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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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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是一旦开始,就无法后悔的旅行。]

      【起】

      天刚蒙蒙亮。坐在烟雾缭绕的车厢里,四周是脸色疲惫不知归处的旅客。
      要去城里了。她心里微微的有些激动。
      左手边是和自己同年的小学初中同学,他大学刚毕业,可自己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夏梨的手不住地来回摩挲布料抽丝了的裙角——出发的时候,她是悉心地捡了一条裙子换上的,好让自己显得更年轻。
      好紧张。从昨晚坐上这个座位开始,心脏就一直不停在抖。
      “我们……我们这算……”
      “如果你愿意,”
      雪绪侧过脸,轮廓显出奇异的沉稳。说这话的时候字正腔圆,像电视剧的对白一样容易让人动容——
      “就称它为私奔吧。”

      夏梨想起昨天清晨,她还坐在自家小卖铺门口织毛衣。乡里的生活总是这样的,忙不起来,也总有些事情要做闲不得。深褐色的毛线缠在食指上的触感,像搪瓷碗里腾着热气的老茶。得赶在冬天前织好,还有小了的那件要把袖子接长。她这样想着,发觉面前的光线暗了下来,于是懵懂地抬起头。
      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面前这个非常眼熟的人是自己年少时的……算是死党。这家伙高中的时候就全家搬去城里,一别七八年。那个时候你可没有这么高呀,雪绪。夏梨仰着头,眯起眼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坐。”

      她伸手够过来一个小木凳。那是一种深深的褐色,表面被长期摩挲出温钝的光泽。枘凿处因为松脱,凿口中的枘头被绕着裹了几圈超市的宣传单。雪绪坐下不意地晃了一晃。不用看也能猜到,有一条腿被磨得略短。

      他们先是寒暄。雪绪问了一些“嫁人了?”“那家人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只是从没有说“好久不见”。聊开以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他们开始回忆他们共同的时光。

      “还踢足球吗?”
      “怎么可能,”她温和地笑一笑,“怀孕的时候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乱动,生完孩子后也就再没踢过。”
      “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短头发,活脱脱一个男孩子。”
      “现在是长了……不过也不烫也不染,比不得你们城里学校的女孩子吧。”
      “可是依旧很好看啊。”他怕她反驳,又接着加重了语气, “很好看。”好像这样就能使她信服。

      他就是认真。夏梨有些怀旧又有些腼腆,一时也想不到怎样反驳,就只是笑一笑。彼时光线透过小香樟树的叶落,亲吻她颈后一小块洁白湿润的皮肤。这样的触感教她想起数年前的夏日,在童年的尾声青春之前,他们两个爬上鲤伏山。清晨的雾霭像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涧溪清澈欢跃风景如画。凉风呼呼地灌过来奏响叶脉的口琴,声音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过了一会儿,雪绪的眼光深深地,深深地看进她的瞳孔,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他没有指明是哪方面,但他知道她明白。

      好像又回到了一个眼神就能约定好逃跑时机的童年,有那么一秒夏梨错觉自己还是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小女孩,有一个可以跟他肆无忌惮说别人坏话的小朋友,闯祸了自己逃跑他顶着。于是她妥协了,顺其自然地跟着这份默契,艰涩地吐露出:

      “不怎么样……他在外地做生意总也不回来……娘家不管婆家骂的……孩子也……不怎么懂事……生活更……”

      夏梨一停,突然恍悟了什么一样按住嘴巴。然后她咧开嘴巴笑了,调皮地伸出食指比了一个“嘘”。就在这一瞬她好似变回了年少时那个娇憨的女孩子,一个动作两人懂。

      他们再没说话,只是坐着,谁也不知道谁想了些什么。可能是从前看过的海涛一般浓郁的绿色,或者天壁上一行风筝似的白鹭。总之在那天太阳正悬,所有的烟囱都伸出袅袅一缕炊烟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说,“晚上我就走了。”

      她还是温和地笑着,就好像她猜不透他下一句会说什么那样。

      “一起走吧。”

      然后雪绪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在薄暮时分开始守在车站,夜色旋踵时,等来了他的玫瑰。

      【承】

      下车的时候,雪绪体贴地伸出手牵引夏梨直至所有旅客散去。暮色四合,车站距离最近的城镇还有一段距离。雪绪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她笑了,“我能走。”

      两个人都没什么行李,走起来也快。进了城镇刚是吃过晚饭的点,途经一个小公园,打了彩色的灯光还有一个喷起来哗啦哗啦响的音乐喷泉,有挺多饭后散步的人。两人就了靠近喷泉的长椅坐下歇脚。电子音乐声音不大,倒也显得轻巧。四周是居民区,覆盖着月光每个老虎窗内的灯光里,是一个温暖的家。
      夏梨从包里拿出一块蛋糕递给雪绪,自己又拿出一块,接着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一起撕下蛋糕屁股上的油纸,用门牙刮下上面粘着的一层蛋糕皮。又互相看了看,彼此露出一个心照不宣同盟似的微笑。

      “大哥哥,买朵花给女朋友吧?”
      他们两个一起向右边看去,卖花的是个小男孩,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手里的玫瑰花瓣不齐,枝叶凋零残缺,勉强能看却连饱满都算不上。
      雪绪问他,“多少钱?”
      “最后三朵了,算你们便宜一点吧,一千五百元。”
      很昂贵的价格。他抽出两千元递给他,那小鬼一把抓过把花往雪绪一塞:“谢谢啦!”一溜烟就跑掉了。
      雪绪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一拐弯消失,转过脸把玫瑰递给夏梨:“喏。”——

      ——就在这时中心喷泉的灯光突然跳了几下,紧接着水流大盛,从天而降无数清霖。从雕像底座喷出的水流高高地划起一条被灯光映得陆离的线,像打翻了一罐彩虹。

      四散的喷泉是突然而来的雨。行人慌慌忙忙地躲避开去,扫地的老婆婆颤巍巍地去找公园管理员。夏梨一手拿着花一手遮雨,正想转过脸去叫上雪绪一起离开,就听到他在耳边说:
      “你看,舞台。”

      夏梨楞了楞,随着他的眼光望去,随即明白过来。小广场上空无一人。映着糖果一样的灯火以及影影绰绰的水雾帘,成为一个被茂密花木包围的美丽的小舞台。
      雪绪站起来,站到她面前,站成一个绅士半躬身的姿势,左手背后伸出右手,“能允许我请您跳一支舞吗,夏梨小姐?”
      那只手不骄不躁地悬停在半空,承担着等待她的手的责任。

      她羞红了脸,但笃定地随他站起来,把手伸出。雪绪有模有样地轻搂住夏梨的腰,那一瞬她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他们踩准音节,踏出脚步,跟着节奏旋转。夏梨褐色的粗布裙摆飞起来。雪绪浅色的发梢轻轻亲吻着挺直的鼻梁。

      喷泉的声音哗啦哗啦的,盖住了原本就太小的音乐声,只是依稀可辨。远一点喷泉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看,也在指指点点。有的时候踏错了,她会踩到他的脚。可是谁都没有管那么多。他们始终保持着无可挑剔的默契,流畅地进退旋转没有丝毫迟疑。他们像住在附近的舞蹈家夫妇,早在这里旋转了十年二十年,而今天只不过是最最平常的一晚。

      ——其实谁也不会跳,谁会好好的跑去学交谊舞呢。可是有什么关系。夏梨想。现在的舞伴是闯祸了肯替自己背黑锅的人,舞台是只有他们的舞台,至于能踩出什么样的步子——无论什么样的,都是很好很好的。

      他们淋着喷泉,不断有水珠从雪绪的发梢、睫毛、瘦削的下颌滴下。那些水仿佛是彩色的,淋在夏梨身上将她染得无比鲜活。旋转着,雪绪凑近夏梨的耳边,轻声地询问。灯光在他脸上薄薄地打上一层明暗,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铺了一层不安分的海潮。声音揉进一把铅灰的雪,听起来如此深情。

      “还想去哪?”
      “去……去看海。”
      “好。”

      【转】

      你见过黎明时分的海吗。
      它是紫色的,只存在于黎明与清晨间,短短几秒的罅隙。厄俄斯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眸光如神的双手,虔诚地抚摸波涛起伏的辽远,划出一道酽酽的海平线。头顶上飘过一朵星夜,露出底色光亮的天空。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天空和云霞像极了深深海底,长满簇簇绚烂的珊瑚。我甚至听到大洋的波涛拍击遥远彼岸传来的细语,它告诉我,编织在海风里古老而幽蓝的无数往事,被轻捷的海鸥衔走了。

      那天他们已经没有钱买车票,只能深夜三点出发,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达冲绳海岸。夏梨和雪绪站在沙滩上,海风凛冽吹得面颊冰凉。当海面破开第一缕光明时,她情不自禁地踏出一步。

      你记不记得夏天的时候我们爬上老槐树,伸直手臂去够一个看上去挺完整的蝉蜕。你知道吗,眼前这轮紫红色的光明之于我,是像当年的蝉蜕一样美好的东西。

      海水漫过咽喉的时候,她的脑中响起轻巧的音乐。眼前的海是好看的海,天空是海一样好看的天空。是湛蓝湛蓝,一望无际的深渊。

      她听见雪绪在叫她的名字,他好像很惊慌。什么事让他那么害怕呢。夏梨正想回过头安抚他,露出一个和那天在自家小卖铺门口一样的笑容。然后浪头剧烈,迅猛拥抱过来。

      再次清醒过来,她正在剧烈地咳嗽。胸口很痛,大脑像被人揉碎了一般疼痛又混乱。等她咳完了雪绪扶着她坐起来,把丢在一旁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夏梨微微发抖,眼神轻浅不知道在看向何处。

      雪绪紧紧抿着嘴唇,刘海不断凝出水珠,滴下来摔碎不见。他紧紧地盯着夏梨的眼睛,那眼神明显在问她“你干嘛”。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回过了神。头发还湿答答地黏在脸颊,目光如蔚蓝大海,寂静又不乏涟漪。

      “我只是想要。”
      “……”
      “想要……一切的好。”

      【合】

      [河流是一旦开始,就无法后悔的旅行。]

      晚上他们回到了小旅馆。时间不早不晚,刚好够睡个好觉。床头柜上旅馆提供的玻璃杯里接了大半杯水,夏梨把玫瑰插在里面。

      他们背靠着背躺在单人间不到一米宽的板床上。黑暗里夏梨睁着眼睛。玻璃杯被透进来的皎洁月光洗出一小点亮晶晶的星芒。好漂亮。她在心里赞叹着。背脊与身后的人相贴的地方有一种熟稔又怀念的和暖,温吞地融化开包裹住全身。

      她的心情一如寂静的海,明亮又安和。她有些话想跟他说,于是就开口。

      “雪绪。”
      “我在。”
      “喷泉好漂亮。”
      “嗯。”

      只要我出声,你永远都会有回应。这让我那么放心。

      “雪绪。”
      “什么?”
      “玫瑰……好美。我还是第一次……”
      “嗯。”

      但你知道,命即河流,决意跟随便无可更改。你是远方的水流,不远万里赶来与我会面,我却只能陪你奔流一程。我早已融入此处的河道开始远行,一旦启程便义无反顾。

      “雪绪。”
      “嗯?”
      “冲绳岸很好。”
      “我也……这么觉得。”

      河岸丑陋又怪石嶙峋,河床不深不浅让人麻木又乏味。河堤漆黑笔直,一直延伸到远方黑影重重的森林里。无人知道前路如何,但那才是我的归宿。这便是我的决意。纵然河岸丑陋河道冗长旅途遥远又枯燥,这仍是我最后一条河。

      “雪绪。”
      “嗯。”
      “明天该回去了。”
      他翻过身抬起手,慢慢把夏梨耳边的碎发归到耳后,声音轻轻懒懒,像夏季阳台水盆里舒展开的白衬衫。
      “我知道。”

      ——我清楚你是知道的,所以才显得这一切那么可贵。我也清楚你是那么好,头发浅浅的,我总想到怎样也成熟不了的果实。你是多好的一个将近男人的少年。

      夏梨把脸埋进被窝,一呼一吸间能闻到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味道,和许多年前的一模一样。那也许是时光。时光变成皱纹,时光变成灰尘,时光变成岁月。
      她听到雪绪的声音,“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他总是沉稳的,却总能让人动容。夏梨想,我简直就像是在和一个奇迹结伴而行。
      “嗯。”
      她应道,闭上眼睛。内心是凌晨四点,光洁没有脚印的雪面。

      ——但那才是我本该属于的地方,可惜我不能带你去。

      我的,最后一条河。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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