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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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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也许是因为自惭形秽吧?
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车站前,抬头看着浅蓝色的站牌。“801……801……”清亮的双眼紧紧盯着801路公交车的末班时间。他刚想张口骂,愣了一会,口型缩小,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叹息。
夜幕下,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平时的这个时间他都坐在季流火家的奔驰S550里,看着驾驶座上季流火认真开车的脸,满心的幸福被煮沸,滚烫地溢出来,通过血液流经全身,然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想到季流火,他一阵心寒。半个小时前他们两个吵架了,他一气之下跑出季家大门,却没有跑多远,只是躲在转角的电线杆后,心想如果那个混蛋追出来,他就原谅他。
结果他等了十几分钟,季流火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平安夜,抱着纸袋的人匆匆从他身前经过,没有一双腿为他停留。身上那件长到脚踝的羽绒衣是季流火的,他嗅到那个熟悉的味道,所有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他把羽绒衣扔在电线杆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该怎么办?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下山的路走进黑暗。季家别墅在半山腰,他曾经非常喜欢那样悠远的绿意与安静。可是现在,山腰上那一排米色别墅的窗户都透出橙黄的光,他却孤零零地走在墨绿中。远远地,山间有泉水的声音和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他心一惊,加快了脚步。
季流火……现在在干嘛?会不会一刻不停地拨着他的手机?他突然后悔把手机卡丢掉了,如果季流火想跟他和好,他不就错过了?
他哑然失笑,显然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十分可笑。季流火?他现在应该和那个什么谁家的大小姐在床上翻滚吧!那只种马!
说起来,他和季流火吵架,多半只是因为他的恼羞成怒。他很平凡,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只是看着比较清秀而已,但他从不自卑。可是今晚……当那个女子从季家那扇雕花割断后跑出来,抱住季流火时,当季流火吻她的唇,然后一脸微笑地对他说的“这是我的未婚妻”时,当那个女人挽着季流火的臂,撒娇着把他往房里拉时,他承认自己出了愤怒,还有被掩盖得很好的自卑。
虽然他早就习惯了。
他找到一家麦当劳,坐到餐厅的最深处。麦当劳橙色的内饰和十足的暖气熏得他晕乎乎的,午夜十二点他终于是支撑不住了,趴在干净的米色方桌上睡着了。
“我是季流火,大家好。”
高二的某个早晨,上午九点的阳光从敞开的窗中照到讲台旁的白色地砖上,干净的朝气。站在讲台桌后的那个转学生生得优雅,举手投足间划出流光溢彩,只是他不知道。
他那时伏在桌上,缩在两排高高的书后睡觉。前一天晚上写东西写到太晚,他忍不住犯困,迷迷糊糊间一个人走过来,然后一声轻笑。
等到他醒过来,课已经上到四分之三了。右手边一个好听的声音轻笑着问:
“醒了么?”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疑惑地看着那个没见过的男生。男生指了指讲台,不说话。
他转向讲台,没有人。只属于语文老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苏蓦然,《堂吉诃德》的作者是谁?”
他头都没抬:“塞万提斯。”
“《我是猫》呢?”
“夏目漱石。”
“唉……你呀!”语文老师拿着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正好就下课了。语文老师宠溺地笑,出教室的时候转向他:“我的课上睡,其他课不能睡啊!”
他点点头,目送语文老师走进办公室。
“苏蓦然,是吗?”
他回过头,看到季流火那张灿烂的笑脸,心跳漏了一拍。
两个人渐渐熟识起来。季流火数学好,他语文年段第一,刚好互补。班上同学都喜欢那个如贵族王子般的季流火,季流火却独独对他亲近。
每每看着季流火毫无防备的睡颜时,他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脏一直绕道大脑,挑动他的神经。季流火会在冬日里为他带来一个暖手炉,或是一对手套,在夏日送给他迷你的风扇,甚至在他睡着的时候为他用书扇风。他是单亲家庭,母亲长年卧病在床,这些小细节足以感动他。
他明白了一些事,却不敢说出口。
高中生涯很快就结束了。他把季流火当做一个故事不点破,只当是普通朋友,反正不会再见了。
他考上了F大,要到外地去了。季流火决定去C大,和F大在两个城市。
季流火要他新的手机号,他笑着拉开话题。季流火和他,不应该再有交集的。8月的校园,火红的云在天边绽放,热烈地烧着。
烧不掉的东西,却在暗暗地生长着。
比如羁绊。
大学毕业后,他寄出去十几份简历,也不想去跑人才市场,就呆在家里等,看看能不能捡到一张馅饼。
没想到真的有一张。
那天下午,薪酬最高的那家公司就给他电话了。他欣喜之余,又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得到那个职位,连笔试面试都不用。
总经理助理啊!多少人觊觎那个位置啊!
他小小地担心了一下,劝自己放宽心,第二天就知道了。
果然,第二天就知道了。
他看着办公桌后笑得灿烂的季流火,仿佛有回到了高中时代,初见那个少年时,那样奇怪的感觉。
季流火直接搂住了他。他怔怔地看着季流火,看到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深处万丈的柔情,深不见底。他觉得自己已经掉下去了,过去的火“呼啦啦”地都燃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将会万劫不复。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季流火对他百般呵护,就像是高二时,全班六十几个人,季流火却独独看见他一个。他觉得幸福,偶尔工作累了他帮季流火捏肩,看着那张平日里总挂着面具的脸完全放松,微带点撒娇的表情,他想他可以为了这个男人做任何事。
当他的母亲去世时,他蹲在墓碑前痛哭。那天的雨下得很大,他谁也没告诉,自己一个人跑到母亲的墓前,细细地擦掉花瓣上的泥土,不撑伞,就任大于从天灵盖向下砸,一直砸到脚心,那刺骨的冰冷。
“蓦然。”
季流火,那个男人将黑伞移到他头顶,只是唤了他一生,也不多说什么,单单为他撑伞。他哭够了,抬起头,泪眼朦胧间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雨中,发被浸湿,水珠顺着脸庞滑落,他又哭了,扑上去吻住季流火。
全世界,他想,我只要有这个人,就足够了。
季流火以“一个人我不放心”为由,把他接过去同居。他一开始不同意,看那个男人迅速垮下脸神情哀怨,他还是答应了。
可那之后,事情便急转而下。
季流火回家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相对的,他身边看是出现一个又一个漂亮女人。他只当那是工作需要,为他们倒上咖啡,益气安神,转身走出办公室。一开始季流火会在女人走后把他拉进怀里轻声哄,笑着赔罪,他总是微笑着叫那个男人不要担心,工作重要,极力忽视心底的刺痛感。
渐渐地,这样的时候也少了。他问季流火要不要出席某个晚宴,季流火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要。工作重要,他说服自己,目送季流火的黑色轿车远去,一个人走回两个人的家。
脑海内红色的警铃在持续地、尖锐地响着,他假装听不见。
可是所谓羁绊,也不过如此。
终于在某一天,他出差提前回到公司,想给季流火一个惊喜,没敲门就把门推开了。季流火正和一个长发女子拥吻,见到他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女人一脸厌恶地看着他,转头大声地对季流火说:
“流!你的员工好没素质啊!进办公室都不懂得要敲门吗!”
季流火恢复了笑容:“宝贝,他是我表弟哦!怎么了蓦然,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打扰了,对不起。”
他平静地关上门,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回家,又出门。他一路走,眼泪便一直掉,砸在水泥路面上,“啪嗒”一声,淹没在车辆呼啸而过的轰鸣中。他不想再看到季流火了,他以为那份世俗的罪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背负的,到头来,原来一直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晚上八点,他的手机开始响。彼时他在墓园里,坐在石台阶上望着天空发呆,季流火的点火和短信却接踵而至。不要看,他告诉自己,手却忍不住按下接听键。
“蓦然……对不起……回来好不好……”
他一下子睁大了眼,那个带了点哭腔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在心房上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他以最快速度赶回家,看到那个男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垂着头。车子停在门口,他看到季流火抬起头,下一秒他已经被那个男人死死地安在怀里,听到他微微哽咽的低语: “对不起……蓦然……我该死……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好怕……”
他的火一下子全消了。
那次以后,季流火和女客户接触少了,陪着她的时候多了。他正在欣喜,以为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了,却不知道,其实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季家二老认为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开始把各色女子送到家中。他相信季流火,妹妹这时候,他总到外头去回避。
那天他一个人看完电影,在街上转了几圈,觉得应该到时候了,就回了家。白色的餐桌上有一瓶已开的红酒,他正奇怪为什么喝了酒,紧闭的房间里那声音让他一时间面无血色。
他飞快地逃开了,一口气跑下山,扶住一棵树的树干传奇。他又明白了一些事。可是他不想离开季流火。
就当季流火会为他掉眼泪,就当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十点时季流火打电话给他,彼时他在星巴克里,骗季流火在看电影,要到十二点才能回去。挂了点火,他把脸埋在面巾纸里,却仍然有泪珠从眼睑滑落,或滚到衣襟上,或砸在木制的桌面上,氤出一片水渍。
十二点,他准时回到家。季流火在客厅看报纸,看见他眼圈通红,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轻轻地回答电影太感人了,然后拉着季流火去睡觉。
这样一次又一次。他装得很好,笑起来眉眼间找不到一丝哀伤和怨恨,季流火亦装得很好,对他柔情四岁,与别的女子寻欢作乐。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无论发生了什么,十二点他必定会回到家,在那个男人的拥抱里,一夜无眠。
至少一直伴他到天明的,是我。他总是这样想。月色偶尔路过,清清浅浅地照着落地窗,不管自己的银色有多寂寥。
任卑微的妥协刺得自己遍体鳞伤。
平安夜的晚上,他见到了季流火的未婚妻。季流火当时说:
“老婆,这是我的表弟苏蓦然。蓦然,这是你未来嫂子。”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转向季流火,看到那个男人装出的一脸无奈。他已经不想再玩下去了,把季流火拉到房间里,声音颤抖:
“我怎么办?”
“蓦然,你知道我爱你……”
“我怎么办!”他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像极了鸟儿受伤后的哀鸣。
“蓦然,你冷静下来好不好,她是父母安排的我也没办法啊!”
“可是你让我怎么办!”
眼泪止不住地落。他抬手擦掉一部分,倔强地盯着季流火的脸:
“有她没我,你选一个吧。”
季流火一下子生气了:“苏蓦然!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成熟一点好不好!我也不想的啊!可是双方家长都很满意的亲事我怎么推得掉!你知道我最爱你就不要逼我了好不好!我没得选的!我总是要结婚的!”
他听到这里,推开季流火跑出了季家大门。
“苏蓦然!你给我起来!”
熟悉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味道把他从梦中吵醒。他揉揉眼,腕却被季流火一把抓住往家的方向走。
刚出麦当劳的门,冷风吹得他缩了一下。季流火毫无知觉地向前走,他只觉着手腕痛得半死,那痛从腕处顺着血液流回心脏,便停在那里不动了。
痛死了!他睁开季流火,站在原地。季流火和他一步之遥,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那个男人的怒火。天还没有亮,今天却已经是圣诞节了。
“苏蓦然,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一个晚上没回来我都要急疯了,打你手机也不接,我从凌晨两点一直找你找到现在,你还要我怎么样!”
“回去?回去看你和你未婚妻甜甜蜜蜜吗?”
季流火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
“我都知道的,流火。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的。”
寒冷的冬夜里,他平静地说。季流火的脸色慢慢缓和,想牵起他的手,却又被他躲开了。季流火抬头,看到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毫无感情。 “我都知道的啊!包括你和别的女人上床,包括你无时无刻不在与其他人调情……你当我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像一直最忠诚的狗,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他的语气竟染上几分笑意。季流火一惊,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却找不出一丝的波澜起伏。
“你……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生气?”
季流火的语气听起来特别伤心,他却好像在听一个路人悲春伤秋,吃吃地笑起来。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
季流火按住他的肩。他皱皱眉,直直地看着他:
“我们分手吧!”
季流火拼命摇头,把他圈在怀里。他用力想挣脱,季流火却抱得更紧。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几丝光亮,有鸟儿从他们头顶飞过,留下遗传清脆的鸟鸣声。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啊!”季流火扳起他的脸想要吻下去,他偏开头,冷声说:
“放开我,表哥。”
季流火一时间愣在那里,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视线里,不知所措地望着。
我曾经那么爱你,连尊严都舍弃了。我多么爱你,你又有多爱我?
你尽力想让自己成为赢家,你多么孩子气。
我没有那么贱,我累了我投降。
只要你愿意接受那支金光闪闪的权杖,成为胜利者,在这场名为“被爱”的对决中。
而我,作为失败者。
远远不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了。
回老家的火车上,他单手支着下巴,看风景从车窗这边飞快地向后奔去,听周围各色的声音,突然想到,今年的圣诞节,只有他一个人了。
“不过,”他笑起来,“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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