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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裂缝[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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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来!”斯登堡毫不客气地说。
      对面饰演弗朗西丝的女演员娜迪亚不自然地松开柯伊的手,回避她略带歉意的眼神。不用说,柯伊能够想象到那双眼睛里的愠怒。毕竟,这一幕已经是第十一次了。
      娜迪亚轻皱眉头,一言不发,手腕烦躁地扭动,背对着柯伊,等待斯登堡的又一次口令。“对不起。”柯伊低声道。娜迪亚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开始!”
      娜迪亚转过身,颤抖着双腿跪下,紧握住柯伊的手,第十二次次声情并茂地对着柯伊
      自白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去亲吻她的手背——”她一片赤诚,眼里几乎落下泪来,湿润的嘴唇拂过柯伊的手背,温柔又得体,带着哭腔的嗓音道:“您才是我的夫人。”看着娜迪亚肩膀微颤,楚楚动人的可怜相,柯伊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弗朗西丝与几秒前那个几乎要失控发怒的娜迪亚联系起来,同一个人,却能同时把控两种情绪——她突然瞥见提词员慌忙地挥动提示牌,于是开口自己的台词。
      “唉……”柯伊轻叹一口气,仿佛自己真是个万千愁绪的贵妇人,这次一定要把台词念对。她抬起娜迪亚的脸庞,努力想将台词一气呵成:“你还记得那个晚上你念给我的诗吗,…………”刚刚就是在这个地方断掉的。柯伊注视着娜迪亚的眼睛,尽力展示着怜爱与扭曲,一个深闺之女的慈悲与决绝,但娜迪亚谦卑的眼神突然冷漠又嘲弄——大概因为摄影机转到了她身后。柯伊心中一慌,作为夫人的威严一扫而光:“………………”
      “停!”斯登堡怒喝一声,忍无可忍大步上前,一瞬间柯伊几乎以为又将迎接劈头盖脸的毫无尊严的怒骂。
      “对不起。”柯伊再次道歉,解围般笑笑,妄想气氛能轻松一些。斯登堡面色僵硬,鼻翼收了收,发出一阵不满的呼吸声,娜迪亚背对她,公然插起手抱着双臂。场务也都沉默,大家都在等待斯登堡的爆发。
      柯伊垂着目光,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要笑。那个笑容是个致命的错误,心虚又不负责任。好像全片场她是唯一轻松的人,好像她完全不在乎第十二次,好像她没看出他们的怨气。她知道片场都流传着什么样的传闻,都说她配不上这个角色,都说她是个花瓶,是个关系户,是个没责任感的小家子气,以为演过几个片子就不得了了,能躺着收片酬了。
      根本不是这样。
      她比任何时候都努力着,这个镜头她在家里、在费尔莱处和不同的人对了几十遍,怕的就是现在这种时刻,麻烦着所有人,惹怒了所有人。她知道这个镜头很难,可她明明几分钟前还能倒背如流,但对着娜迪亚真真切切的表演却如惊弓之鸟般慌忙,节奏错误了、眼神看错了地方——她想尖叫。但在导演、场务甚至编剧看来,她就是一个什么准备也没做的、扶不起的渎职演员。甚至算不上演员。
      柯伊喉头发涩,快要落下泪来,她连忙咬紧舌尖寻找痛感,好抑制住汹涌的泪意。这时候哭了,情况只能更糟。不仅怠慢,还神经质,不堪一击。她担不起更多的怨名了。
      柯伊安静地盯着斯登堡,她嘴不机灵,此刻什么漂亮话也说不出。玛蒂娜·克利福摇着扇子站在旁边,没有笑,似乎在给她留面子。柯伊根本不敢揣测他们的内心,只快收了眼神。
      “怎么不对劲了?”斯登堡咕囔,“第十二遍了!”他十分恼火,紧蹙眉头说:“镜头换个位置,改拍手部特写。”
      摄影机在铺满石子的花园路上摩擦发出巨大的轮声,震击耳膜且心惊胆战,柯伊献祭一般伸出垂腕的手,任凭娜迪亚和摄影机滑溜的嘴唇轻吻蚕食。
      “停!”导演喊道,“中场休息!”
      柯伊从法式躺椅上直起身子,长时间的半卧姿势使她的右腿又麻又冷,好在上午的戏已经拍完了,她想起身前往拖车换衣服,刚走出没几步,长长的鞋楦被碎石绊倒,她一个趔趄,竟实实摔在了地上。好在离人群不近,柯伊顾不得吃痛,拧着身子扶着墙站起来,她想走动,右脚却疼得她倒抽凉气。遭了,她暗暗叫苦,下午还有一场戏。
      她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便埋了头一瘸一拐匆匆走向拖车。
      刚一坐下,柯伊蹬掉鞋,只见已有轻微的红肿,灼烧在右脚踝处。只盼别是骨折。柯伊急急祈祷,翻找便鞋准备去片场诊所。
      一阵敲门声。
      “柯伊?”艾科熟悉的嗓音。不等她跳过去开门,艾科推门而入。
      “可有摔伤?”他立即蹲下,一头鬈发如山茶花开放在她裙边。
      柯伊赤着脚,右脚轻离地面,面对艾科毫不迟疑的关切,她有些窘迫:“刚刚摔了一跤……说来丢人……”
      “我在那头见你一瘸一拐的,过来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将柯伊肿胀的脚踝放在膝盖上,隔着毛料的皮肤温热传到她的冰凉的脚掌心,情急之中总算是有个依靠。艾科察看了一下肿胀程度,食指关节轻碰她的脚踝,“疼吗?”
      柯伊点点头,但又急忙说:“没关系的,我去诊所敷点药就……”但不等她说完,艾科就转过背蹲下,圈着两只胳膊:“上来吧。”
      柯伊望着他瘦削的双肩,迟疑地挪动一步,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合上了嘴,缓缓贴上艾科的后背,有些局促地担心自己的体重。她绕过艾科的脖颈抱住手臂,脸颊却正对少年生气勃勃有着稀疏金色绒毛的后颈,整洁的毛料领与其正中处轻微凹陷的脊椎围成黑暗通道,升出隐约热腾腾的少年气息,艾科的肩膀比他看起来稳端得多,使她的紧张情绪稍微安然。
      如玛门托着耀眼黄金,艾科格外小心,走出拖车时尽力弯曲膝盖,使背上的女士不至于磕到额头。去往诊所的路不远,却不太好走。诊所同时为好几处部门服务,因此设在中间位置,但从片场到那儿还需要翻过一座小山丘,即使是双脚健全的人也会走得气喘。以她自己根本没办法去诊所。艾科掂着背上的重量,比他预料中柯伊的体重要轻上许多,应该说,更接近歌裴拉的体重。他默然收紧了两只承担柯伊膝盖的手,想起有些女演员为了体型不肯进一粒米一滴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是非常理的煎熬,好莱坞可不少见厌食症。想必,她也这么折磨自己了。与之前的理所当然不同,艾科隐隐感到有丝怪异的违和,在他眼里,柯伊当仁不让的是歌裴拉的最佳人选,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契合,她也要通过极端手段来更符合人物,但是以常人眼光看,如此正是敬业的表现。艾科没办法清晰地说出何处使他感到违和,只能在八月的烈阳下沉默地踏上山丘路,往开阔的假草坪处行去。
      行走至山丘的最高处,整个片场的景色尽收眼底,浓郁的绿色草坪以海啸般的姿态凝固,几处略有令人惊喜的闪动,那大概是加州阳光与未干的晨露的作为。只是这阳光毒辣,晒得人头晕眼花。艾科眯缝着眼,几乎看不清路,湿热的空气中他感到脖颈也开始变得湿润了,因恐汗水给柯伊造成困扰,他加紧了步伐,同时意识到二人正处于私密空间中,在这个耀目如奥哈拉庄园的地方,亲密的姿态加上导演们最钟爱的晌午光线,俩人莫名有些《一夜风流》出逃的二人,红晕渐上艾科被照得透明的耳朵。像是为转开自己的注意力,艾科轻咳一声,开口打破了一路以来的沉默:“这景色的确是像个庄园啊。”
      然而他并未得到立即的回应,却感到肩上一阵无法抑制的颤动,他听见她嗤嗤的小声笑道。羞恼却又暗自好笑的情绪此刻悄然蔓延开来,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他通红的耳朵作的祟。他脖颈湿湿的,似乎被汗水浸透了。多失礼。然而此刻难以察觉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艾科叩紧双腕,步调一拐踏上了草坪,抄着近道径直向诊所走去。

      2
      如果烦心事只工作一件便好了。
      柯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赤|裸的右脚伸出薄被单,在冰敷了一下午之后,她右脚麻木到不能知觉,脚踝的肿胀却几乎消失了,多亏了艾科和另一位场务跑遍各处为她搜罗来的冰块(中午送冰块的工人早就下班了)。斯登堡对于她受伤的脚踝倒并未出口相讽,也许是因为下午躺卧的戏她发挥地出奇得好,几乎一遍就过,欣愉的讶异碾压了不快的轻视,终于有点专业演员的样子了。
      斯登堡略带惊异的眼神和微妙的沉默让柯伊不禁长吁一口气,她回想当时单脚跳的狼狈模样,爆裂的愧疚之心以及脚踝火灼的疼痛使她逼迫自己忍耐,由此反而激发出了愎佷情绪,她想象如果是凯瑟琳·赫本会怎么做,那个女王般矜傲的女人此刻大概丝毫不会当回事,“肉身与灵魂的分离”她会这么说。脚踝疼是她的,不是歌裴拉的。如此一代入,似乎效果非凡。斯登堡难得地没有大吼“停!”,反而视线移开摄影机带着微微赞赏转到柯伊身上,镜头完成了。
      她终于有些开窍了。这中个原因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在山毛榉搭上费尔莱的自行车后,费尔莱的拙劣车技险些使俩人在弯曲的石子路双双跌下车去,惊险过后俩人相视大笑,这台费尔莱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自行车锈得厉害,轮胎也瘪瘪的。“从米高梅偷的埃尔斯维克!”费尔莱得意洋洋地转过头,然而这一举动使得不稳的车头几乎再次倒地,柯伊惊呼一声连忙拽住费尔莱的外套下摆,又笑又恼:“二十年代的古董货!”
      匆匆赶到山毛榉的不安情绪消散了,此时柯伊迎着风,一手护住钟形帽,语调欢快:“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撇下艾科的野餐?”
      “傻姑娘。我们去还米高梅的自行车。”费尔莱胡髭下难掩兴奋神色,脚下用力一蹬,“顺便会会个大美人!抓紧了,我的——”
      “杏仁糖小姐!”柯伊笑着抢先道,费尔莱听罢纵声大笑,转过头意味深长瞥了柯伊一眼,这一分神却几乎又使旧自行车东倒西歪一阵。
      “看路!”
      于是在一阵难得轻松的嬉笑时光中,俩人骑着破旧的埃尔斯维克颇为艰难地到达了米高梅公司,费尔莱将破自行车往草丛里一扔,对大门的守门人一颔首,领了柯伊便往深处走。
      “可看过《费城故事》?”费尔莱问她。
      “百老汇好评如潮的剧目?凯瑟琳·赫本出演的?”柯伊遗憾地撇撇嘴,“一直在西边,上映时没能去纽约亲自看。”
      “《寂寞芳心》呢?”
      “那当然!凯瑟琳在里面简直惊艳四方!”她满心感慨地想起十六岁的少女时光,几乎周周都去影院,这部《寂寞芳心》,她甚至连片头的唇膏广告都记得清清楚楚。
      费尔莱满意地抚掌而笑,快步走到一扇门前,“这就对了!”他转过身神秘地在柯伊耳边悄悄道:“一会儿见到她,也要这么说。”

      3
      回想起那次会面,柯伊只记得昏沉的眩目感,滞重又忙碌的空气,烟雾缭绕的休息室,片场每个人都行色匆忙,压根没人注意她跟费尔莱的到来。
      费尔莱径直朝休息间走去,沙发上坐了几个男男女女,夹着烟啜着饮料,桌上似乎还摆放着各式点心。谈话嬉笑声十分大,可见彼此关系不一般地亲密,隐约之中她听见一个沉稳的女音:“当时我就告诉他这片子必须我来演……”
      “也只有你能让他这么心甘情愿!”一个男人附和道。
      那女音顿了顿,继续道:“也是托了霍华德的福……”
      “梅耶这次为你可下了血本——啊!这不是费尔莱嘛!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费尔莱的寒暄和插科打诨柯伊一个字也没听清,她还处在费尔莱进门前耳语的震惊之中,然而不等她多想,一个穿长裤、两腿修长的女人冲她微微一笑,与此同时她放下手中洒落红色火蝇的香烟,其垂下的侧颜凌厉清傲,垂冰一样锋利。
      “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稳端却不低沉,转音处些许被焦油与尼古丁熏染的沙哑,一如银幕上的矜持。
      “柯伊·维津。”柯伊干巴巴地说道,继而慌忙补上一句,“我十分喜爱您的电影,连去了三个星期电影院看《寂寞芳心》!”说罢她就为此话的傻气懊悔,费尔莱将她作为女演员介绍,这话听着却像是个行外的愣头影迷。
      “维津小姐才与福克斯解了约,还不知道下步如何是好呢,趁今天写报道拍照的功夫带她来见见我们的凯瑟琳……”费尔莱亲热地与赫本贴了脸颊,“自上次纽约,太久没见着你了。”
      “足有一整年了。那位马卡龙太太可好?”赫本调侃他道,费尔莱做了个鬼脸,此时赫本一手夹着烟携着烟灰缸,一手端了杯饮料起身,竟向柯伊缓步而来。
      “最近是在拍戏吧?”赫本将饮料递给她,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眼睛。
      柯伊低声道了谢,不敢抬眼,只微微点头:“是的。是斯登堡先生的新戏。”
      “可怜的,经常拍夜戏吧?”她关切道,“脸色不太好。还是身体重要啊。”她吸一口烟,继续道:“虽说敬业是基本的,但他们也太胡来了,年轻演员就不是人似的,看他们一天给朱迪·嘉兰怎么塞药片的!若是盖博,他们敢吗?”柯伊听后有些震惊,但更多是钦佩,早就耳闻凯瑟琳·赫本率性,但没想到是如此勇敢亲切之人。她抬头望赫本,她十分高,比柯伊搞一个头,一身清骨,筋骨分明,此时她左手胳膊向后撑着台面,于是左肩披顶衬衫,更显瘦削,灯光从上方透过她深陷的双眼,一副嗤之以鼻又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知怎的令柯伊想起了母亲。
      “……虽然没看过你的电影,但是眼圈这么黑还这么漂亮的演员也差不到哪里去吧?”赫本打趣道,“斯登堡那家伙最爱找新演员的茬,不太好对付。”柯伊感激地对她微笑,这番话大大超出她的预期了,无论是赫本本人真如此亲和率真,还是被费尔莱托了来讲这些话,已经使她感动涕零了,再说,这还是她早就敬佩的女演员,敢于潇洒穿着长裤,敢于跟梅耶那个老虎叫板,她信念女权,也致力于女权,自信矜傲,又平易近人。
      柯伊忽地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这大概才是身为演员的自觉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裂缝[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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