变，有烦恼，有恐惧，有忧郁，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样子，“两个月前的某一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突然看到了她家企业被卷入商业阴谋的消息。我跑去学校想找她问清楚。但那天之后她都没有来。”
　　“而三天以后，我看见了她，就在我放学路上。”
　　“她冲出来，拦在了我的车前，我们险些要撞上她。才三天，她憔悴了不少，满脸痛苦的表情，眼泪不停。我好不容易才认出是她。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突然从怀里拔出刀子，疯一样向我刺过来……”女孩似受了不小的惊吓，表情沉闷下来，“幸好保镖眼快，要不然……”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的爸爸，把她家的企业……”
　　“我也很惊讶，想找她把事情说清楚。到了她家才知道，她爸爸一朝落败，开枪自杀，她妈妈因为受不了打击……离家出走。后来在护城河里发现了她。而她家的房子，在她妈妈离开家的第二天晚上，不知是什么原因，失火烧了个精光……她，也就此失踪。”
　　“我很悲痛，即使是心灵上不那么合得来的人，毕竟我们相处了十几年……我很生气地质问爸爸……可他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在他眼里，生意是生意，人是人，再怎么亲的关系，在利益的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她眉头一皱，抽泣起来，瘦小的肩膀不断耸动，“先生……就因为这件事……让我和她结下了仇怨……她确实可怜……”哭着哭着，她突然愤慨起来，猛地双拳紧握：”可我……我也是无辜的呀！”
　　但这次与她意料中的反映不同，杀手的笑容似有似无：“公主，我只是个杀手，不是侦探。您获得我帮助的前提与您是否在道义上占有优势无关。”
　　这话拐了几个弯，女孩怔了片刻才听明白。在她眼里，此话无异与说她之前所说的话全是废话。她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勉强平静下来笑道：“……你说得也对。”
　　杀手又是微微一笑，直起腰来，这张花纹繁杂线条古怪的椅子让他坐得不太舒服：“现在我可以听听您具体要我解决的事了么？”这女孩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让他觉得有点心烦。
　　“……恩。”女孩努力平复心情，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得罪了这位先生……或许真的只有他，才能解救自己于这漫长的噩梦。
　　“最初我也只是伤心，毕竟从那一次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没有家的小孩子，下场是不难猜测的。”渐渐地她不再兜圈，因为觉得在对方面前没有必要遮掩：“但不久，我住的别墅发生了许多怪事。”
　　“先是白天在家的保姆说，家里好象有不干净的东西，老是会在别的楼层有东西碰响的声音，而当她下楼以后，声音又出现在楼上。一开始以为是幻觉，但后来，那东西好象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故意留下了些记号，我才开始注意这件事。”
　　“记号？”
　　“……一些数字。”
　　“数字？”
　　“像倒记时一样的……第一天出现的时候写的是‘50’，第二天就是‘49’。有些天又忘记了写，但隔天数字一定会很准确地记录在家里的某样东西上，并且摆得正正地让你看到。”
　　“哦……”
　　“我一开始以为是小偷恶作剧，想要敲诈勒索，但是几天以后，那东西出现了。”
　　“那是某天晚上，我正在房中睡觉，应该是下半夜了，我却听到房间阳台上有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居然……是一个人。”女孩停了一下，叙述的过程中她一直惊魂未定，“就坐在阳台的靠栏上！我害怕极了……可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人。”
　　“过了一会，那人缓缓下了靠栏，朝床的方向走过来。我怕得想叫，却有东西压在心口上，手指头都动不了……那人走到我床前，伸出一只手摸上我的脸……我终于闭上眼睛大叫一声。”说到此，她长叹一声，“等我睁开眼睛————不过两三秒钟，那个人不见了！”
　　“哦？”杀手似是来了兴趣，“您确定那是个人吗？”
　　“……”女孩吃惊地看着杀手，忘记使用尊称，“先生你……相信有鬼魂？”
　　“啊啊……”杀手意味深长地笑了，“自然是有。”
　　“……”女孩没有多说什么，她收回目光，低头喃喃，“可那确实是个人。”
　　“在惊恐之中，我仍感觉得很清楚，那人低下头端详我的时候，有呼吸喷到我的脸上。伸过来的手指，也是热的——甚至有点潮湿……那家伙是个人，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而且……虽然当晚的月光是逆光，那人的脸我完全看不清，但……她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裙子，腰上有细小的深绿色蝴蝶结……那是Joy的衣服！绝对是！而且那身形动作，和她朝夕相处十几年的我绝无可能看错。”
　　“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无法忍受，一想到Joy居然能以某种我想不到的方法潜入我的房间我就由心底深处地害怕！所以，那天之后，我便请了假，搬到杜鸦之馆中这座父亲为我建造的城堡里来。”
　　“那次搬迁明明是秘密的，但是……”女孩此时已流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她跟过来了！第二天早上，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用血……大大地写了一个‘29’！”
　　“我真的吓坏了……可又不敢告诉父亲……他向来讨厌我的女孩子气……说我难承家业。要是这件事情让他知道——他是绝计不会相信这种古怪的事的——他一定会取消的我继承权！所以，我只挑选了平日里和我亲近的仆人和保镖，总共五十多个人，一起住在这里帮我想办法。”
　　说到这里，杀手打断了她：“你的那位朋友跟踪到这里以后还做了什么？”
　　“有。Joy知道我们大多把她当鬼看，根本吓破了胆，她就专挑午夜活动，做些吓人的事。她每天晚上都出没在这所房子里……吓唬佣人。打破碗筷，将衣服一件件打成死结，用油性笔在名画上写满各种吓唬人的话语……当然了，她的目标是我，但我可知道她不是鬼！我只是觉得她很奇怪……因为好几次我们的人把她围堵到一个房间里，打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她却消失不见；城堡里各处都安装了针孔摄像机，曾经在几秒钟之间拍到她上下于一楼和五楼……再加上她故弄玄虚，整件事情真的越来越奇怪。佣人吓跑了不少，我……”女孩带着疲惫的容色苦苦地笑了一下，“也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杀手体贴地笑了一下，“然后呢？倒数的数字还有继续吗？”
　　“……有。”
　　“她每天，每天地来。也每天每天的记录。不是用涂改液写在大厅的地板上，就是把家里的钟都拨停在同一个时刻……虽然我一直坚信她是人类，但很多次，她做的事情，已经超越了人类所能做的一切！”
　　杀手坐直了点：“怎么说？”
　　女孩犹豫着：“……因为时间一久……佣人们难免会和她有几次照面……看见过她的人都说……她不是个人！因为她在他们的面前，有时悬空飞出窗子，有时……就直接穿过墙壁地板上下于整座城堡。”
　　“啊……”
　　“许多人还看见她穿越一间又一间的房间，嘴里喊着我的名字！”
　　“啊……”
　　“就连我……最后也看到了……”女孩已经是浑身发抖，手里紧紧抓住护身符，“在第十天。”
　　“第十天的倒计时很不寻常。一个大大的‘１０’用尖刀划在我房间的镜子上。但是与数字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字。”
　　“什么？”
　　“杀。后面是三个感叹号，还画了张笑脸。”
　　“啊……”杀手再一次发出感叹。他眼睛撇向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为她之前出现的时候，虽然吓人，却从来没有致人死过，我想这十天……”女孩面无血色，“会不会是她要开始杀人了？”
　　“啊……有这个可能。”
　　“……所以我请了侦探来。”
　　“啊？”杀手吃了一惊，“谁？”
　　“是奥斯先生。”女孩说，“那个名侦探。”
　　哈，可真是个聪明的选择。
　　“他当天就来了，并且想了一个办法。他打算在庭院里放一个巨大的铁球笼，让我住进去，再给笼子通上电。”
　　“呵呵……”笨蛋。
　　“为了这十天的安全，我只有服从了——谁知道等倒数结束的时候那个怪物是不是要杀了我？可是到了晚上……”女孩失望地摇头。
　　“到了晚上，她还是来了？”杀手笑眯眯地问。
　　“没错。这一次的出现和以前都很不一样。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树林之间飞过来的。”
　　“哦？”
　　“……穿着白色裙子，嘴里叫着我的名字！她有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鬼！等她飞到笼子前的时候，奥斯先生还不愿伤到她，大声提醒她那铁笼已经通了电，谁知……”
　　“谁知，她听也不听，直接穿过了那笼子？”杀手道。
　　“……”女孩猛抽一口气，脸色惨白，“没错。”
　　杀手用手指抚摸着下巴，淡淡笑起来。过了一会，他慢慢地开口：“奥斯太淤腐了，像他那样坚定的无神论者，绝无可能会想到对手是个超能力者。”
　　“超能力？”女孩大张着嘴巴。
　　“不错。”年轻的杀手不以为然，轻轻笑道：“虽然难以想象，但如果要以人的状态做到这些事，没有超能力是不可能的。奥斯只以一般人的角度来考虑，没有想到对方是可以悬空的特殊体质，一旦人体没有接触地面，即没有接通地线的话，即使是全身接触平时可以致死的电压也不会有事。当然……”他笑笑，完善了一下推论，“当时你还在里面，铁笼的电压应该不会高到可以高压放电的程度，因为日用品中一定有一些是可以导电的金属。”
　　女孩怔怔地听他说完这些，叹了口气：“超能力？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不过……”她顿了下，“我也时常这样猜测，因为也有很多人和她有了身体接触，证明她……她并不是个鬼魂。”
　　“呵呵……不过她应该是个很特殊的案例。”杀手缓缓道，“一般的超能力只会出现在气功修行者或是和尚身上呢。”他笑笑，“比如你朋友的悬浮能力，一般的超能力者在这方面只具有能够观赏的程度，悬浮高度低，稳定性不强，时间也短。而她，我想应该达到了可以随心所欲用于实际行动的程度。”
　　女孩的脸色差到无以复加。
　　“至于穿物的话嘛……”杀手继续说，“按照你的说法，她应该是天天都潜伏在这座房子里的。但据我观察……”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微笑，“您的这座居所，在监视与窃听这方面应该是豪宅之最了。因此，我想……”他仰脸看向会客室天花板上的粉色水晶灯，“她大概是进入了房子的墙体，沿着墙体行动吧。摸清了各个房间里针孔摄像的位置和死角，要做到神出鬼没也不难了。”
　　“……”女孩惊得无言以对。
　　“还有，刚刚进入庭院的时候看到一个相当大的坑，那应该是放置铁球笼的吧？因为要在里面住人，所以把下面的一小部分埋入了土中。再结合其他一些地方来看的话嘛……”杀手笑眯眯地摸着下巴，“在奥斯侦探失败之后你又叫了很多侦探来到这里是吧？因为那天之后那位小姐大开杀戒，所以他死了。”
　　“……不仅他死了，我后来找来的侦探都死了。”女孩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怒气，还有些恨意，“一天叫一个，晚上全死光。”她咬牙，神色决绝地一口咬定，“是她杀的！”
　　“唉……”杀手垂了垂眉毛，自言自语，“会悬空和穿物，还开了杀戒的超能力者……吗？这也太扎手了点……不过，”他抬起脸，挂着无所谓的笑容，“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