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洛子归

1、第1章

　　余长夏踏着落叶归家，半弯月亮悬在天上，深秋的夜风直往怀里钻，而酒精在心里热辣辣地烧着。
　　长巷里越走越僻静。心道此时若有人来打劫，一定护住钱夹不给，歹人怒了或许会一刀捅过来，那时自己必不躲闪，心甘情愿以胸膛受之，趁着还有气在，先诚心向他致谢，再双手捧出钱夹，只是惭愧没多少银两，那歹人拿着钱夹仓皇而去，他便躺在地上，仰望星空，一了百了。
　　可是偏偏没人遂他的愿。长巷已到尽头，昏黄路灯下聚着团黑物，余长夏停下来一看，竟是个大活人，头发蓬乱，衣服又脏又破，散着一股子怪味。听到有人走近，抬起头来，竟是个少年，怯生生看他一眼，继续埋头膝间，既不讨要东西，也不恳求帮助。
　　余长夏叹了口气，蹲在他身前，掏空了钱夹，“这么冷的天，不要坐在地上。拿着这个，去找个地方住下来，洗个澡吃点东西，” 连连嗅到怪味，他终于屏住呼吸，“再换身衣服。”
　　那少年抬起头，看着送到眼前的一迭钞票，也不去接，只拿怀疑的神色打量他，余长夏被他看得不自在，把钱放在他膝上，转身就走。
　　“喂！你就这样走了？”小家伙跳起来，追着他问。
　　余长夏停下来：“还有什么事？”
　　他急走两步，把钱塞进余长夏的外衣兜里，大声说：“我不要你的钱！”
　　“可是……”
　　“我要跟你回去。”他宣布完毕，抱着臂看他，下巴稍稍扬起，乱七八糟的头发履在额前，遮不住漂亮的眼睛。
　　余长夏转过身，在前面领路：“好。”
　　“咦？”少年很惊讶地跟上来，“就这样答应了？也不问为什么？”
　　“不然要怎么样？”余长夏微笑着，侧过脸看他。
　　那少年一征，忽然警惕起来：“我哥说，世上有些人就会假装好心，骗小孩回去，然后卖掉器官赚钱……或者做奇怪的事情！”
　　余长夏笑出声来：“你放心，你没运气遇到那种人。”
　　少年很快说服了自己，追上来挽住他的胳膊，自我介绍：“我是无家可归的关晓！”
　　“我是余长夏。”
　　“长夏哥！”关晓亲热地叫了他一声，感情充沛，像极多年手足，他挨得很近，怪味袭来，余长夏忍得很辛苦才没把他推开。
　　回家才知道好心捡了个大麻烦。
　　关晓一进门，就惊喜地大叫，“长夏哥，你家里好小啊！” 然后自觉去洗澡，小曲不时飘出来，显然心情愉悦。
　　真搞不懂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屋主沮丧地环顾一居室，默然往沙发上铺被褥。
　　关晓洗完澡出来，光着身子赤脚往卧室里走，一边还抱怨说：“长夏哥，我都没有拖鞋穿！”
　　余长夏目瞪口呆。走到房间一看，小家伙趴在衣橱里挑挑拣拣，找了件T恤往身上一套，又拎出条白色内裤。
　　余长夏提醒他：“这是我的……”
　　“是啊！”关晓飞快地穿上身，钻进被窝里，“我的衣服全得扔掉，你也早点睡吧。”
　　完全反客为主。
　　余长夏默默退出去，洗过澡倒在沙发上，以他的身高，睡得极不舒服，早上起来腰酸背疼，睁眼就见关晓端端正正坐在餐桌上，期待地望着他。
　　“长夏哥！”关晓问他，“我吃什么？”
　　他眯着眼坐起来，伸脚几次没勾着鞋，仔细一看，已到了关晓脚上。打着呵欠去洗漱，赫然发现牙刷也被人用过了。
　　两人去楼下吃了早点，余长夏领着他去菜场转了一圈，买了菜蔬，另配了钥匙给他，嘱他先回去，自己去超市购物。东西拎回家，关晓一听门响便跳了出来，笑容灿烂。
　　“你自己整理，我去做饭。”
　　关晓喜滋滋蹲在地上翻东西，说：“长夏哥，你这是打算长期收留我了？你这么善待陌生人，太让我太感动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哥！”
　　余长夏正在择菜的手停下来，嘴角一抹苦笑久不散去。不是着了魔，怎会收留他？记忆里，长巷深处曾有那少年跌坐地上，白衬衫上沾了血，高高扬着下巴，倔强地不说谢。
　　午饭摆上桌，关晓皱着眉头，小心地挨个尝了尝，决定只吃白饭。半碗米饭下肚，哀怨地拿眼瞅余长夏，那神情似乎在说：你做的菜好难吃。
　　余长夏笑了笑，低头扒饭，心道我怎么会做菜？曾是锦衣玉食富家子，住华屋开名车，一掷千金夜夜笙歌……不过人所谓业精于勤、熟能生巧，大概再实践个半年，厨技便不会被小家伙嫌弃了。
　　关晓十分体贴，当天黄昏兴冲冲出了门，归来提着食材走进厨房，很快整出八个菜，滋味好得令长夏震惊。关晓得意洋洋看他的反应，傲然扬着下巴：“只要你想吃的，没我做不出来的！以后做饭我包了，你就只管吃，怎么样？”
　　余长夏望着桌上豪华阵容连连点头，一边算计着荷包，结论是照这种吃法，估计自己很快赤贫。
　　关晓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吃白食的，手脚勤快得很，把家事全包了。只是轻易不肯出门，问他家里情况，笑嘻嘻一字不吐，几番试探才知他今年读高一。长夏便为他学业担忧，婉转提出些建议，关晓立即摆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声称他没有家人，若赶他走他就没活路了。长夏心软，又真喜欢这个孩子，便不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关晓见他时常呆在家里，反倒盘问他为何不去工作。长夏想了想，说自己失业了，正准备找工作，这孩子严肃地坐在一边沉思，当天菜色便简单许多，还着意研究招聘信息，在纸上圈圈点点替他参考，十分懂事，长夏甚觉欣慰。
　　说是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去差不多的公司应聘，他们见了他这张脸，均表示不敢耽误他的前程，简直是对过台词的。
　　五个月前父亲死了，他的生活一夕间天翻地覆，忽然涌上门的债主教他应付不来，那些人笑里藏着刀，软硬兼施唯恐他赖帐，所以有一阵他最怕听到门铃响。
　　从前夸他是青年才俊的世伯们个个变了脸，大谈自家苦处，末了假惺惺表示同情，掏出一两万来。这简直是羞辱。余长夏笑而不收，躬身告别，礼数依旧周全。父亲的旧友没一个伸出援手，但自己的朋友呢？只有更甚于此，连场面上的功夫都不做了，想想他们多是二世祖，不过白担个职位花天酒地的，也不指望能帮什么忙，但又何必一接电话便推说有事忙不迭地挂断？他只不过想约他们出来喝两杯而已。真教人心寒。唯有一个好处，便是从前那些盯着他眼冒绿光恨不能贴上来的女人们统统消失了。最后公司易手，四处房产三辆好车归了别人，才还清父亲欠下的外债，昔日风光余家少爷，搬进二百七十公里外的老旧小区，变卖了最后一辆车，暂且以此度日。
　　余长夏趁着夜半难眠，回忆了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思及古人常说“人生如戏”，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